高羅佩筆下的狄仁杰

“元芳，你怎么看？”一句幾年前播放的電視劇《神探狄仁杰》中的臺詞，近日又在網絡上風靡起來。此話出自唐代神探狄仁杰之口，元芳是其身邊最得力助手。其實該劇中還有很多經典語錄，被網友引為笑談：

這是一個巨大的陰謀。

這里的水很深啊。

我所知道的遠比你知道的多得多。

不可說，不可說啊。

好歹毒的計策！

……

人們對狄仁杰的認識源于電視劇，就像從《包青天》中認識包拯，從《大宋提刑官》中認識宋慈。這些歷史人物經過各種改編，其經歷與真實歷史已相去甚遠，不過這并不妨礙人們對他們的欣賞與津津樂道。狄仁杰是唐武則天時代的名相，斷案如神，政績卓著。但他的歷史故事卻傳是經過一個荷蘭漢學家高羅佩之手，才被廣大中國人熟知。這是真的么？

狄仁杰：兩朝重臣

在國人眼中，狄仁杰已經被神化了，猶如福爾摩斯附體，什么案件到他手里都迎刃而解，他的性格既嚴肅又不乏幽默，但他的卓越能力似乎也僅限于司法領域。狄仁杰630年出生于并州（今山西太原）一個官宦世家，祖父在唐太宗時期擔任尚書左丞，父親做過越州長史。他在26歲時通過明經科進入仕途，起初擔任的是汴州判佐，一個從七品下的低階官吏。唐朝的科舉制度分為明經科和進士科，前者重帖經、墨義，后者偏重時務策略，因此明經科比較好考，相對職務也低。任判佐期間，狄仁杰被人陷害，幸得時任工部尚書、河南道黜陟使閻立本受理該案。閻立本是唐代著名畫家，他的《步輦圖》《歷代帝王圖》是絕世藝術珍品，因此素有“丹青宰相”之稱。閻立本不但為狄仁杰平反，還稱贊其為“河曲之明珠，東南之遺寶”，并薦其為并州都督府法曹，這是個指掌司法的官職。任職法曹期間，狄仁杰通曉吏治、兵刑等封建典章和法律制度，這對他一生的政治活動都有重大影響。

狄仁杰一生仕途，可分為兩個階段：唐高宗與武則天時期。唐高宗儀鳳年間，46歲的狄仁杰從地方進入中央，升任大理寺丞，為從六品上官職。頭一年他就判決處理了大量積壓案件，涉及17000多人，無人訴冤，一時名聲大震。他為人剛直不阿，直言力諫，多次向高宗進諫以維護法律公正。高宗時期，狄仁杰還擔任侍御史，負責審案，彈劾百官，后歷任朝散大夫、度支郎中、知頓使、寧州刺史、豫州刺史。

在高宗時期為官逾30年的狄仁杰，其盛名在武則天時期達到頂峰?！杜f唐書·狄仁杰傳》記載：“唐祚中興，諍由狄公，一人以蔽。”意即唐朝國運的中道復興，是狄仁杰一人敢于諫諍的結果。武則天自立為武周皇帝時已經67歲了，第二年她委任61歲的狄仁杰為地官侍郎、判尚書、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是與中書省、門下省協商處理政務的職務，乃等同于宰相。雖然后來他因來俊臣誣陷案被貶為彭澤縣令，但不久又被召回朝中，官拜鸞臺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加銀青光祿大夫，兼納言，恢復宰相職務?？梢娢鋭t天對其極為信任與欣賞。到了晚年，武則天對狄仁杰更為倚重，直呼他為“國老”。狄仁杰官拜宰相，一心輔國安邦，對武則天的諸多弊政加以匡正，功勛卓著，可以說以一己之力影響著唐王朝的運程，在上承貞觀之治下啟開元盛世的武則天時代，功不可沒。尤其是在太子的廢立上，狄仁杰的直言進諫被認為是對唐朝最大的功績。當時有人游說武則天立武家人為嗣，一派人則主張迎立武則天與高宗之子李顯，而武則天左右搖擺，猶豫不定。狄仁杰直陳利弊，促使武則天親自迎接廬陵王李顯回宮，立為太子。此外，狄仁杰還舉薦桓彥范、敬暉、竇懷貞、姚崇等名士，其中至公卿者有數十人。狄仁杰不僅是個高明的法官，更是杰出的政治家，但是各種狄公小說和電視劇往往只注重刻畫其判案方面的能力，忽略了作為政治家的一面。

高羅佩的狄公情緣

電視劇《神探狄仁杰》所依據的原著版本是推理小說集《狄仁杰斷案傳奇》，其作者是荷蘭人羅伯特·漢斯·梵·古利克，中文名叫高羅佩。他被認為是現代西方對傳播中國文化貢獻最大的名士，而他翻譯的《狄公案》小說以及創作的《狄仁杰斷案傳奇》的影響力遠超任何中國研究著作。據說美國芝加哥大學將狄公小說作為課外閱讀書目，伯克萊加州大學法學院院長貝林教授研究中國法制史就是從狄公小說入手。

高羅佩確實是位奇人。他的父親是荷屬東印度的軍醫，他1910年在荷蘭出生，5歲隨父母僑居印尼雅加達，學會了中文、爪哇語和馬來語。后來他在荷蘭萊頓大學與烏特勒支大學分別攻讀法律和語文，修習漢文、日文、藏文、梵文。他一生精通15種語言，跟中國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在語言上的功力有得一比。上大學之前，高羅佩已經參加編輯印第安“黑足族”文字詞典，學士論文是《如何改良荷屬東印度有關華僑的法律》，碩士論文是米芾《硯石》英譯，25歲時以漢日印藏諸民族的“拜馬教”考證獲得博士學位。就在這一年，有著語言天賦的高羅佩進入荷蘭外交部工作，先后被派駐日本、埃及、中國、印度、黎巴嫩、美國、印度和馬來西亞，不過主要集中在東亞地區。

1941年，日本在內的軸心國向荷蘭宣戰，身在東京的高羅佩第二年隨同其他同盟國外交人員緊急疏散。然后他就來到了中國，作為荷蘭流亡政府駐中國使館第一秘書，與偏安重慶的蔣介石國民政府過從甚密，并廣交名士。在那里他結識了妻子水世芳，清末名臣張之洞的外孫女，齊魯大學畢業生。1943年，他們在重慶結婚，婚禮一西一中，眾多中外名士參加，婚后共育有4個子女。戰爭結束后，他輾轉去了荷蘭駐美大使館，1949年又回到日本，4年后調任印度。1967年，還不到耳順之年的高羅佩在荷蘭海牙因病去世。

高羅佩說自己一身三任：外交官是他的職業；漢學是他的終身事業；寫小說是他的業余愛好。在外交上，他似乎并無出彩之處，可是在漢學研究領域卻大放異彩。他愛好廣泛，琴棋書畫無不擅長。一手“高體字”自成一格；師從葉夢學琴，著有《琴道》一書；學中國畫，學治印，寫舊體詩詞，著《書畫鑒賞匯編》，譯《書畫說鈐》；親自養猿觀察，作《長臂猿考》；研究中國春宮畫和房中術，著《中國古代房內考》和《秘戲圖考》……在有些人眼中，高羅佩只是業余的漢學家，但其涉及領域之廣泛，對中國文化的研究考證，比大部分中國學者更考究。而他最有影響力的，莫過于對狄公小說的譯著和推廣。

高羅佩在重慶時讀到清初公案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與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比較之后，發現中國古代公案小說的問世遠遠早于西方的推理小說，而且中國古代的邏輯推理和破案能力也并不遜色，于是他將這“四大奇案”翻譯成英文。譯完這些故事之后，他欲罷不能，就以狄仁杰為主人公，用英文創作了《銅鐘案》，并打算用中文定稿。但是在特殊年代，中國出版界出版不了該小說，而日本出版商認為書中對佛教界有侮辱之嫌不愿出版，所以只能用英文出版，沒想一炮走紅。隨后他接連創作了《迷宮案》《黃金案》《鐵釘案》等小說，合成一輯出版。后來，他幾次宣布歇筆，由于出版商和讀者的挽留，又再接再厲共寫了13本狄公小說。

高羅佩筆下的狄公案作品，既是推理小說，也是文學作品。他對唐代的典獄、刑律、政治、外交、軍事、工商、教育、民情等方面都作了考據，因此從他的狄公小說可探究唐代的社會制度。臺灣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及歷史研究所教授陳玨曾撰文稱：“高氏狄公案系列的創作靈感和鋪排，其實與漢學研究互為表里?！薄斑@套狄公案系列偵探小說，正與他對中國古代的刑案匯覽類和法醫類的典籍的深入興趣和研究關系密切?！彼膶W素養極高，小說文筆非常精煉，風格獨特，因此在西方也非常受歡迎，被翻譯成瑞典語、芬蘭語、克羅地亞語等十多種文字。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國內一直沒有發現高羅佩用中文定稿的狄公小說，70年代末學者陳來源和胡明擬元明口語翻譯了130萬字的《狄公案全集》。國內拍攝的狄仁杰電視劇所依據的版本就是兩人翻譯的擬元明口語譯本。

學者趙毅衡曾考據得知，高羅佩1952年從日本調任印度駐荷使館，在新德里他曾將《迷宮案》翻譯成中文，題為《狄仁杰奇案》，在新加坡南洋印刷社出版。不過，國內現在出版的狄公小說皆是采用陳來源等人的譯本，可惜高羅佩沒有將《狄公案》全部寫成中文，要不高羅佩也將隨同元芳一樣風靡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