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大哥魏承彥從武漢《長江日報》社調到北京,擔任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居士的秘書。他在北京上大學時就經人介紹從樸老學詩。60年代趙樸初諷刺赫魯曉夫的散曲《某公三哭》發表在《人民日報》上,一時膾炙人口。我開始研究佛學時入門書就是樸老的《佛學常識問答》。后來我結婚時,樸老還用行草抄了一首詩作為賀禮。其書法意境深遠、翰墨飄逸,通篇觀之如金石鋪地,字字獨立,上下呼應,意連筆不連,一氣呵成。書與詩,珠聯璧合。掛在我當年的蝸居里,實在說得上蓬蓽生輝。
1986年夏,我去北京走訪曾在上海文化界工作過的老人,樸老自然在這份名單上。在大哥的安排下,我應約來到南小栓胡同的趙府。那是一個三進的四合院,院內花木扶疏,東院有間小佛堂,中院是起居室和餐廳。西院北屋是客廳兼書齋,起了個很有禪意的名字叫“無盡意齋”,大哥領我進去見到了樸老。那天老人談興很濃,從佛教和中國建筑、文學、繪畫、哲學的關系談起,指出“佛教對中國文化發生過很大影響和作用,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燦爛輝煌的佛教文化遺產”。
他還說:“人類文化發展是一個連續不斷的過程,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不可能完全割斷。我們要汲取傳統文化中一切有價值的精華來充實發展社會主義的民族新文化。中國傳統文化也包括佛教文化在內?,F在有一種偏見,一提中國傳統文化似乎只是儒家文化一家,完全抹煞了佛教文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地位,抹煞了佛教徒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其實魏晉南北朝以來的中國傳統文化已不再是純粹的儒家文化,而是儒佛道三家匯合而成的文化形態。研究中國歷史,尤其是中國文化史離不開對佛教的研究。可是現在人們還是不重視研究佛教,把它看成粗俗的宗教迷信。更有甚者,有人還把佛教文化這筆寶貴的文化遺產單純地當作生財之道,發生了許多不該發生的事情,授人以中國不尊重文化的話柄?,F在許多人雖然否定佛教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可是他一張嘴說話其實就包含著佛教成分。語言是一種最普遍最直接的文化吧!我們日常流行的許多用語,如世界,如實、實際、平等、現行、剎那、清規戒律、相對、絕對等等都來自佛教語匯。如果真要徹底摒棄佛教文化的話,恐怕他們連話都說不周全了。因此,今天在制定文化發展戰略時應該提出認真研究佛教文化精華的問題?!?/p>
后來我把這次談話整理成文,以《要研究佛教對中國文化的影響》為題發表在上?!督夥湃請蟆飞?。想不到這篇文章在全國引起極大的反響?!度嗣袢請蟆泛M獍媸紫热霓D載,許多寺院把文章張貼在廟門口當作“護身符”,對付地方政府的極左宗教政策。
后來“佛教是文化”甚至被學術界稱為趙樸初佛學思想的核心和貢獻。這次談話發表后,樸老對我的佛學研究給予了更多的關注,經常讓我給《法音》雜志寫稿,有時還是命題作文。當時任繼愈的世界宗教研究所是把宗教當作精神鴉片煙看待的。他們的一些論著對佛教竭盡謾罵誣蔑之能事,且已超出了正當學術研究的范圍。樸老十分不滿,但當時佛學界青黃不接,后繼乏人,就連剛剛恢復的佛學院都不得不用他們編寫的佛教史作教材。有一次,樸老囑我對郭朋先生的幾本佛教史著作做個回應。文章發表后,樸老很贊賞,鼓勵我進一步研究。我就沿著那篇文章的思路完成了《中國佛教文化論稿》一書。樸老還親自題寫了書名。
1987年,樸老主持創辦了佛教界的學術機構“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和學術刊物《佛教文化》。著名佛學家周紹良和吳立民先生先后擔任所長。樸老親自拍板聘請我為特聘研究員,還傳話說我是他唯一聘任的50歲以下的研究人員,對我寄予很大的期望。
那場政治風波發生后,樸老知道了我的情況,再次傳話希望我從此就一心一意埋首研究佛學??上耶敃r已決意負笈留洋,辜負了樸老的一片苦心。
再見趙樸初已隔了整整十多年。1997年4月的一天,我去北京醫院探望樸老。記得那天是彭真病逝前一天,醫院里崗哨林立,氣氛森嚴,可是我在樸老的病房里則如沐春風。老人家仔細詢問了我出國以后的境況,然后就天南地北地聊起來。那天聊得最多的是“法輪功”,樸老說已向中央反映要重視其社會影響,但沒有人理睬。他要我回香港后幫著搜集一些有關日本邪教的資料,說還要向高層進言。當時我在編一套佛教和人生系列叢書,請樸老允許將其《佛學常識問答》編入叢書,在香港出版。樸老滿口答應了。我怕時間太久會累到他,聊了兩個小時就告辭了,想不到竟然也就成為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