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產權房是中國特色的現代化進程中,城市與鄉村博弈拉鋸的產物。
作為現行住房體系的潛流,它在這片神奇的土壤上野蠻生長,與價格奇高的商品房遙遙相對。
一個“小”字,含蓄點出其在制度合法性上的缺失,也微妙地展現了制度與現實之間反反復復的曖昧。
城市擴張的勃勃野心、社會變革的喧嘩騷動交織其間,被遮蔽的,往往是城鄉二元體制下個體命運的隨波逐流
千萬別做出頭鳥
貫穿城市南北、作為全市交通運輸大動脈的地鐵三號線,可以看作有關廣州城市生長的一個隱喻。
從這里你可以看到廣州城市擴張的痕跡:2005年,途經廣州CBD珠江新城的中段線路開通,這一帶摩天大樓林立;2006年南段開通,途經人稱“廣州臥室”、新興住宅小區鱗次櫛比的番禺區;2010年,白云區的北段開通,與中段和南段截然不同,這一帶還有著大片大片相連的農田。
畢業之后留廣州工作的王靖笑稱,他就是沿著三號線在廣州漂泊的。
今年30歲的王靖不是本地人,雖然換了幾份工作,但上班地點都在天河區。只不過出發的地點從幾年前的番禺區變成了現在的白云區。三號線北延長線開通后,王靖在白云區買了小產權房,結束了在番禺租房的生活。50平米的房子,總價20萬,必須全款購買。銀行不給小產權房貸款,王靖向親戚朋友借了不少錢。
所謂的小產權房,是在農村宅基地或其他集體用地上蓋起來的,沒有國家頒發的正式房產證,不能上市流轉。換言之,小產權房處于一個不被國家法律承認的地位。
雖然游走在政策與法律邊緣,然而近年來,幾乎全國所有的大中城市及其近郊,都以舊城改造、城中村改造、新農村建設、農業園區和農業開發等名義,通過村民自行建設、村集體直接開發、村集體與開發商合作開發等形式違規開發建設、銷售小產權房,而且已呈蔓延之勢。
作為小產權房業主,王靖有著被斷水斷電、強拆、到省政府門前上訪的經歷。
“當時說準備拆除要我們搬走,我們都不信。沒想到街道辦還真組織幾十個城管來斷我們的水電,結果還是沒有搞成。后來我們幾百戶人,直接去省政府。結果,省政府責令廣州市政府全體負責人簽不準強拆和強斷水電的責任書,否則負全面責任。”
“沒有房產證,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安心,這次深圳新土改,聽說要在小產權房上有新動作,我是來關注自己命運的。” 王靖說。
王靖所說的新土改和小產權確權,指的是5月底《深圳市土地管理制度改革總體方案》正式獲批,深圳啟動土地管理制度改革綜合試點。有媒體將《改革總體方案》中的相關條文解讀為“深圳小產權房有望確權”,還有媒體解讀為“深圳率先試驗小產權房確權”,隨即引發廣泛的關注。
在王靖加的小產權房QQ群里,更是掀起了一輪又一輪激烈的討論。有的說,要是小產權確權了,那早前購買了商品房的就得為此次改革買單;有的說,要是小產權房業主補錢發房產證了,也是另一種房產證,和商品房還是有區別的……
隨后,深圳官方明確表態:“深圳并沒有小產權房,只存在違章建筑,媒體對于小產權房確權的解讀是錯誤的。”
這一消息,讓很多像王靖這樣的小產權業主希望再度落空,也導致他言語更加謹慎,婉拒了記者進一步的采訪,因為鄰居們勸他務必低調再低調。在他們看來,此前省政府的態度,遠比紙面上的法規條文管用。“事情已經得到了暫時的解決”,但“中國政策變更往往吊詭,千萬別做出頭鳥”。
總得有個地方落腳吧
從王靖的故事不難看出購買小產權房的風險,但還是不斷有人甘冒風險,最大推動力當然是瘋狂攀升的房價。三號線中段的天河區珠江新城一帶,房價已經到了均價每平米3萬;而三號線南段,被戲稱為“廣州臥室”的番禺,如今很普通的商品房至少也要每平米1萬多。
小產權房無需繳納土地出讓金,成本低廉,加上存在政策風險,相比商品房較少受炒房人青睞,所以普遍便宜,上漲幅度也不大。在廣州白云區的太和、同和、嘉禾望崗等地,一出地鐵站,附近的公交車站、電線桿上,就可以發現很多 “三房兩廳僅售25萬元”、“兩房一廳15萬搞定”、“每平米只售3000塊,比經適房還要便宜”的小廣告。
以天河區為代表的繁榮,露骨地炫耀著大城市的機遇和現代化氣息,從學生時代就時時刻刻刺激著王靖的神經,這是他放棄回三線城市的家鄉、留在廣州的重要原因。
但是不斷高漲的房價,已經和普通工薪階層收入完全脫節,很多像王靖這樣的人最終還是“到農村去”買房。他們眼看著原本屬于廣州郊區的番禺,經過多年開發,房價節節攀升,如今只能選擇白云區城鄉結合部的小產權房。
小產權房是中國特色的現代化進程中,城市與鄉村博弈拉鋸的結果,背后隱藏著城市擴張轟轟烈烈的野心、社會變革下的喧嘩和騷動、城鄉二元體制下個體命運的浮沉。小產權房在這片特殊的土壤上野蠻生長,作為潛流與價格奇高的商品房遙遙相對。據有關數據顯示,1995-2010年間全國小產權房竣工建筑面積累計達7.6億平方米,相當于同期城鎮住宅竣工面積總量的8%。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村集體出地、開發商出錢的所謂“集資房”在廣州大行其道。2000年以前,廣州有960余萬平方米的集資房未得到妥善處理。到2006年,僅白云區,已建成集資房建筑面積達60萬平方米。今年5月,廣州市國土房管局向媒體和公眾曝光了13個違法銷售的“小產權房”項目,都在白云區。
“人總得有個地方落腳吧,” 王靖說。他白天穿行在天河的高樓大廈間,晚上坐40分鐘地鐵,回到出門不遠就可以看到菜地的家中。
對“不正規”心知肚明
白云區的東平,彌漫著典型的城鄉結合部的氣息。裝有遮陽傘的摩的穿行在布滿小坑的水泥路上,往返于東平和嘉禾望崗地鐵口一帶。賣工業皮邊油的商鋪和小食店比鄰而居,一條狗在路旁的垃圾堆里翻了翻又走了。到處是樣式雷同的“高層房子”,實際就是小產權房,大多十一二層,間距逼仄,布局雜亂無章,電箱廣告牌豎在門口,或吊在樓腰間,上書“某某電梯公寓”,出租或出售給外地人。
一位乘涼的老伯搖著扇子說,他和本地很多同齡人一樣,年輕時都是要下田干活,退休的這十幾年間,田地都陸續被征收,蓋起了高層樓房、廠房。他沒有進城打工,但已“被變成城里人”。
城鄉結合部是小產權房集中生發的地帶。壟斷性的征地制度造成事實上的城鄉不平等,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城市土地國有,在農村集體土地上建房子,不需要繳納土地出讓金,這是小產權房便宜的重要原因,卻也成為基層政府、小產權房開發商瞄準的利益點。房地產行業研究者陳寶存對記者說,小產權房出現的根源是城鄉二元土地制度,這個結構本身不合理,所以要往城鄉同地同價同權的方向改革。“當然,這個改革有很長的時間要走。”
就在東平一家皮具生產廠不遠處,在寫有“依法拆除違章建筑”、“打擊搶建歪風”的大紅橫幅旁,穿制服的城管來回巡邏。位于永平街東鳳西路27、29號的兩棟樓,分別高達13、14層,正在被封頂拆除。機器轟鳴、煙塵滾滾,附近的商鋪不得不把玻璃門關上。
盡管有專家認為這兩棟建筑有小產權房的屬性,但其還是被定義為違章建筑。修建人是當地的村民老何和老張,他們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并逮捕,罪名是“非法倒賣土地使用權”,并被強令退還購房者已付款項。這些購房者只能繼續“望房興嘆”。國土部和房管局再次向媒體聲明,小產權房違法違規,國家要嚴厲打擊,民眾不要購買。
記者在采訪中發現,購買小產權房的人大多對其“不正規”心知肚明:沒有國家頒發的受法律保護的產權證、買賣受限、拆遷更不受保護。盡管售樓中介一直鼓吹“商品房只有70年權限,我們的房子是永久的”,但買房的人都說“從沒把這話當真”。
由于規模巨大、情況錯綜復雜,且很多是歷史痼疾,政府很難在短時間內對所有的小產權房進行清理。有媒體報道,不少人反而尋著被曝光的樓盤前去詢問,表示有購買意向。“強硬拆掉是不可能的,這里的樓盤基本都是這樣,都住了十多年了,要怎么安置我們?”他們認為老舊的小產權房更加“安全”,而剛剛拆掉的那幢,是因為還沒有人入住。
如何深度解決小產權房問題,清華大學教授蔡繼明認為不能一拆了之,“建立在農村集體建設用地上的小產權房,要承認其合法性,要與非法占用農地建設的小產權房區別對待;應深化土地產權變革,給予農村土地真正完整的產權。”
房產證背后
龍歸鎮,這個遠離市區20公里,本在2004年就已經并入其他城鎮而在行政區劃上消失的小鎮,隨著地鐵三號線北延長線龍歸站的開通,和廣州最大保障房小區的開建,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今年4月底,廣州媒體一則“廣州現最牛小產權房”的報道將位于龍歸地鐵站附近的高層小產權小區推向公眾視野。
乘摩的穿行在龍歸鎮,路兩邊是農田,但是一轉彎,就看到“廣州最大保障房小區”的建筑工地,矗立著幾棟沒有封頂的樓房,大型起吊機在忙碌工作。
土生土長的摩的司機深有感慨,“終于輪到白云這邊發展了,二十多年前,現在的市中心天河和這里一樣到處是田地,體育中心一帶不就是日本人廢棄的機場嗎?那時候誰會料到現在那邊寸土寸金?”
葉女士是白云區龍歸鎮小產權房的業主,最近,她決定賣掉房子,回廣西老家發展。
房產證是葉女士決定賣房的主要原因。沒有房產證意味著她無法在廣州落戶。沒有戶口,她兒子不能參加廣東的中考。她有兩個兒子,“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孩子大。”葉女士說。
葉女士家所在的小區是建于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的“宅基地房”,高不過6層,置身其中,和廣州市內老城區的普通小區并無差別。她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買菜歸來,將裝滿蔬菜的袋子從自行車車籃上取下,邊走邊和閑坐樓下聊天的鄰居、嬉鬧的小孩打招呼。
這棟舊樓房樓梯有些陡,樓道里沒埋好的電線從剝落的外墻露出來。從門縫隨意一瞥,能看到其他住戶,幾個光著膀子的中年男人在陰暗的光線中打麻將,電視開得很大聲。談到小產權房的問題時,她的兩個孩子在一旁搶吃西瓜,在孩子們的嬉鬧聲中,葉女士掩飾不住自己的憂慮。
一紙薄薄的房產證,承載著普通人被城市接納、享受城市居住者本應有的福利與尊嚴的愿望。
蔡繼明教授說:“這些年過分地強調住房的商品化,地方政府也把房地產當作獲得收入的重要渠道,沒有更多地關注保障房的建設,保障房嚴重不足。這一過程中小產權房應運而生,它因為價格低廉,為城市中低收入者以及外來務工人員、剛剛畢業的大學生提供了廉價的住房,相當于起了廉租房的作用。購買小產權房的絕大多數是中低收入人群,這也極大彌補了政府保障房不足的缺陷。”
售樓中介朱先生也說,在他的客戶中,購買小產權房的人多為城市外來務工人員,或者是沒什么積蓄、買作養老之用的普通市民。
圍城之困
有人想從小產權房的圍城中走出來,有人則努力走進這座圍城之中。
四十多歲的湖南人老李,只有初中學歷,在廣東漂泊多年,在工廠做過工,也當過各種小販,自稱當小販時被城管追過五百多次。夫妻倆加起來一個月才賺三千多。辛苦大半輩子,省吃儉用、東拼西湊,湊齊二十多萬買了小產權房。
老李說自己買的小產權房,是開發商先買下村民的宅基地,建成后再賣給他,合同是與村委會的人一起簽的。女兒還在老家,即將高考,他渴望女兒能考上廣州的大學,“現在從牙縫里摳錢買房,就是為了女兒以后在這里有個安家的地方。”
現年26歲、來自四川綿陽的張小姐,買小產權房也是為了子女讀書。她19歲時來到廣州,已在這里結婚、落地生根。之前租房子的時候,她的孩子還在老家,買房子覺得有了根基,才將幾歲孩子接過來,“讀私立學校”。
張小姐家的角落里,有一堆翻爛了的時尚雜志,她說城市的繁華令她沉醉,房子承載著自己的夢想。問她是否考慮過風險,她神情默然、語氣平緩,說已經考慮過千百次,但只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沒辦法,“只能賭一把”。
(應受訪者要求,王靖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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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憲法》規定土地實行國家所有和集體所有兩種所有制形式,城市土地屬國家所有,農村和城市郊區土地屬集體所有。國家為公共利益需要,可對土地實行征收或征用并給予補償。這是我國政府對土地使用配置進行嚴格管理,對土地資源實行高度集中管制的制度基礎。
大產權房使用的是國有建設用地,有房產證和國土部門頒發的土地使用權證。小產權房是指農民或者農民集體、開發商在農民集體用地上建的用于市場買賣流轉的房子,沒有正式房產證、國有土地使用權證的房子。小產權房并不真正構成嚴格法律意義上的產權。
小產權房最大的問題是沒有產權,不受法律的保護,受到國土部門打壓,隨時面臨著拆遷的危險。由于購買合同無效,若開發商違約,購買人權利無法得到保障。小產權房不在政府機構監管范圍內,使用過程中遇到房屋質量、公共設施維護問題,其救濟途徑非常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