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領導班子調整的當口,寧陽市的稅收支柱順舒公司發生了“五連跳”事件,處在風口浪尖的市長黃新明又遇到了紅顏知己……鄭局廷連年來每年均在我刊發表中篇小說,每篇都離不開官場背景。他對官場洞察入微,每篇都透出新的現實特征和時代氣息,難能可貴。
一
在寧陽市全市領導干部大會上,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蘇鴻明鄭重宣布了省委決定:寧陽市委書記武國華被任命為玉都市委副書記,提名市長候選人。
瞬時,會堂內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市長黃新明也在主席臺上,和武國華分坐在蘇副部長兩邊。他掃視臺下一眼,看到好多干部并不是那種真心實意的歡迎和祝愿,而是表現出一種舒口長氣如釋重負的輕松之感。“寧陽人真是精明到家了!”他在心里喟嘆道。
蘇副部長例行公事地對著文稿照本宣科,甲乙丙丁戊地概括歸納起武國華的優點和特長。從“政治立場堅定”講到“大局意識很強”,從“工作作風扎實”講到“工作政績突出”,從“作風民主”講到“廉潔自律”。在蘇副部長的講述中,武國華儼如一足赤足純的“完人”。黃新明越聽越像在宣讀一篇永垂不朽的“悼文”,只是致詞的蘇副部長語音沒有那般低沉和哀傷,而略顯張揚和高亢。
聽過了太多的這種廉價貶值的贊揚,黃新明感覺很乏味,思緒不自不覺地飛往別處。在恍惚之間,兜兒里的手機劇烈震動起來,他悄悄掏出手機,在屏顯上看到有短信進入的標志。他偷偷地打開收件箱,看到號碼就知道是副市長賈林豐的,往下瞅,12個字赫然跳入眼簾:“10點鐘順舒公司發生第五跳。”他的頭霎時蒙了。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發生這種事呢?他起身來到主席臺右側的音控室。本來,省委組織部領導在講話時他是不能離開主席臺的,否則顯得對掌管自己政治生命的人不尊重,何況主席臺上只坐著三個人。但是,情急時分,他顧不得那么多了。他回撥賈林豐的電話,響了幾聲,賈林豐才接,搶問道:“黃市長,您有什么指示?”他冷峻地說:“當務之急是要盡可能地控制知曉這件事的范圍。”賈林豐說:“目前只有幾人知道。”他接著布置道:“‘五連跳’傳出去被媒體炒作,對寧陽不利,對順舒公司更不利,得想辦法化解。”賈林豐趕緊問:“您明示,我該怎么去化解?”他心里有些窩火,像處理這種事情,我能說出明確意見嗎?你作為分管工業的領導,按照上司的暗示去做得了。不出問題皆大歡喜,即便出了紕漏,上司可以為你擔責為你開脫。你怎么能讓領導明示呢?再說,高明的上司此時只能說說原則意見,怎么會給你明確指示呢?雖然心有不滿,但他不能表露出來,因為這件事還得靠賈林豐去運作。他含糊指示道:“按有利于順舒公司發展的思路處理吧,該變通的要變通。”說完,便掛了電話,悄悄溜到座位上坐下,再遲一點,蘇副部長講話完了,環顧右邊座位空著,心里不定會多惱怒呢。
蘇副部長對武國華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褒揚終于收場,隨著“謝謝大家”的結束語彈出口腔,會場內沒有大家期許的那種熱烈和潮動,只有幾撥稀稀拉拉的掌聲。黃新明隱隱感到,這稀稀拉拉的掌聲并不是給武國華的,興許是對蘇副部長將近半個小時拼命聒噪的勉強回應。想到這里,黃新明的心里流過一陣快意。
接著輪到武國華作“辭別演講”。武國華站起身,挺直腰板,雙手食指緊貼褲縫,畢恭畢敬地給臺下的人鞠了一躬,不是應付似的不得已的彎腰,而是那種莊重而虔誠的躬身行禮,且時間達10秒之久。黃新明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曾經的“班長”,看在心里,想在心頭,暗自發問:昔日的那股子飛揚之氣和跋扈之態呢?冬天的僵蟲要經過幾個月的冷凍和蛻變才把自己的那股活氣和張力蜷縮在軀殼之中,而武國華只有幾天時間就搖身變得規規矩矩服服帖帖,難怪世上有“變色龍”之說。細細一想,黃新明覺得武國華應該收一下翅膀夾一下尾巴,不然,他何以能在寧陽的全體領導干部民主推薦中獲得九成以上的得票,順利從副廳提拔為正廳,并且得以重任?本來,直管市的市委書記只要在任不出大亂子不闖大豁子,平平穩穩地干上三年,就能提拔。在武國華之前的五任市委書記,都是干滿三年后,兩位直接提任到大市做市委書記,三任提拔到大市任市委副書記、市長。而那五任書記都在其任上作出了不菲的業績,創造了寧陽一個又一個的神話。不然,寧陽不會有如此好的基礎和局面。武國華是第六任市委書記,也是做得最差的一任書記,不僅沒讓寧陽繼續走向輝煌,相反是“半夜玩龍燈——越玩越轉去”:全國“百強”縣市玩丟了,全省縣域經濟首強玩退了幾位。按理,武國華根本不能提拔重用,但是,武國華占據了直管市市委書記這個位置,想不提拔都難。因為直管市市委書記職位是升遷仕進的最佳平臺,也是向省轄市輸送主職領導的特別通道。這些年來,從直管市調任出去的市委書記,能力卓越政績卓著,在所在地評價頗高。省委更加堅定提拔重用直管市主職領導的決心。武國華在寧陽工作三年多一點,雖然能力一般政績平平,但省委還是依照提拔慣性委以重任,當省轄市的市長職位空缺出來后,把他作為后備人選,派省委組織部前來考查。在考查中,先進行民主推薦,武國華得了超過九成的票,可見呼聲頗高。在個別座談中,按理寧陽的干部應該實事求是客觀公正地向組織反映武國華的政績平庸和能力低下,但他們都像得了某種命令似的,當著省委考查組,眾口一詞地恭維武國華品德好能力強。后來,黃新明才悟出了寧陽人的用心良苦:如果大家普遍反映武國華無德無能,那么武國華將繼續執政寧陽.與其讓一個平庸之輩領航寧陽貽誤寧陽發展,弗若順勢而為推其離開。所以,寧陽的干部用了“捧殺”而非“棒打”,其結果是“■屁股一掀,送‘瘟神’離去”。武國華身為官員,總要執掌一個地方。寧陽人覺得,在這個前提無法改變的情況下,只能改變的就是結果:只要你武國華不留在寧陽,隨便你貽害哪里與我何干!
寧陽的干部終于如愿以償,他們躲在下邊偷著樂呢。
雖然寧陽人心機過重不太厚道,但是,武國華卻從中討了大好撿了大便宜,他的政治仕途不僅沒打盹受阻,反而向前邁進一大步。武國華呀武國華,你在寧陽的黨員領導干部面前,光有這恭恭敬敬的90度鞠躬遠遠不夠,你應該三跪六揖九叩首才能表達你的謝意呢。沒有臺下這些領導干部的抬舉和恭維,玉都市政府首腦的烏紗能扣到你武國華的頭頂之上嗎?黃新明很不屑于武國華做這種虛情假意般的致禮,好像只有規規矩矩地跪拜,自己心里才平衡。
名曰平衡,其實不過是心頭怨憤的暫時消退。這一時半刻,心里怎么能平靜下來呢?前幾天從省上傳來消息:武國華提拔調走,自己從市長轉任書記。發布消息的渠道還挺靠譜,說得似乎有鼻子有眼的。但是,在今天的領導干部大會上,卻只有武國華的提拔和免職任命,而沒有寧陽市委書記這一職務的任用。按道理,應該是一免一任,自然銜接,皆大歡喜。怎么發生與傳說中的變卦呢?是突生變故,寧陽市委書記另調人來?還是時機不到,壓一陣子再任命呢?黃新明的心懸得老高,怎么也不能夠平復下來。
武國華的身子終于繃直,緩緩坐下,雙肘支桌,用眼光掃視會場一圈,沒看講稿,也沒瞧筆記本,清清嗓子,聲洪嗓大地即席“告別演講”起來。黃新明聽著聽著,又依稀聽出了那種盛氣凌人的意味和唯我獨尊的語氣。“江山易改,官腔難變”,寧陽人對武國華的總結真是到位呀!什么時候,武國華都顯得那么自信那么霸道那么目空一切,在這個本該謙恭順首低聲屏氣的場合,他卻高腔高調毫不收斂,夾了小半刻的尾巴,還是藏不住露了出來。
這副樣子,黃新明看在眼里惡在心頭。多大的一點官呢?話說得極慢,字咬得特緊,調拖得老長,像某位大首長參加奠基儀式宣布項目開工一樣。那種場合,一句話的事,大首長必須拖腔拉調地說,體現出一種氣勢和氣魄。而你武國華在寧陽黨員領導干部面前作卸職演講,怎么能生搬硬套那種腔調呢?
黃新明聽著,滿是鄙夷。心想,寧陽的黨員領導干部真是瞎了眼,幾乎全票地推舉武國華提拔仕進,在即將作別之時,還要忍受他的張狂、高調和頤指氣使。而一貫謹慎、低調、務實的自己不僅沒有隨同宣布,接任市委書記的事也許出現了變數,政治前途也變得暗淡起來。他有些焦躁地挪動一下身子,屁股底下有如火燎一般,讓人坐不住。如果這一次不能順利接任書記,繼續留級當市長,窘境難堪,何以立身?寧陽的干部會怎么看?朋友、同行會怎么看?當前中國的這種市級政治格局,大凡一把手書記調走,不出意外,一般都是市長接任,既體現干部的任用慣例,又照顧工作的連續性。倘使自己這次不能接任,當屬“特例”之一,那就驗了流傳民間的那段膾炙人口的順口溜:“書記升遷去,市長不能提,要么人品低?要么缺能力?要么養小蜜?要么廉潔出問題?若是關系沒處好,十足一個大傻逼。”應該說,自己不是那種逐名逐利貪慕虛榮之人,不說完全淡泊名利,但起碼在這個問題上看得較開,可能是受“生死由命升貶在天”的思想影響太深,總覺得只要憑良心把事辦好就行了,提拔仕進是組織的事,即便不提拔,為老百姓做了事良心也安逸了。但是,當與眾不同的清高受到濃濃世俗的紛擾,冰清玉潔的脫俗遇到滾滾紅塵的包裹,你有再高尚的想法和品質也會遭受涂炭和辱沒。何況,那些想法都是自己一個人獨處時滋生的想法,沒有傷及你的切身利益觸及你的靈魂深處。愛過知情重,醉過知酒濃,當你身臨其境地經歷你上我下你升我降你尊我卑的殘酷的官場競爭時,你才感覺到那些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簡單多么不切實際。
黃新明收回眼光,再不敢審視會場下邊的那些干部,仿佛他們審視的眼里,透射出疑惑和不解的眼神,異樣而刺人,像一道道皮鞭抽打著他的身體。“市委書記升遷走了,黃市長為何不能順勢而上?”“黃市長不會有什么問題吧?”“考查時我們那樣抬舉他,算是白白浪費了我們的一番口舌。”……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家長面前,家長沒打沒罵,只是拿眼睛盯了一眼,但孩子感到比罵幾句打幾下還要難受。
“我在寧陽工作了1345天。”武國華突然變調,語氣變得沉抑而低緩,好比一個初學小提琴的人突然從高音區滑向低音區,有些刺耳和滑稽。“這片充滿生機的沃土始終會是我魂牽夢繞的第二故鄉。150萬善良的寧陽人民將是我永志不忘的再生父母。在座的廣大黨員領導干部,是你們培養了我,是你們包容了我,是你們成全了我……”武國華說到這里,情不自禁地哽咽起來,眼里滴出了豆大的淚珠,他沒去擦拭,任淚珠在面頰滾過。
會場里氣氛驟緊。
人之將走,其言也善。看來大凡人的心中都有一塊柔軟的地方,情急之時,稍一觸碰,就會表現出柔弱之舉和人性之美。搭班子共事三年,黃新明第一次看到“班長”武國華如此真心如此動情如此流淚。真情是裝不出來的,眼淚是擠不出來的。這樣看來,武國華也算是一個有仁有義的人。但是,他為什么在省委組織部的考查組面前沒有推薦自己作為他的繼任者呢?
想到這個問題,黃新明感到糾結。前不久,省委組織部考查組來寧陽考查后走了幾天,省里就有人向他透露:武國華向考查組沒推薦你作為繼任者。他當時聽了很感吃驚,不太相信。和武國華之間的配合雖沒達到默契之程度,但也稱得上合作愉快。作為搭檔和副手,他盡量內斂低調,盡量維護一號的權威,盡量見困難就上見榮譽就讓,盡量按市委的決策也就是按一號的意圖和思路去抓督辦抓落實。
他素以實干精神強和善于處理棘手問題而著稱,三年前從邊遠縣委書記調任寧陽做市長以來,全力以赴落實市委決定,盡責盡職地處理政府事務。不可否認,武國華在工作中很熱衷于搞形式主義和面子工程,他心里厭煩得要命,但他只在心里譴責而已,從未把它說破而影響關系。因為他知道,在黨的一元化領導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和“二”看似挨得挺近親如弟兄,但卻有天壤之別:“一”可以發號施令,“二”只能執行號令;“一”是決策人,“二”是落實者; “一”是主體,“二”是附屬。何況初入仕途,他的啟蒙老師曾告誡過他:“好打架的狗子沒一張好皮,其后果是兩敗俱傷”,“副手比一把手更難當,最需要的是忍讓和寬容”,“一、二把手鬧矛盾,上級組織多是聽一把手的,調二把手走”。所以,為了顧全面子保持和諧,他有些委曲求全,有些茍且偷安,有些喪失自我。有什么辦法呢?組織安排他是書記你是市長,那你就得無條件服從這種安排。既然身在官場,那就得按照游戲規則出牌,按約定俗成的官場規則行事。不然,別人會指責你跑抻腿咧。
為了應付武國華的“形式主義”,他該做了多少違心的事;為了成全武國華的“面子工程”,他該簽批市財政投進去多少瞎錢。他怎么也不相信武國華在關鍵時刻做出這種小人之舉。一般來講,書記市長之間,只要不是立場相左,有原則分歧,或是撕破臉皮矛盾公開,再就是身陷派系爭斗關系無法調和,書記臨走之時,絕對應該推薦市長接任。推薦市長接任有幾條好處:其一,表明你所領導下的班子團結和睦。其二,順水推舟落個順手人情。其三,沒有人能夠保證任內沒有遺留和隱患,擦屁股的事由接任的市長去做最為合適。武國華是聰明絕頂之人,不可能不考慮到這些因素。
為了求證這件事的真偽,他專程驅車省城,和那位朋友共進午餐。他問:“考查干部這么隱秘的事,怎么傳到你的耳里?”那位朋友說:“原來最給人神秘感的是研究干部調整人事,現在最不隱秘的也是這個東西。會上還在匯報考查情況研究人事任免,會下就已經有人知道結果了。信息時代嘛!”他不甘心地再問道:“既然他不推薦我,總有他不推薦的理由吧。”那位朋友笑道:“當然,只是你聽了別受打擊,武國華說你‘過分呆板不善變通,過分原則不講靈活,不具備做一把手的氣質和胸襟’。”聽完這席話,他徹底相信了,因為這些話是武國華在班子會上掛在口頭經常教育大家要解放思想變通政策的“語錄”,一般人是編都編不出來的。
他只能悶在心頭苦笑。
二
領導干部大會11點多鐘才散,黃新明本打算召集四大家領導為武國華舉行一個簡單的茶話會,大家伙聚在一塊兒,送一番祝愿祝福,說幾句離別感言。可玉都市的市委書記、副書記以及組織部長一行數人已經恭候在酒店,像迎娶“新娘”一樣浩浩蕩蕩來接武國華到任。按照省委組織部統一安排,玉都市那邊已經下發通知,下午3點召開全市領導干部大會:宣布武國華的任命,蘇副部長講話,武國華發表“就職演講”。寧陽到玉都有3小時車程,所以中午吃飯的時間都掐得緊緊巴巴的。
雖然心有怨憤,但面子得顧著,都是在官場混的人,該講的禮數要講,該走的過場要走,該說的場面話要說。何況還有蘇副部長在場,更要表現出坦然淡定的神態和懂禮數有涵養的姿態,讓人看出你的沉著、穩健和強大。有事擱心里別寫在臉上,黃新明不停地告誡自己。
午餐前,黃新明把武國華拐到隔壁廳房,嘿地一笑,說:“武書記,不,武市長,歡送茶話會只能等您在玉都上任后,再接您回來開了。大家都希望當面聆聽您的教言呢。”
武國華當然明白他所說的是套話,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擺手道:“那些形式的東西,搞與不搞無所謂的。”接著武國華拍著他的肩膀,很哥們兒地說:“等你的任命下達,如果你還瞧得上我這個曾經的‘班長’,我非常樂意來參加你們的茶話會。”
黃新明清楚,武國華口頭上說不需要搞那些形式的東西,實際上他特在意這些迎來送往之類的禮儀。如果武國華不提任命之類的話,他的心里沒有朝這個方面考慮,還好受一些。而武國華偏偏提出這個話題,好比用手撕開了心口的那道傷疤,讓他的心疼了一下。他用眼睛盯著武國華,笑著反問道:“武市長覺得我能接任嗎?”
武國華聽出了話音,眼里流過一縷慌亂,口里喃喃道:“當然,當然。”
做事點到為止,“趕人不上百步”,“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說下去等于是把武國華抵到墻角,那就沒意思了。黃新明正要尋求如何破解這份尷尬,武國華“唉——”地長嘆一聲,小聲地說:“老黃,我一直從心底里認可你,覺得你能接任。”
哼!心里認可而嘴上不認可,背底里認可而當著考查組的面不認可,這樣的認可有什么用呢?不說則好,一說黃新明心里就來氣。他不客氣地詰問道:“你的這種認可有什么意義嗎?”
武國華面色微變,沉痛地說:“當著考查組,我的確沒有舉薦你接任。我是被逼無奈呀!不瞞你說,講這句昧心話,一直到現在,我的良心再也沒有安寧過。”
看武國華的神態語調的確有苦難言,雖然他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但他敢于面對勇于認錯,不像有些干部陰掰你還在你面前討好賣乖。武國華的這種襟懷和坦蕩倒讓黃新明很是欽佩無話可說。
包房內既沉悶又尷尬,空氣好像凝固一般。黃新明想張嘴說點什么,但不知說什么好。剛好市接待辦主任推門而入,說蘇副部長催兩位領導迅速入席。兩個人如釋重負,趕緊走出包房。
菜上了滿滿一大桌,白酒、紅酒已經開啟,擱在玻璃轉桌上。黃新明拿起酒瓶正欲倒酒,被蘇副部長制止了。黃新明說:“今日為武書記餞行,沒有酒怎表敬意?”蘇副部長說:“按理這個場合必須有酒湊興,用酒壯行,但時間太緊,別喝得葷不葷素不素的難得盡興。用茶代酒表達意思就行了。”
官大表準,蘇副部長金口一開,大家紛紛應和。黃新明求之不得,擱下酒瓶,坐上座位,輕松地端茶舉杯當起“東家”。
用茶互敬雖然沒有用酒互敬那般濃烈那般豪邁那般過癮那般能表達心意,但以茶代酒免了一種精神負擔,無需提防什么。大家想吃則吃想喝則喝想敬則敬想聊則聊,落了個一身輕松。
12點,宴會完畢,大家簇擁著蘇副部長和武國華上車。黃新明自己帶隊,安排了市委、政府、人大、政協各一名領導作為“娘家”人,陪送武國華到玉都赴任。
和稀稀拉拉歡送的人握手告別時,黃新明看到武國華眼圈潮紅淚欲下滴,落寞之中有些失落。他不敢繼續瞧那副眼神,慌忙轉過頭,快快坐上車,心里不住地責怪自己小心眼。回想自己提拔到寧陽赴任時,縣長讓人組織鄉鎮黨政正職以及科局一把手幾百人齊聚酒店,自覺排成兩條長龍一樣的隊列站在出酒店的路邊,夾道歡送的場面熱忱熱鬧熱烈,蔚為壯觀。自己像大首長般一邊揮手一邊慢走,走了一路,淚灑一路。那種場面組織得自然、妥帖、真實,根本看不出人為操縱之嫌。當時自己在省委組織部領導面前賺足了面子,在寧陽接任人員武國華一行人面前出盡了風頭。然而今天在歡送武國華離開寧陽之時,場面如此冷清,人員如此稀拉,氣氛如此寂寥。設身處地站在武國華的立場考慮,要是自己調走時出現這種場景,自己會是什么心態呢?武國華可是在寧陽工作了將近四年,把自己最好的年華獻給了寧陽,沒有功勞有苦勞,沒有苦勞有疲勞。而在他臨走之時竟是這般光景。其實昨天晚上,市委秘書長專門摸到自己辦公室問過:要不要發動發動一下給武國華送別?當時自己想也沒想地說:別搞那些形式的東西。秘書長欲言又止,扭頭而去。現在想來,武國華也許暗示過秘書長,但被自己的報復心生生地扼殺。不論武國華是否暗示點撥過秘書長,秘書長提醒自己了,作為官場之人,這種起碼的迎來送往禮節應該遵循吧。退一萬步說,干群關系沒有融洽到那步田地,老百姓不能自發地歡送,給一個在這兒工作幾年的人以應有的尊重,難道咱們自己也不會尊重一下自己嗎?雖然是走走過場,面子上的事,但卻能反映本質的東西。主管干部的蘇副部長看到這種場景腦子里會出現疑問:民主推薦那么高的票,怎么送別的卻沒幾個人?這個干部是不是人緣關系有問題?玉都來接的市委書記、副書記和組織部長看到這種場景,心里會感到失望:省委說給我們市派來了優秀能干的市長,而這個市長曾在寧陽主政幾年,在離開之時,竟然沒幾個人歡送,乞丐都有幾個護圍的呢……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官場潛規則,即便含有某種沽名釣譽的成分,但是,卻能為大家所接受而遵循。他認識到自己犯了官場之大忌。知情者會笑話自己心胸狹隘小肚雞腸,為泄私怨破壞規則。不知情者會小瞧自己不懂禮數不懂規矩,白在官場混了20多年。
小車飛速行進在寧陽至玉都的高速公路上。黃新明倚著車椅背,微閉雙眼,希望能休息片刻,從那種深深的自譴自責中解脫出來。然而,大腦皮層上附著的全是這些元素,趕都趕不走。他索性睜開眼睛,拿出手機,分散注意力。他撥通賈林豐的手機,問道:“順舒公司第五跳處理得怎么樣了?”賈林豐在手機中回答道:“處理得比較順利,正朝好的方向發展。”他囑咐道:“一定要處理好,不能留下一點隱患。”賈林豐爽快地答應道:“好的!”
順舒公司的事處理得順利,讓他的心稍感安穩。順舒公司是寧陽第一納稅大戶,近期為一些事情和政府鬧得不太愉快。如果第五跳處理不好,也許要加快順舒公司全部搬遷至省城的步伐,那損失可就大了。這種事遲不發生早不發生,偏偏發生在市委書記調走自己代理期間。倘若順舒公司搬走,自己無疑會成為寧陽的罪人。他不敢想象那種后果,想起來覺得膽戰心驚。
“嘟——嘟——”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把他從驚懼之中解脫出來,他打開收件箱,一看號碼,是省委組織部干訓處長袁仁祥的。不用看,他也知道這位大學同學發過來的是幽默段子。屏顯上寫著:“市長有事,叫司機把獎金送回家,并叮囑司機不要讓家母知道。司機小心將錢放在內褲貼身口袋里,到了市長家,司機先悄悄問市長夫人:您婆婆在家嗎?夫人答:串門去了。司機說:那就好!邊說邊解褲帶。夫人說:你要干嗎?別亂來!司機:我給您錢。夫人:給錢也不行!我可沒背著老公干這種事。司機:是市長讓我來的。夫人稍加猶豫后邊脫衣邊說:挨千刀的,這事也安排給別人干……”
這則短信曾經有人給他發過,所調侃的對象是董事長,袁仁祥卻把發生在董事長身上的事移植到“市長”頭上,借此編派自己。黃新明苦笑一陣,打開發件箱,寫道:“取笑逗樂就想到‘市長’,提拔仕進一點也不記著老同學。”便發了過去。過了一會兒,袁仁祥的短信回復過來:“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發條短信逗樂一下。雖處要害部門,但沒在要害位置,很想關心,但鞭長莫及。”袁仁祥說的是實情,雖在省委組織部工作,但只是干訓處長,不是縣市干部處長,提拔任用的事他不便打聽也不能打聽,所以關于這方面的信息黃新明是從來不為難這位老同學的。但是,今天在非常緊要的節骨眼上,他實在有些沉不住氣了,迫切想知道個中奧秘,便一改常態,刨根問底地寫道:“不知道還有沒有戲?”發了過去。
他知道有些難為袁仁祥了。過了好久,袁仁祥的信息才回過來:“有戲沒戲你心里最有底。我猜:如果不讓你接任,在免武國華時,新書記應該同時到任。”
他的心里真有了些底兒,但他不知道上級這么安排的用意,便想從跟在領導身邊的袁仁祥那兒挖出個究竟,于是打破砂鍋問到底地寫道:“既然遲早要任,為何要拖著挨著?”發了過去。
過了許久,袁仁祥的短信才回復過來:“這是組織上考慮的事。依我分析,你實干精神強,口碑很好,省里主要領導對你印象也不差。這次不能同時宣布對你的任命,興許是有‘雜音’作怪。”
他把短信反反復復看過幾遍,想在字里行間琢磨出端倪。老同學袁仁祥不會胡亂地隨意地武斷地給你一個結論,而是用“似乎”“興許”“大約”等不確定詞,看似不確切地推斷,實則蘊含著他需要表達的準確信息。袁仁祥念大學時就沉穩持重,又經過組織部門20多年的磨礪,修煉得較之從前更加嚴謹和穩重,沒有確切的消息,他不會給自己透露“雜音”之說。
思來想去,他斷定“雜音”來自武國華。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武國華都不應該在自己接任問題上制造障礙和阻力。兩個人調來寧陽之前都是縣市委書記出身,只是武國華所在的是經濟強市,而自己所在的是邊遠小縣。兩人同時受過省委“十佳縣(市)委書記”表彰,年齡相差不到兩歲,都長著一張被人贊為“官相”的國字臉。男女戀愛講眼緣,有眼緣一見鐘情結為連理。合伙搭班子講眼緣,有眼緣一見如故相處和諧。應該說,和武國華初次接觸,從雙方的眼神之中,兩人彼此眼緣不錯互有好感。最初相處的一段時光,兩人琴瑟和奏步調一致相互協調配合甚歡。隨著時間的推移,武國華那種盛氣凌人的霸道和咄咄逼人的張狂逐漸顯露出來,但他沒有過多地與之較真,因為他知道一把手當久了的人都有這種臭毛病。一個班子要保持團結,市長的態度最重要,要能忍耐會退讓。一個班子好比一個口腔,書記是牙齒、市長是舌頭,只要舌頭自如轉動適時收縮,是不會被牙齒咬住的,況且一旦發生撕咬,受傷的總是舌頭。所以,他總是不唱高調默默無聞地做人,不事張揚勤勤懇懇地干事。他覺得自己不越位不攬權,在處理和武國華的關系上做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像那忍讓謙恭忍氣吞聲忍辱負重的小媳婦,時時看著“婆婆”的眼色,低眉順眼,生怕做錯了丁點兒事遭到暴打怒罵一樣。
在人生最為緊要的關口,武國華沒有推薦自己接任,其托詞是“被逼無奈”。武是一個有思想有主見有觀點有立場的人,不是一個三歲的娃兒,凡事要受到大人的支使和擺布。他在考查組和省領導面前反對自己接任,除了有外界因素的些許影響,更多的還是他對自己持有成見。不然,他不可能在自己人生的緊要關口設置障礙,生生阻止自己的仕進之路。
搜尋和武國華共事將近三年的點點滴滴,細細回味反復思量自己的一言一行,發現自己在處理三件事情上說了三句“錯”話。也許就是這三句話冒犯“天尊”觸怒“龍顏”,讓武國華對自己耿耿于懷。
第一句話是去年10月份在武國華新農村建設的駐點鎮——王場鎮說的。省里要求縣市委書記包鎮駐點搞新農村建設試點,武國華將點選在地處國道邊的王場鎮。為了早出形象快出效果,武國華下令沿路三村近500戶民居按“白墻綠瓦紫紅窗”要求統一進行立面改造,并且在參差不齊的沿路而居的民房前打一道長龍一樣的院墻,每家每戶砌一個門樓。從外觀上看,的確給人整齊劃一清爽美觀眼前一亮的感覺。為此,王場鎮為每戶投入兩萬多,共計投入1000多萬。武國華從土地整理資金中整合500萬,還有500多萬鎮上背著,討債的不離門。鎮委書記鎮長拿著解決資金的請示到市里找常務副市長,說是武書記讓找的。面對預算之外的這么大的一筆資金,常務副市長不敢作主,便讓書記鎮長來找他。他也不敢擅自作主,便抽空到王場鎮跑了一趟。在那些民居里,他真切地看到“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慘狀。在走訪中,老百姓沒有半點喜色,悲戚地給他說了一段順口溜:“屋外勝金鑾,屋內像牛欄。生產不發展,生活沒改觀。吃了沒得穿,穿了沒得玩。如此裝‘門面’,百姓心發寒。”他在心里悲嘆、唏噓,鐵青著臉回到鎮上,對鎮委書記鎮長惡吼道:“拿1000萬粉飾墻壁裝點門面美化外在,搞這種勞民傷財的形式主義花里胡哨的面子工程,你們不只是在作秀更是在犯罪!”因為當時太氣恨,沒太注意語氣和分寸,話說得很急很陡很重。據說,話很快就傳到武國華耳里。沒幾天,在一次全市的大會上,武國華講道:“在新農村建設中,該講的形式得講,該顧的面子得顧,形式搞美觀面子弄光堂沒什么不好,既讓老百姓看了舒服,又能起到示范作用,讓群眾看到建設新農村的美好構圖嘛!”他聽了喉頭發哽,無話可說。為了緩和關系,他和常務副市長商量,通過別的渠道為王場鎮解決了500萬元資金,替武國華擦凈了屁股。
第二句話是去年底為統計年報的相關數據當著幾位科局領導的面講的。省里對市州直管市實行經濟考核,涉及近20項指標,有些指標是根據業績自動生成無法更改的,如財政收入,稅收以及用電量等。而更多的指標是靠上報的,如工業增加值、人均GDP及固定資產投資等。統計局長問他數據怎么上報?他說了一個原則:“財政收入、稅收以及用電量在去年基礎上增加了十來個百分點,其他上報數據至多相應增20個點。”統計局長按他的要求拿出數據,他也簽了“同意上報”的字樣和自己的名字。沒想到統計局長拿到武國華那里,被武國華狠狠訓了一頓,說數字報得太小增幅太低。統計局長、經委主任又按武國華的要求拿出了一組增40%的數據拿給他看并讓他簽字上報,他看后大為光火,當著統計局長、經委主任說:“你們懂不懂數字之間的邏輯關系?像這樣虛報瞎報濫報,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他不肯簽字,心里對武國華的做法深為不滿,覺得他不該為了追求增幅高快數字好看而不顧數字之間的邏輯聯系瞎報一氣。他能夠理解武國華的想法和處境,在寧陽任書記將近三年,處于提拔仕進的緊要時刻,想通過虛報數字積聚“政績”,在省里擺位落個好名次,在省領導心目中留下好印象。但武國華不會想不到,像這種增幅虛高水分極大的數字,報到省里也會被砍下來。他不愿簽名,是因為不希望自己簽報的這組數據被省統計局的內行看后笑話自己:“連起碼的數字邏輯都不懂,還是學經管的在職碩士。”他沒有簽字,統計局長經委主任幾人把他說的話轉告給了武國華,據說武國華臉色鐵青,一言未發。最后,武國華讓常務副市長簽字上報了那組數據。果不其然,省統計局全部只按18%的增幅重新核定了寧陽的數據,把虛報的那些全部砍了下來。
第三句話是兩個多月前在常委會上說的。那個時候,關于武國華要提拔的輿論甚囂塵上,他從省里的渠道也打探到了這一消息。那天常委會的主要議題是傳達全省縣域工作會議精神,武國華結合貫徹會議精神,就寧陽的發展洋洋灑灑講了兩個半小時。會議開到11點鐘,此時散會,各位常委回辦公室處理一下事務,蠻恰當的。但是,武國華沒宣布散會,而是讓賈林豐提出支持順舒公司的議題。賈林豐說,“順舒公司是國內僅存的為數不多的本土日化企業,面臨著洋品牌的極大沖擊和價格打壓。順舒的銷售總部設在省城,省城高新技術開發區已建成20萬平米標準化廠房,準備零租金給順舒使用。所以,順舒想將設在寧陽的廠整體搬遷到省城。順舒是寧陽的財政命脈,我們必須挽留!但順舒公司提出留下可以,只有一個條件:寧陽政府支持補貼他們貨物運送到省城火車站的費用,每年2000萬左右。如果政府沒有現金補貼,他們希望得到時代廣場旁邊的150畝土地,要求市里采取變通方式以每畝100萬出讓給他們。”接著,武國華又講了支持順舒公司的三大理由:一是留住順舒公司這個納稅大戶的需要……二是保護順舒公司這個民族工業品牌的需要……三是壯大順舒實力培植順舒發展后勁的需要……武國華講完,拿眼睛朝他看,投射過來兩束復雜的眼神。他躲閃過去,心里有些不爽:討論這么大的事,你武國華居然連氣也不跟我通一聲,根本沒把我這個市長當啥數!臨時讓我出來響應你的提議,哪有這么簡單輕易的事情?何況,時代廣場旁邊的那塊地是一塊人人都想吞食的“肥肉”,多少人在垂涎呢!從北京到省城到市里,好多人在削尖腦袋拱在動用關系跑,都想拿下這塊地。按市場價估算,這塊地每畝至少要拍到300萬,而只用100萬給順舒,順舒從地價上凈賺3個億。這件事傳出去,那些盯視已久垂涎欲滴的人能服氣么?僅告你政府在土地拍賣中“暗箱操作”一項就夠你受的。再說,社會上還有謠言,說武國華把時代廣場旁150畝地許給順舒公司,順舒公司送給他100萬美金。他不相信武國華會受賄這筆錢,但你武國華總得避點嫌,何必伸著指頭送進別人嘴里咬呢?在提拔仕進的關鍵時刻,討論這種敏感而棘手的事情,是不是太缺乏冷靜和智慧了?不行,得勸阻武國華放棄這種想法。
他打定主意,抬起頭,迎著武國華久久注視著的目光,笑道:“武書記,這是一件很復雜很慎重的事情,一時半會兒恐怕說不清楚,建議您日后花一天半天時間專題討論。”常務副市長立馬接口道:“150畝地每畝100萬給順舒公司,寧陽不啻發生一場地震。我建議慎重一點。”常務副市長當然打著他自己的算盤,希望公開拍賣150畝地,籌得幾個億,填補財政的虛空。又有幾個常委附和,說這么重大的事急不得。看到自己的提議遭到眾人反對,武國華沒有像往日那樣剛愎自用硬性定奪強行拍板,可能也是顧忌這件事產生的巨大影響,便順坡下驢地說,“大家說得在理,這件事太重大,時間太短,議不透,下次安排時間專題討論。散會。”
他的那句話是笑著說的,好比給一名百米沖刺的人在中途攔了一篙子,即便攔不住,但起碼可以起到緩沖的作用。他是真心實意替武國華考慮,不希望在他提拔的當口鬧出沸沸揚揚的負面影響。同時,降價送地給順舒公司,程序上不合規操作上不合法,授人以柄,讓政府形象大打折扣。再則,像這樣支持順舒公司不是良策妙計,會把順舒公司拖入到社會輿論的漩渦中心。所以,他沒有應和武國華。當時,他分明看到武國華瞧著自己的那兩束目光,有期許,有希望,但仿佛更多的是交換式的承諾:“只要你順著我的話說,我升任了,我推薦由你接任。”然而,他婉拒而沒有順應。所以,武國華很不高興,覺得他沒順他的意捧他的臺,而是認為他砸了他的場滅了他的癲。
想一想自己說過的這三句話,都是在一種特定場合特定氛圍下說的,是一種無意識下的心理發泄,或是一種急憤之后的忠言逆耳,或是站在旁觀者立場上的冷靜提示,絕對沒有歹心惡意。但是,話卻被傳的人傳偏了,聽的人理解歪了……
三
歡迎武國華的晚宴在玉都大酒店舉行。玉都有深厚的酒文化,作為“來親”代表,黃新明酒量不大加上面皮又薄,擱不住玉都人的那般敬酒和勸喝,幾遭下來,人被灌得臉紅耳赤,暈暈乎乎,最后只能被司機攙著上車。回寧陽后,又是司機扶著上樓。到了家,對著面盆干嘔一陣,什么也沒嘔出來。他懶得去洗,倒床便睡,沉沉的,像一堆爛泥鋪攤在床上,人事不省,直到早上八點才勉強睜開眼睛,恍如到陰曹地府走過一遭。妻子陪護女兒在省城參加高校少年班的考試,要是她在家里看到自己醉成這副樣子,又會掛在嘴邊絮絮叨叨一個月沒完。男人醉了,沒女人照護是當時遭罪,有女人照護是過后遭罪。
他掙扎著爬起床,來到洗手間隨便梳洗一把,抬頭從鏡子里照見自己那張變了模樣的臉,蠟黃中泛著紅潮。還有那雙眼睛,本來像金魚泡有些小,因酒精的刺激和昏睡的緣故而變得更加浮腫,像熟透的桃子裂開的一道縫隙,成了名副其實的“瞇瞇眼”,努力睜開只見眼眶里布滿血絲。“醉一次酒等于害一場病。”俗話說得何其在理。上桌前暗自使力反復告誡自己:不能喝!不能喝!堅決不能喝!天王老子敬酒也不喝!還賭咒發誓地罵自己,如果喝了就是烏龜王八蛋。但是,上了酒桌,別人一敬幾勸,就把持不住放量豪飲,難道真是應了俗話所說的“人在酒桌身不由己,端起酒杯人犯迷糊”么?
從冰箱里取出一只小鋼鍋,里面裝的是妻子熬好的綠豆湯,他倒了一碗,仰脖咕嚕一氣喝了,又吃了一片面包,然后匆匆趕往辦公室。
身體坐在大班椅上,腦子混混沌沌,木得像植物人一般。他揉揉眼睛捶捶腦袋,力求讓思路變得活躍起來。
賈林豐敲門而入。他示意賈林豐坐,說:“昨天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了?”昨日上酒桌之前都還在惦記著這件事,可把酒一喝,就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這會兒碰到賈林豐,他突然記起了這件事。
“相當圓滿。”賈林豐坐在沙發上,有些興奮地說,“昨晚給您打電話,您未接;又給秘書打電話,說您不方便接,所以沒有給您及時匯報。”
“昨晚被玉都的人灌醉了,現在這頭還像裂了一樣,難受得要命。”他指著腦袋說。
“我是這樣處理的。先給您申明一點,有問題算我的,有責任我來負!”賈林豐神色凝重大義凜然地說。
隨著賈林豐的講述,他才知道處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順舒公司給我打電話后,我迅速趕往“第五跳”現場,只見一名青年像一攤泥癱在水泥地上,轄區派出所已有兩名警員畫出隔離線勘察現場。因為是上班時間,沒人圍觀看熱鬧。順舒的副總不知如何是好,急得直跺腳。我俯下身,把手指放在跳樓青年的鼻翼之下。一名警員蹲下來,對我說:“根據現場分析勘定,死者是跳樓自殺。”我又問副總跳樓青年的姓名、年齡、籍貫。副總回答說:“死者叫劉宏明,21歲,鄰市劉■村人。”我大聲吼叫道:“誰說他是死者?我剛才在他鼻翼下用手指試探,還有氣兒在悠,說明他生命體征還在,迅速打120,趕緊送醫院搶救。”
在等救護車的間隙,我讓副總把老總叫來,副總說順舒公司剛剛經歷權力更替,夏總昨天走了,新任老總今天下午才到。我問:“想從這條負面消息中挖掘出有助于提升你們順舒形象的正面新聞嗎?”副總驚惶失措趕緊點頭。我進一步啟發道:“順舒是我們寧陽的稅收支柱,最近一段時間又鬧搬遷又鬧罷工很為不順,今天又出‘五連跳’事件,對順舒更為不利。所以說,你們要通過這件壞事去做正面文章。”副總像一個不開竅的學生一樣,很茫然。我繼續說:“只是,必要的賠償不可少,該放血的要舍得放血!”副總說:“賠償不成問題,只是我們該如何由壞轉好化害為利呢?”啟發誘導提醒暗示,點化不開副總的榆木腦袋。我只得把嘴攏到副總耳邊,循循指點一番,副總這才領悟過來。
救護車來了,我和兩名警員把劉宏明抬上車,并隨救護車一同來到市第一醫院急救室。在車上我給院長打了電話,讓他在急救室等候。
院長摸了脈搏,測了心臟,翻開眼皮察看,最后得出結論:“患者已經死亡。”接著院長不解地問:“明明早已死亡的人,為何還要往醫院里送?”
我把院長拉到一旁,小聲說:“需要您這樣的專家作出權威結論,并出具證明,說劉宏明是在送醫院的途中死亡。”
院長有些為難。
我把院長拐進里間,說:“劉宏明的死已是鐵打的事實,無可逆轉,順舒公司將給他最高金額賠償。在這兩個方面都已確定的情況下,為了寧陽大局,您就破一次例吧,有什么責任我來背負。”
院長按我的要求出具了死亡證明單,我吩咐兩名警員把劉宏明的尸體送往殯儀館。
我又趕回順舒公司,問副總:“你這邊的事安排妥當了嗎?”副總回答說:“全部安排就緒。劉宏明為救他同班組的同事吳正輝,不慎摔到樓下。吳正輝目前很痛悔,正在辦公室里,隨時可以接受采訪。”
“吳正輝可靠么?”我不放心地問。
“絕對可靠,他是我外甥,要求進步,想通過這件事為公司立點功,今后得到提拔晉升。”副總滿打包票地說。
我這才放了心,說:“既然劉宏明能夠舍己救人,英勇獻身,除了組織新聞媒體正面宣傳外,公司還得給予最高賠償,不能讓英雄流血流淚還得不到應有的安慰。”
不一會兒,報社、電臺、電視臺、寧陽網的記者蜂擁而至,市見義勇為基金會也派人送來了慰問金,市人社局送來了意外傷害保險……一時間,順舒公司成為新聞的焦點和社會關注的熱點。
我又敦促副總安排小車把劉宏明的父母從鄰市接到公司招待所住下,向他們通報了劉宏明舍己救人的經過和公司全力搶救的過程。兩位老人很悲痛,但聽到兒子做出這么英雄的壯舉,很欣慰,樂意接受公司50萬的賠償,并于昨晚在火化書上簽字。
“行啦,你給寧陽人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用‘顛倒黑白混淆視聽’都不為過。老賈,你就不怕這件事穿幫而造成不良影響嗎?”黃新明嚴厲地問。
“這件事布置得天衣無縫,不可能穿幫。萬一穿幫,責任我擔。為了寧陽大局,壯烈一次,我值!”賈林豐很是豪邁地說,略顯悲壯。
“老賈,你說你怎么想出這轍?”他追問道。
“是您指示我變通處理,我想破腦殼才想出這一招。如果不用這招,后果不堪設想。劉宏明這邊,他那年老的父母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要吵要鬧。誰都可以理解,兒子交給你工廠說沒就沒了,兩老連死的心都有。按照之前幾跳的賠付金額,順舒公司至多賠10萬,兩老肯定要和順舒對簿公堂,順舒公司要陷入到一場無休無止的官司之中。順舒公司這邊,已經出了‘四連跳’,內憂外患,名聲大跌,再也經不起折騰出不得負面新聞了。如果出‘第五跳’,無疑雪上加霜,對公司將會是致命的打擊。我這樣處理,順舒雖然多出了幾十萬元錢,但賺回的卻是良好的社會影響和正面的關注度。這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面子’和影響。您經常教導我們,變通可以達到‘雙贏’,從這件事上可以得到充分體現。”賈林豐頭頭是道地說。
初看上去確實有弄虛作假之嫌,但是,雖然主觀意圖不對,而客觀效果卻甚佳。對于一個農村家庭而言,10萬元錢根本解決不了兩老的后顧之憂,而50萬元足以讓兩老生活無虞養老送終。對于順舒來說,除了避開“五連跳”帶來的媒體圍攻和輿論質疑,更重要的是可以消除由此產生的職工難招企業內部難以安寧的連鎖反應。順舒不順,寧陽難寧。如此看來,這種“變通”是最穩妥最明智最富成效的不二選擇。危急時刻,彰顯應變能力,賈林豐在緊要關頭敢冒風險勇于擔當肯負責任,處變不驚地將一件眾人皆認為的“壞”事點化成為雙贏相悅的“好”事,真的讓人刮目相看。黃新明用欣賞的目光瞧著坐在面前的下屬,正要贊美幾句,突然想到此事尚未了結,萬一穿幫被人曝出真相,傳揚出去自己對這件事曾經大加贊賞,那人家會猛批惡斥你弄虛作假篡改真相,繼而對你的人品官品產生懷疑。贊美的話在口里轉了幾個彎,咽下喉嚨,口里又蹦出了另外一句提醒之語:“宣傳報道適可而止點到即可,太過虛張還怕言多必失。”
“好的,我會讓他們把度拿捏好。”賈林豐很謙遜地說,接著爆料道:“順舒公司來了新經理,您知道是誰嗎?羅依依。”
“她不是在省城總部做常務副總嗎?”他有些驚訝,不知道順舒公司總部下的哪步棋?羅依依乃順舒集團董事長羅明亮的獨女,在總部想管就管點事,要多輕松有多輕松,要多超脫有多超脫,何苦要下駕到寧陽廠來?這兒有近萬名職工,要多繁瑣有多繁瑣,要多煩人有多煩人。
“是董事長派她來的,據說她很樂意來。這是不是在向外界發出一種信號?因為董事長過了65歲。”賈林豐分析道。
“她很樂意來”,聽到這句話,他的心里突然顫了一下。羅依依那招牌似的甜美笑容和嘴邊兩個小酒窩從腦里一閃而過。她到底是為拯救順舒公司而來呢?還是為了兌現那句承諾呢?抑或還有別的原因?不論是哪個理由,她能到寧陽來,讓他的心中流過一陣陣暖流。
“順舒公司這幾年一直不順,原經理老夏經常鬧搬遷,以此脅迫政府給優惠,導致人心不穩,關系弄僵,發展受阻。也許董事長派羅依依來是為了緩和關系狠抓管理重塑順舒形象。”他猜測道。當然他的猜測并非毫無根據,因為羅依依是加州大學的MBA,并且在美國一家世界500強企業做過幾年高管。
賈林豐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誠懇建議道:“黃市長,羅依依執掌順舒寧陽公司,為我們雙方重修關系迎來了轉機。但是,無論怎么說,在順舒這個新生民族品牌抗擊寶潔、聯合利華等歐美百年老店價格打壓中,我們寧陽作為順舒的發源地,應該義不容辭地予以政策傾斜和財政支持,助他們一臂之力。順舒落戶寧陽15年,累計為寧陽上繳稅收30個億,解決近萬人就業,而寧陽給了他們什么?什么也沒給!”賈林豐越說越激動,臉色泛紅,唾沫橫飛,語氣凌厲,好像在為自己爭得一份利益。
“你不會是責怪我兩個月前不該否定老武的那項提議吧?”他有些敏感地問。
“不,”賈林豐搖搖頭,說,“我也不贊成那種一錘子買賣似的補償,又把順舒推向風口浪尖,對順舒的發展有害無益。”
“看來在這件事情上咱們的觀點不謀而合。”他高興地說,“這條路走不通,不知道有沒有更好的辦法能夠支持順舒,既在情理上說得通,又在法規上通得過。”
“我曾經幾次三番給武國華書記提示,要從順舒繳稅分成中給予他們一定比例獎返。但武書記只口頭應允不敢實施。”賈林豐說。
他品了一口茶,當然知道武國華不敢實施的原因。從稅收分成中給予順舒獎返,涉及財政預算,而預算得通過市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市人大主任李啟光對武國華積怨頗深,處處掣肘,怎么能夠通過這項提議呢?
“從稅收分成中給予一定比例的獎返是目前各地普遍流行的一種支持企業做大做強的辦法。我調到寧陽前,任縣委書記時就實施過。只是這件事在寧陽推行恐怕有點難度。”他實事求是地說。雖然武國華調走,但人大主任李啟光除了對武國華積怨頗深,對他也不懷好感。三年前,武國華請示省委把與他搭檔的袁市長調走后,寧陽人誰都認為應該是李啟光提拔為市長。李啟光是正牌大學生,資深副書記,還是外地人,資格資歷和條件樣樣符合。但他有一個弱點,讓武國華無法忍受——嗜酒。李啟光逢場必趕逢請必到逢勸必喝逢喝必醉。有好多個中午喝醉后大睡,下午見不到人影。武國華曾批評過他,但他沒太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在省組考查時,武國華直言不諱地反映了這個問題,加上在個別座談時,很多科局和鄉鎮黨委書記都反映了李啟光的這一問題。剛好那一年,老人大主任到點退休,武國華建議省里讓李啟光擔任市人大主任。省里從眾多優秀的縣市委書記中遴選,把他提拔到寧陽擔任市長。所以,李啟光不僅對武國華不滿,對他也沒好臉色,總覺得是他搶了他的市長位置。
“如果市里在稅收獎返上不予以突破,不僅擺在面上的順舒難留,而且今后客商更加難招。”賈林豐深為憂慮地說。
“你借鑒一下其他地方的做法,和財政局的同志迅速做出一個方案,從繳稅億元開始獎勵,按繳稅地方分成部分依一定點率給予納稅企業獎返。順舒公司年繳稅3億,你做的方案獎返額最少得把他們每年多出的2000萬運輸費用消化掉。”他布置道。
“好。”賈林豐欣然接受下來,接著不無擔憂地說:“黃市長,您得考慮推進這項工作的難度。”
“我當然知道。如果繼續這樣墨守成規按部就班下去,寧陽不可能再造輝煌,只能與先進地方越拉越遠。當前省里正在開展解放思想打破常規跨越發展的大討論,我們可以借力造勢,借風過河,爭取把這件事推開!”他信心滿滿地說,站起身,伸伸胳膊蹦蹦腿,似乎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
“寧陽的干部幾乎全票推薦您接任書記,看來大家沒有看走眼。”賈林豐順勢恭維道。
“昨天大會上沒宣布接任,我的面皮有些不好過。但過了那個陣痛期,我現在感覺到無所謂了。我覺得,處理好順舒公司這件事,成功留住順舒,我的接任才更有說服力。”他說。
賈林豐點點頭,思慮片刻,興奮地報告道:
“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昨晚‘內線’給我發短信,說立建公司已經把我們寧陽納入三個落戶的備選城市。終極PK即將上演。”
“真正的大考來臨了。”他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喜色,而是面色沉重。從去年6月份開始,寧陽最先入圍立建公司遴選的30個城市,到去年10月份,寧陽成功晉級為10個備選城市,到現在殺入最后PK的3個城市,這將近一年時間,一路走來,除了艱辛還是艱辛。為這個項目,賈林豐跑東莞不下40趟,他也跑了將近20趟,像小時候走家家一樣勤便。他當然知道這個投資5億美金、建廠房面積30萬平方米、投產后能繳10億元稅收的電子項目對寧陽經濟發展所起的舉足輕重的作用,也明白能夠擊敗眾多競爭對手引進這個寧陽有史以來投資最大的項目對周邊地區產生的轟動效應。他是兢兢業業事必躬親,在立建公司東莞廠里,逢人就打躬,處處賠笑臉,恨不得見了男人喊姐夫,什么市長的威儀和男人的尊嚴都拋到九霄云外。努力沒有白費,終于突圍出來,進入終極PK,總算取得階段性成功。但是,他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輕松和解脫,只有“不望柴禾斷,只望斧頭把落”的想法。因為三家備選城市的競爭將更加殘酷更加慘烈。另外兩家入圍城市是名副其實的中等城市,比寧陽這個直管市無論從實力還是資源等各個方面都更具優勢。雖然有這些想法,但是,只能擱在心里,不能在下屬面前有絲毫的表露,不然會動搖軍心影響士氣。即使預料到會有悲觀的結局,但得抱著樂觀的態度去拼。想到這里,他笑了笑,囑咐道:“老賈,走到這一步實在不易,后續的事還得盯緊點。需要我出面隨叫隨到。”
“您放心!”賈林豐站起來,誓表忠心地說:“只要立建公司不宣布落戶城市,我們決不輕言放棄。歷史上以弱勝強以小贏大的戰例比比皆是。”說完,自信地走出辦公室。出門的剎那,回頭給了他一個微笑。
他叫來秘書,讓他通知順舒公司,下午3點他要去拜訪新任總經理羅依依。
約摸過兩分鐘,秘書過來回話:通知已經到位。還順便提醒他10點鐘要到紅山辦事處去參加富士機械項目的奠基。抬腕看表,離10點鐘還有半小時,他想提前一點到工地走一走,看一看,吹一吹鄉野初夏的暖風,賞一眼鋪滿油菜花的田園美景。正要出門,手機響了,他貼近耳窩接聽,里面傳來似曾相識的女聲:“您好!昨日上任,本應今日上午拜望地方長官,因為要開幾個會議耽誤下來,沒想到讓你捷足先登,失禮了,失禮了。呵呵——”如仙樂飄進耳里,似瓊漿流過心田。這是他熟悉的,特別想聽到的聲音,柔柔的,輕輕的,有一種別樣的風情和溫馨。
“初來乍到千頭萬緒忙不迭難以抽身,我能理解。我不同,我超脫嘛。再說了,你那么靚麗搶眼,往我們政府大樓一過,出現百人空樓的擁擠場面,我可負不起責的。”他用詼諧的口氣說。
電話里傳來她的咯咯笑聲,笑過之后,她嗔怪道:“你真會恭維女人。好吧,為了避免發生百人空樓的擁擠場面,我就不去煩擾了。下午3點我在辦公室恭候。”
雙方互道再見后,他放下電話,羅依依那招牌似的微笑和那兩個甜甜的小酒窩浮現在腦際,心頭似乎有一波波漣漪歡快地蕩漾。
和羅依依相交不過十次,但交情不淺關系不薄。自從兩年多前武國華帶著他以及市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四大家”巨頭到省城順舒總部拜訪后開始,他和她四目相碰好像就對上了眼。第一眼從她身上掠過,他看到了一個標準的東方型美女。一張素面白皙的鵝蛋臉,大小適中的嘴巴,高矮胖瘦量身定制恰到好處,真是高一分太高,矮一分太矮,胖一分太胖,瘦一分太瘦,簡直就是影視演員許晴的翻版。他傾慕于她的美麗和清純,感染于她攝入魂魄的微笑以及不經意露出的兩個小酒窩,沉醉于她那柔柔的好聽的聲音。不知是機緣還是巧合,在每一次互相拜訪后的聚餐中,她都被安排在他的身邊,為他倆私下交流提供了方便。兩人之間沒有功利的摻雜和肉欲的誘惑,以及大開大闔的瘋狂追逐,有的只是心平氣和的彼此欣賞和潤物無聲的相互感染以及默默為對方祝福的眼神交流。她是活脫的許晴再現,而他最最喜愛的影視明星便是許晴。他是國字臉、單眼皮、小眼晴的男人,她歸納為“瞇瞇眼微微笑憨憨相傻傻樣”,并多次流露說這樣的男人有責任感和安全感。兩個人在大學修的都是管理專業,都熱愛網球運動,而且還喜歡音樂,她是鋼琴九級,他是小提琴八級。更讓人神奇的是他們都超喜愛一個歌星——鄧麗君
去年10月,他帶著寧陽經貿考察團一行八人前往臺北考察。她親自安排行程,且全程陪同。前四天,她帶著他們拜會了十幾家臺灣的知名企業。第五天,是自由活動時間,另外七人要去游覽名勝古跡,他不太愿意去,只想到一個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她望著他的眼睛,不假思索地猜測道:“你是想到鄧麗君紀念館去吧。”他點了點頭,從那刻起,他覺得和這個女人之間不僅僅有一種感應,而且達到一種完美的契合。
她安排公司的一名公關小姐帶著七個人去游名勝覽古跡。她自駕小車載著她來到位于臺北縣金山區西湖村的鄧麗君紀念館。走進筠園,“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美眉,淚酒相思帶”的音符飄揚在耳邊,讓人沉醉。
兩個人慢慢悠悠地倘佯在“音符花園”,沒有像中年夫妻那樣攜手而行,也沒有像熱戀情人那樣相依相偎,倒是像那年逾花甲的銀婚伴侶一樣,彼此留點距離和空間,邊說邊走,緩緩而行。
在自動點唱機旁,《我只在乎你》的經典樂曲響起,鄧麗君清新而又深情的聲音如天籟飄進耳里:“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受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她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攥著。兩個人相擁著走向小車。他從她的眼里讀到了渴望和熾熱,從她身上感受到了期盼和戰栗。他只是抱了她,輕輕的,沒再讓感情泛濫下去,他不想背叛自己溫柔賢淑的妻子,也不想她背叛遠在加拿大的丈夫,更不想打破兩個人之間無拘無束的平和,讓關系變俗讓感情變味。雖然她和她丈夫聚少離多,關系不睦,但是,他不愿意趁虛而入插一杠子,讓他們本已風雨飄搖的婚姻加速解體。他認為那是極其不道德的行為。
他用冷靜冷卻了她的那股熾熱,用理智安撫下她的那種戰栗。分開的時候,她盯著他問:“是不是共產黨的官員都是這樣缺情少趣?”他尷尬地笑笑,沒有應答。她的眼里露出熱辣辣的光芒,說:“我會一直追隨你!”他不敢正視那兩束熱力四射的目光,轉過頭。他何嘗沒有那種沖動,但是,做“精神貴族”和“情感君子”,雖然忍受一時,但卻享用一生。
他從抽屜里取出她贈送的松下牌的往復式剃須刀,推上按鈕,剃須刀“嗚——嗚——”輕聲鳴叫起來。他喜歡聽這種聲音,宛如在聽心愛的女人傾訴一般。和她相識兩年多,她送了他三只剃須刀。前年,她出差荷蘭,為他帶回三刀頭的飛利浦剃須刀。那只剃須刀現在一直擱在家里的洗漱臺上。每天早晨,他都要使用幾分鐘,體嘗剃須刀帶來的超感貼合、干凈舒滑的享受。去年,她出差美國,又給他帶回一只博朗浮動式剃須刀。那只剃須刀擱在旅行小包里,專供出差時使用。今年春節,她從日本出差回來,帶給他一只松下剃須刀,他把它擱在辦公室抽屜里。想念她時,他就取出來,瞧一瞧,摸一摸,聽一聽“嗚——嗚——”的聲音。一個女人,在出差時總想著為一個男人帶件禮物,而這件禮物又是男人的貼身用品,他當然能感受到她的真誠和關愛。尤其是他聽說“女人送剃須刀給男人,等于是每天送他一個吻”時,他更是感受到了一種寵信和自豪。
一個富家“千金”、高級“金領”,何以對既不酷也不帥,既不富貴也不紳士的男人傾心而專情?沒有錢權交易,沒有相互利用,圖的是什么呀?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歸結為:與生俱來的眼緣。
他把剃須刀貼近唇邊,仿佛母性之手撫過,輕柔溫馨、甜蜜無比。
四
黃新明坐著小車下午兩點五十五分來到順舒公司辦公樓下。下車后,公司的門迎小姐引著他走上二樓,來到東頭總經理辦公室門口,羅依依身著藏青色職場套裝笑吟吟地迎過來。兩人相視一笑,幾個月未見的那點陌生感迅速散去,親近感立即彌漫在兩人之間。
在沙發上相對而坐,門迎小姐泡了兩杯茶,擱在他們面前的茶幾上,輕悄悄地退了出去,并順手帶上了門。
“昨天剛到,今天就忙活開了,動作真快呀!”他率先開腔,贊美道。
“臨危受命,不急不行。”她神色嚴峻語氣沉重地說,“昨天上任就碰著‘五連跳’,當頭一棒快要把我擊昏。好在你們政府及時出面,果敢變通,化害為利。真得謝謝你們施以援手,不然,順舒公司今天不知會鬧成什么樣兒呢。”
她的感激之中蘊含極大的真誠,不是那種隨口而說的泛泛的客套。他覺得她既然有這種想法,為下邊他們的談話順利進行下去奠定了好的基調。他說:“為企業排憂解難,應該的。”
“是應該的,但是你們能夠絞盡腦汁別出心裁,并且冒著一定的風險。企業畢竟是我們的,你們尚且能夠這樣,我們更應該竭盡全力扭轉局面了。所以,上午我分頭開了三個會,公司高管會、中層干部會、班組長以及骨干代表會。會上宣布了兩大決定,第一是人均每月加300元工資。第二是投資2000萬興建1800平米的職工娛樂中心,即500平米的乒乓球館、500平米的羽毛球館,500平米的圖書館和容納200臺電腦的300平米的網吧。”
學管理的人就是與眾不同,看待問題一針見血,處理問題雷厲風行,解決問題一步到位。如果在“第一跳”發生之時,原任經理老夏能夠當機立斷采取這兩項措施,就不會發生后邊的“幾連跳”了。他玩笑道:“我今天來,一是拜訪,二是幫助你們分析發生連跳的癥結所在。看來,使命已經完成,我可以打道回府了。”
“好不容易移尊動駕地來,坐了三五分鐘就走,太不地道了吧。”她故意拉下臉,冷著腔調說。
她這么一說把他說得怔住了,不知該如何應答。可能感覺到自己的話說得硬了點,她連忙解釋道:“我希望你留下來,咱們共同討論一下如何抗擊國際品牌的價格打壓,讓順舒扎根寧陽并快速健康地發展。”
“我無時無刻不在考慮這件事。”他認真地說。
“是嗎?”她俏皮地反問道,眼波婉轉地說:“前不久,我爸找到省里的書記省長,他們的確在考慮這件事,立刻責成發改委、科技廳、工信委等部門研究對策向上申報項目予以支持。保守估計三個部門可以爭取回扶持資金3000萬。而在寧陽,順舒的發源地,卻得不到應有的支持和呵護。原任經理老夏不惜以搬遷順舒為脅迫,武書記在常委會上提出將時代廣場旁的150畝地,通過內部招拍掛的形式出讓給順舒,沒想到卻在你的面前卡住……”她用不太理解的眼光望著他,希望在他眼里能夠找到答案。
他從她的話中分析出了兩層意思:一是她完全知道150畝地的內情,只聽一面之詞,誤解他了。二是她的父親找了省里的書記省長。也難怪,她父親排在胡潤富豪榜全省首位。她父親不找書記省長,書記省長也要去找她父親。會不會是武國華把常委會上的內幕和細節透露給了她父親,她父親在書記省長面前給自己上了眼藥水,讓自己的接任耽誤下來了呢?是呀,武國華所說“被逼無奈”,只有從這方面去解釋才能說得通。想到自己被順舒高層所誤解,他心里特憋屈。想到自己的仕途被老板所左右,他又感到特驚悚。憋亦好,驚悚亦罷,都是閃忽之間的事,他覺得必須洗清自己開脫自己,不然,同她的朋友無法做下去,仕途也許要受到影響。他直視著她的眼睛,語氣平和地說:“我之所以阻止,完全是替武國華和順舒公司著想。當時社會上謠言橫飛輿論亂傳。有的說順舒公司送武國華100萬美金,武國華便在提拔調走之前將時代廣場邊150畝地低價招標給順舒公司。還有人說順舒公司用美女向武國華公關……如果我不予以阻止,擔心寧陽人抓住這件事大做文章,告倒武國華。”
“還是官官相衛呀。”她喟嘆過后,直白而犀利地指出:“保護武國華,讓他平安仕進,你好順利接手。”
望著她不顧一切地在誤解自己的路上猛奔,他很窩火。”出現這兩種結果對順舒的名聲都不利。順舒公司是國內外的知名企業,肩負著振興民族工業弘揚民族品牌的莊嚴使命,名聲比黃金還重要,信譽比錢幣更昂貴。”他娓娓道來,像抽絲剝繭般,剝去那層外殼,露出了一顆真心。
“對不起,我和家父在這個問題上有些錯怪你了。”她垂下眼瞼,低沉地道歉道。接著補充說:“但是,家父也許在用‘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的手法在磨煉你呢。”
他沒有為她的道歉所打斷,而是順著他的思路繼續說:“順舒公司落戶寧陽15年,上繳稅收30億,對寧陽的財政貢獻巨大,對寧陽未來經濟發展舉足輕重。當順舒遭受洋品牌的圍剿之時,我們豈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管!我們只能像對待自己嗷嗷待乳的孩子一樣,呵護備至關愛有加。但是,我們不能不顧輿論壓力,做一錘子買賣那樣的支持。而是應該在合乎情理和法紀的范疇內,細水長流般地支持,每年都有,源源不斷。”
“雖然都是管理出身,但你久居官場,看問題比我要深刻得多全面得多。你是想通過‘稅收獎返’的方式給順舒以支持吧?”她在褒揚他的同時檢討了自己,為了挽回剛才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淺薄,她點破了他的支持途徑。
他點了點頭,心頭流過一陣快意,看著面前的女人,剛剛還是滿臉慍怒咄咄逼人,而在自己點化之下,一會兒就變得特別乖巧特別溫順。
她躬身伸手從茶幾的果盤里取出一支香蕉,用纖纖細指緩緩剝開,香蕉皮傘形散開,包住了她的手指。她把剝開的香蕉遞到他面前,說:“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武國華在任時,就稅收獎返的事,動議幾次均未成功。據說是在市人大那關難以通過。你目前只是代理一把手,能夠搬得動嗎?”
他從她手里接過香蕉,訕笑道:“你和你父親不正好借此事件考驗考驗我么?”
他只是隨口一說,有一種猜測的意思,未曾想到卻引起了她眼中的一絲慌亂,但她迅速掩飾過去,推心置腹地說:“其實家父對你印象很好,評價挺高。”說完拿眼睛的余光瞅他,見他沒反應,又追了一句:“真的。”
他咬了一小口香蕉,咽下,說:“你就別灌我的迷魂湯了。”
“你應該還記得撿煙頭和接待家父及省長那兩件事吧?”她笑著提示道。
他怎么會不記得呢?她都在他面前說了兩次了。前年春節前,她父親率順舒集團高層從省城來寧陽進行節前拜訪,他、武國華以及人大政協的四大巨頭簇擁著她父親向酒店二樓包房走去,快進包間時,赫然看見一個煙頭躺在門口的地上,他搶前一步,迅即把煙頭撿起,丟進門邊垃圾箱里。他當時看到她父親眼里露出的是贊許的眼神。去年4月,她父親帶著她參加一位香港朋友在寧陽的項目奠基典禮,省長陪同,武國華到黨校學習,接待任務落在他的頭上。在莊重的典禮儀式上,他代表市委、市政府致辭,第一句介紹來賓,他以“尊敬的唐董事長、尊敬的省長”的順序而說,不是像一般的人致辭那樣,把省長說在先,把董事長擺在后。兩件事情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無所謂地說:“這有什么?”
“細節決定成敗。家父和我在探討你時,說你是一個注重細節追求完美的人,同時你也是一個不只唯上而是注重實際的人。你的不同凡響在于,骨子里尊重的是創造財富的企業家,而非官員。”她說。
這樣的贊揚聽了讓人很受用,沒有敏銳觀察和深刻了解,她不可能作出那么精準的評價。人與人之間,尤其是男人和女人之間,只有相識才能相知,只有相知才能相通。他深情地望著對面的女人,覺得她特別可愛,特別柔美。
“納稅是一個企業的社會責任和應盡義務,作為一個全國知名企業,本不應該攀扯政府讓利優惠于我們。但是,洋品牌都經營了百余年,而咱們企業只生產了十幾年,如果沒有政府支持和官員幫忙,我們這塊僅存的為數不多的民族品牌,恐怕要被洋品牌擠壓得無法生存,從世間消失。說句實話,我現在感覺壓力空前的大,本來有洋品牌要收購我們順舒,大多數人也愿意被收購,但是我說服家父阻止了這場收購。我為什么親自來寧陽執掌順舒公司?就是要實現振興民族品牌的夢!所以,懇請你能給予我們企業理解和支持。錢多錢少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們要結成‘同盟’,讓我感到順舒不是在孤軍奮戰,身后有強大的支撐。作為你的朋友,我不希望與你存在某種‘交易’,也不想乞求你給予額外的違背原則的關照。”她坦誠而直白地說,眼睛里沒有遮掩沒有雜質,清澈地望著他。
“民族品牌要想在全球一體化的激烈市場競爭中生存立足保持不敗,必須依靠黨領導下的政府部門的合力支持,就像抓體育那樣實行舉國體制。你放心,我十分理解你們企業的處境,也非常欽佩你們不畏強手不懼打壓為國爭光的勇氣。當不當那個書記已經無所謂了,我覺得在涉及振興民族工業品牌這個大事面前,我自己的升遷去留顯得特別次要特別不屑。所以,希望你能配合我一下。”他義正詞嚴地說,眼里閃過一縷堅定和狠勁。
“你說吧,需要我怎么配合?”她問。
“請你明天以順舒集團總部的名義向寧陽市政府發一份‘關閉順舒寧陽基地’”的告知書過來。”他指點道。
“你想逼宮?”她有些吃驚。
“對!”他破釜沉舟道,“沒有適當的逼迫和壓力,稅收獎返的事也許永遠議而不決遙遙無期。那幫人思想僵化得像被焊接一樣,牢不可破,密不透風,必須給他們沖擊和震懾!”
“可你應該想到假如逼宮不成的后果。”她滿眼焦慮滿臉擔憂地說。
“萬一逼迫不成,也算命盡運絕,我還在這仕途上呆著有啥意思呢?”他悲愴地說,隨即安慰道:“既然想到這招,當然有較大的勝算。你也知道,我不是一個沖動莽撞的人。”
她關切地望著他,沒有阻止,而是詢問道:“有什么需要我幫忙分擔的嗎?”
他抬起頭,思考一陣,緩緩地說:“如果方便,在立建項目落戶寧陽的問題上可以游說一下董事長。”
“去年,我曾經給你說過一句話,你應該記得。”她點醒道。
“記得。”他點頭說,“對臺資企業,‘哺好一個,帶來一窩’。”
“臺資企業一般都是搶堆發展組團進入,你把順舒的事處理好了,進入寧陽發展的不僅僅是立建,可能還會有很多很多。放心吧,就沖你剛才那股‘舍得一身剮’的氣魄,我也要盡量玉成。”她輕啟薄唇滿面含笑地說,嘴邊的兩個小酒窩顯得特別迷人。
“謝謝啦!“他站起身,伸出手。
她也跟著站起來,把手貼上他的手,問道:“晚餐不在一起喝杯紅酒嗎?我這兒可存有法國原產的瑪歌莊園干紅。”
提到喝紅酒,他的心里就變得膽怯,臉上也現出一層赧色。去年在臺北考察的一天晚上,在他所住酒店一樓的酒吧里,兩個人你敬我我敬你,不經意間,喝掉兩瓶瑪歌莊園特級2001年干紅,都現醉態。離開時,借助酒精的沖勁,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臉是滾燙的,身子是滾燙的,舌頭是滾燙的,心更是滾燙的……不是他酒醉心明斷然放手,兩個人也許要迷迷糊糊地相擁相偎走進他的宿處,發生兩個人認為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那種事情。
“喝紅酒特講心情。我這心里像長滿荊棘一樣,別壞了你的興致,改日吧。”他委婉推卻道,放開了她那握在手心小巧而溫軟的纖手,感覺到了那天喝過紅酒之后的熱度和酥軟。
回到辦公室,氣還未喘勻,賈林豐風風光光闖進來,把一張傳真紙擱在他桌面上,說:“立建公司發來傳真,讓我們今明兩天報三份資料過去。一要出具市政府接受立建公司落戶的函。二要出具市委常委會關于立建公司落戶的優惠政策備忘錄。三要出具市人大常委會關于立建公司稅收獎返的決議。”
他掃了一眼傳真,說:“市政府的函件和市委常委會優惠政策備忘錄按原來報過去的文本一字不漏地再報過去。”
“黃市長,我們的優惠政策應該調整一下,另外兩個地方都打出了“零地價、零取費、零租金”的優惠牌,如果我們固守原先給予的那點優惠政策,恐怕難以打動立建的高層。”賈林豐委婉地提醒道。
“2000畝土地如果按零地價,政府得貼辦證費用和老百姓補償費用近2個億,我們寧陽把全市人民的嘴巴封上也貼不起。零租金更是離譜。建30萬平方廠房,至少得投4個億,白送給立建用,不取分文租金。我說我們有些市里的領導是不是腦袋被驢踢了?”他憤憤地說,很不理解有些地方在招商引資中打出的所謂“優惠”牌,簡直就是把國家資金和人民財政瞎投亂送。
“這是當前招商引資的通行法則。”賈林豐強調道。
他的心里涌出陣陣悲哀。而今的招商引資,完全成了國內市與市之間的惡性競爭,成了市與市之間優惠政策的大展示大放送大比拼。精明的老板們借助這種競逐平臺,拼命地討要政策,拼命地攫取優惠,像榨油一樣,直至把一點一滴的油汁榨干瀝盡為止。我們有些官員認為,不論花多大成本多高代價,只要引進了項目,既有面子又顯魄力還有政績,反正在一個地方只呆那么幾年,挖一個大窟窿與己無關,由后任去填,上級組織部門提拔的紙條一飛,立馬拍屁股走人,無牽無掛,風風光光。招商引資陷入到這種怪圈,路越走越窄,快走入一條死胡同。他氣不打一處來地說:“什么通行法則?全是片面追求政績所致。我不管別人怎么著,但我決不會為取悅老板引進項目而喪失原則和底線。出臺‘稅收獎返’的政策,我是迫不得已,即便這點,在國外,老板都覺得不可思議:怎么繳稅了還有獎返?但我細細想過,覺得還說得通。畢竟咱們的企業經營年限不長,需要政府‘放水養魚’政策扶持才能不斷做大做強,逐步培育起和歐美企業抗衡的實力。再說,你交我稅,我獎返你錢,你交得多我返得多,你不交我不返。應該算是‘互贏’之選。”
“黃市長,優惠政策就不能再突破一點?”賈林豐不甘心地問道,因為他覺得,優惠政策增一分,引進幾率長一成。
“不啦!我們向立建報送的優惠政策必須始終保持一個版本。如果朝令夕改,給老板的印象是這個市的領導處事不慎重做事很隨意,他們會對政府的誠信產生懷疑。你要知道,老板們最忌諱落戶城市的官員做事隨意,反感落戶城市的政府不講誠信。從這點來看,也許我們會占得先機。”他只能尋找這種理由給賈林豐以安慰,因為他很理解賈林豐此時此刻的心境。賈林豐是分管招商引資的領導,為立建項目跑了將近一年,做了大量工作,他當然希望市里多給政策多給優惠把立建引進來,對他的辛勤工作是個肯定,對四大家領導有個說法,對社會有個交代。再說,他做副市長八年多,總希望親手引進一個石破天驚的大項目,為自己仕進市委常委增添濃墨重彩的一抹亮點。
“只能這樣了。”賈林豐有些無奈,轉頭便走。
“你等等。”他叫住賈林豐,說,“我想后天上午8點召開市長辦公會,10點召開常委會,討論通過對順舒公司和立建項目的優惠政策。我希望你好好準備一下,把外地招商引資的優惠政策認真解讀一下,同時就順舒和立建項目實施稅收獎返的事給大家算個賬。”
“好的。”賈林豐立住,轉過身,說,“市長辦公會和常委會討論通過沒啥問題,在市人大常委會上通過可能有難度。”
“我會想辦法的。”他沖賈林豐一笑,頗有把握地說。
賈林豐像一只耷尾巴閹雞走出辦公室,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明擺著寧陽的優惠政策不及其他兩個城市,在比拼之初就輸掉一截,立建項目怎么可能落戶下來呢?除非出現奇跡,而這種奇跡好比癡人說夢,好比天方夜譚。立建項目不能招引進來落戶,對賈林豐是個打擊,對自己是個打擊,對寧陽的經濟發展也是個打擊。與其這樣讓大家的士氣遭受打擊,經濟的銳氣遭到遏制,為何不學學其他城市的做法急功近利一把呢?看人家打著“變通”的旗號,干著違反老百姓意愿的勾當,把國家的錢瞎投亂送。老百姓總結為“平鋪攤子、亂搭架子、到處甩票子、最后一片空殼子”。反正是財政的錢公家的款,拿出來扶持企業優惠老板冠冕堂皇,不僅不賒什么,反而能在自己臉上添彩貼金,在接任的關鍵時刻,為自己撈取一筆政治資本,改變一下武國華之流對自己“過于刻板不善變通”的印象,自己為啥不能嘗試一下沖鋒一回呢?
他站起身,趕到辦公室門口,想叫住在過道里往前走的賈林豐,讓他依照另外兩個城市,把優惠政策改一改,取得和另外兩個城市平等角逐的資格。但他頓住了。一想到市財政補貼六七個億招引一個項目落戶,并且項目投產后盈虧未卜,立刻變得沉重起來,沉重得心難以負荷,沉重得腳邁不開步。他立刻打消了一閃而過的那種念頭。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想到決不能拿公家的錢搞形式賺面子,為自己筑累政治資本。中部地區的縣市財政本來很窮,動輒拿幾個億扶持一個落戶企業,錢從何來?只能從用于民生工程的錢中去擠去摳,老百姓會無怨嗎?自己的良心能安逸嗎?不可否認,有相當一部分注重形式追求面子崇尚政績工程的人,迷惑領導蒙蔽上級贏得信任得以提拔,但是,也有更多的注重實際崇尚實在追求實干的人,深得上級欣賞被委以重任呀。自己從縣委書記調任寧陽市長不是最好的例證嗎?任前談話時,省委組織部長第一句話就肯定道:“大家都反映你是個實在人,做了很多實在事。”一個人能夠得到上級領導這種評價,為什么不保持發揚下去,而要違背良心改弦易轍呢?
摒棄了私欲雜念,他感到渾身通透全身輕松。他開始考慮如何讓后天上午的兩個會開得順利開得成功。8點鐘的市長辦公會不會有任何問題。他已經主持過無數次這樣的會議,因為是絕對權威,所以不曾有自己提出來的議題被否決或引起過任何爭議。10點鐘的常委會應該問題不會很大,雖然自己在寧陽當政期間還未主持過常委會,但對十幾名常委還是頗有了解的。武國華調走,撇開自己,還剩11名常委,有8名在常委會上基本是當隨聲附和的聽眾和“嗚呃叫好”的觀眾,有“話語權”的也就那么兩三個人: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和資格老、敢直諫,被譽為寧陽“地頭蛇”的宣傳部長。要打有準備之仗,必須事先搞定這三個人。心里有了譜,他便操起電話,分頭給三個人打通電話,約請他們晚上到辦公室坐一坐談一談,既是通氣,更顯尊重。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把幕后工作做得充分一點穩妥一些,臺前的表演就會更成功一些更精彩一些。本來像這種電話完全可以讓秘書代勞,但他還是覺得自己親自通知為好,體現一種姿態嘛。
五
黃新明坐在辦公室里,一時難以回過神來,他沒有想到,市長辦公會和常委會開得如此順利如此成功,大家認識高度統一觀點出奇一致,沒有半點雜音。他把順舒總部搬遷的告知書擺在桌上,大家傳閱過后,神色肅穆心情沉重。賈林豐把外地出臺的優惠政策給大家一講,讓大家豁然開朗眼界大開。接著,賈林豐提出了留住順舒、支持順舒施行“稅收獎返”的政策,以繳億元稅額起獎。繳億元及以上稅收,按繳稅額5%予以獎返,繳2億至5億,按6%予以獎返;繳5億以上,按8%予以獎返。沒有任何人提反對意見,只是有幾個常委覺得獎返的力度偏小了點,還可以加大力度,招引更多項目入駐。
稅收獎返政策的出臺,不僅解決了留住順舒的問題,而且也解決了吸引立建落戶的問題,同時也對本地企業形成了一種導向,激勵他們向億元稅收俱樂部挺進。
實施稅收獎返政策,須經市人大常委會批準,因為稅收獎返資金得從財政收入中支出,需要人大常委們討論預算審議支出投票通過。所以,做通李啟光的工作尤為重要。他如果不合作,還發出質問:“為什么外來的和尚好念經,本地的方丈難做人?”怎么辦?由于有這些阻力,武國華往往被市人大李啟光一伙人弄得灰頭黑臉騎虎難下無可奈何。頗為獨斷和專橫的武國華在常委會上可以牛氣沖天大發雷霆,可在人大面前,不敢撕破臉皮惡化關系,只能憋屈地忍耐和深深地嘆息。知道了李啟光的“招數”,他當然要有破招之術。他早就作好充分準備,只要李啟光拿“本地企業家有反映通不過”這句話來搪塞,他就立馬作出回應:“市長辦公會通過了,市委常委會通過了,為什么人大常委會通不過?不能因為那么幾個人的阻撓讓寧陽的發展停滯。人大常委是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場上說話辦事?如果不行,咱們就請全市427名人大代表來一次公投……”他相信民心所向,更知道李啟光會傻眼服輸。因為李啟光能籠絡十幾個人大常委的心,但是他控制不了四百多名人大代表的意愿。
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他的精心準備在李啟光那兒沒有派上半點用場,李啟光當著他的面堂而皇之地說:“留住順舒支持順舒發展,舉全市之力也不為過。順舒是我市最大的納稅企業,是我們的上帝,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早就應該研究支持的措施和扶持的政策,幫助他們抗擊洋品牌的圍剿,渡過難關。”李啟光的突然轉向和一反常態讓他一時難以轉過彎來,他怔怔地望著李啟光,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有些事情辦得太過于順利還讓人心生疑竇,覺得這其中是否暗藏玄機?李啟光一貫以來對給予外來企業優惠政策持抵觸情緒和反對態度,今天怎么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反常得宛如變了一個人,這內里深處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想不出原因,他不愿往深里想了,反正事情得以圓滿解決,對順舒有交代了,對立建的落戶也有說法了,還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難怪別人說,當官的人就長著一顆算計的心,總會把簡單自然的事情想得復雜多變,把正大光明的事情想成陰謀詭計。累心累智傷神傷人哪!
秘書走進來提醒他該出發了。他抬腕看表,將近下午5點,趕緊起身,把公文包交給秘書,將桌上的手機裝進褲兜里,隨秘書匆匆下樓。
小車飛馳在前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明天省委召開一季度經濟形勢分析會,今天下午為報到時間。一般開會,他都會提前一兩個鐘頭報到,領到資料后,可以回到房間消化一下會議精神,準備準備第二天討論時的發言提綱。但今天弄遲了點,他只得敦促司機加快車速。
車駛入省城,剛過6點,他拿出手機給那位老領導打通電話,想約他晚上出來談一談。不巧老領導正在北京出差,放電話前囑咐了他一句:“新明呀,你的事該跑得跑一跑。”
他不知道該怎么去跑,往哪兒跑。似乎黑天無路一片茫然。老領導的話是什么意思呢?未必是老領導聽到了什么風聲,自己接任之事擱淺,故而放話讓自己去跑去拱?想到這里,他的情緒變得低落起來,搖下車窗,一股汽油沒有燒盡的怪味撲鼻而來,讓人感到更加煩躁不安。他趕緊撳下車窗按鈕,車窗緩緩閉上。
他一直覺得自己算得上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超脫之人。自己從一個農村娃考大學跳出“農”門,繼而當干部,從科長到副局長,從副局長到鎮長到鄉鎮黨委書記,從鄉鎮黨委書記到副縣長到縣長到縣委書記,再到直管市市長,級別副廳,一步一步,讓他覺得很踏實很滿足,人也變得格外灑脫。所以,他時常對自己說:“你要努力工作,對得起黨的培養,對得起老百姓的抬舉。”之前的每次升遷,都在不經意之間,一次升遷給人一次驚喜,一次升遷累加一份感恩。然而,這一次仕進受阻,自己的心態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沒有淡定,沒有忍耐,有的只是怨憤和焦躁。到底是在官場摸爬滾打久了養成“干幾年得進步一坎”的慣性而患上一種“提拔焦慮癥”呢?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平庸無為的武國華扶搖直上而踏實肯干的自己原地踏步,由此產生了心理失衡呢?他始終堅信踏實肯干之人必得以重用,從自己一路走來的成長經歷可以充分證實這一點。但是,這一次未能順利接任,雖然是自己仕進之中僅有的一次,卻讓自己對這一觀點產生了懷疑,以至于變得不太超脫了。
“叮當——”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他翻開收件箱,看到了省委組織部的老同學袁仁祥發來的短信:“十大新傻;默默奉獻等提拔,沒有關系想高爬,身體有病不去查,經常加班不覺乏,什么破事都管轄,能退不退還掙扎,無論誰送都敢拿,包了二奶還要娃,高級手表腕上掛,攝像機前抽中華。”看過之后,他苦笑一陣,雖然有幾個人給他發過,看過多遍,但袁仁祥發這個短信給他,讓他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回復道:“省組干部也傳播這個,看來短信所說屬實了。”一會兒,袁仁祥的短信回了過來:“這是目前最流行的段子,想必你看過,怕你深受毒害,故而改編一段送給你,萬望吃透:默默奉獻值得夸,踏實肯干能上爬。關系后臺算個啥?百姓口碑不可差。德才能績皆俱備,淡定勿躁等提拔。”
他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地看了幾遍,似乎從中找到了答案。不管袁仁祥是毫不知情的安慰還是聽到風聲后有所指的勸誡,他覺得袁仁祥夠朋友。組織部門的干部,仿佛長著透視眼一樣,把你五臟六腑所思所想看得清清楚楚。
他很想見袁仁祥一面,聆聽他的高見,便在發件箱里寫下“我在省城開會,晚上一起喝個茶吧。”發了過去。
“我晚上加班,改天吧。”袁仁祥回過來的短信讓他頗感失望,但一想到袁仁祥該要表達的意思已經明確無誤地用短信給自己表達了,一起坐坐說的還是這些話,失望之情瞬間消散而去。
第二天的大會是下午5點散的,他本想留下來和袁仁祥一起吃個飯聊一聊的,但賈林豐又是打電話又是發短信,說有要緊事報告,他沒敢耽擱,立馬坐車趕回寧陽。聽到喇叭響,賈林豐站在走廊里伸出頭來張望,看到他下車走上樓梯,便候在樓梯口,隨他一起走進辦公室。
“立建公司已經收到三個城市的優惠政策,公司投資咨詢部對三個城市從優惠政策、地理位置等十個方面進行評估打分,我們寧陽擺在最后。我給‘內線’打了電話,問如何根本扭轉頹勢?‘內線’說:除非今晚我們再修訂一份優惠政策傳過去。黃市長,立建項目不能功虧一簣呀!”賈林豐急切地說。
“我覺得政策已經夠優惠了。如果還要按照‘零地價、零取費、零房租’的政策去做,我們得投進去6個多億。我們哪有這個財力?”他冷靜地說。
“事在人為。”賈林豐咕嚕道。
“我們的招商引資,首先要遵循市場規則,同時也要在市財力許可的范圍內行事。我們不能拉債扯債砸一個大洞補貼立建落戶吧?”他耐心地勸說道。
“只有放了春風才能收到夜雨。黃市長,我覺得在引進項目問題上,您的思想沒有武書記解放,膽子沒有武書記大。您看武書記在引進華光電子時,政策多優惠。項目引進來了,和省里領導的關系接上了,關鍵時刻也提拔了。既有面子又有政績還融洽了關系,一舉幾得,您怎么就想不到呢?”賈林豐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揭武國華的老底來激將他上鉤入套。
不提則已,一提這件事他就來氣。省里某領導的弟弟是一位“海歸”,專門研究防盜器裝置,據傳頗有造詣,在省里得了一個科技進步獎。“海歸”到寧陽投資辦廠,許諾第一年交稅500萬,第二年可交1000萬,第三年以后5000萬,吹得神乎其神。武國華以引進高科技項目為由,專門召開市委常委會研究對華光的支持:一是送地100畝。二是財政擔保讓一鋼構廠為其建廠房2萬平方米。三是責成科技、發改委和經委向上申報項目,爭回資金500多萬。四是讓銀行為其貸款1000萬作流動資金。華光建廠沒投什么錢,基本是賒的桐油租的罐。產品生產出來后,賣不出去,武國華又派任務給鄉鎮,每家每戶都裝華光防盜器。即便這樣,產品依舊積壓嚴重,工廠今年年初告停。負責為華光做鋼構廠房的公司幾乎每天到市財政討債,逼得財政局長和常務副市長焦頭爛額。
“我告訴你,老武雖然提拔了,但我不羨慕,因為老武在華光問題上,給寧陽人民犯下了罪過。”他直通通地說。
“人走百事散,有誰來深究?再說啦,錢是公家的錢,去了有來的。誰像您這么憨,拿公家的錢買私人面子的事也不去做。”賈林豐輕巧地刻薄道。
“錢是公家的,但應該用在當道之處。正因為我是憨人憨相,腦瓜子不靈光,所以我才不去瞎投亂送,讓良心永遠得不到安逸。”他氣憤地說。
“這個世道,有幾個人在講道德良心?也只有您,還在固守那些東西,討了什么好?本來順理成章的接任,現在搞得復雜而懸乎,您就沒有反思一下嗎?”賈林豐不留情面直擊痛處。
“我有什么好反思的?”他的語氣怏了,態度也由強硬變得軟下來。
“您缺乏政績觀。恕我直言,缺乏政績觀就是缺乏事業心,就是對當地人民不負責任!”賈林豐拉下面皮毫不顧忌地刺傷道。
“啪!”他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霍地站起身,憤憤地說:“你詆毀我什么我都不會在意,但你不能污辱我缺乏事業心和責任感。我告訴你,賈林豐,正是對寧陽人民太負責任,我才不隨波逐流去搞那些面子工程。正是對黨的事業赤膽忠心,我才不同流合污地去搞什么政績工程。”
“誰都知道,追求面子工程和政績工程,說到底都是在搞形式主義。但是,一個官員在某個地方就那么幾年光景,不把面子搞光堂把政績搞突出,老百姓會罵你,上級會小瞧你,提拔會與你擦肩而過。體制機制、考核體系、評判標準等等都逼迫官員要搞形式主義。就您黃市長,口口聲聲反對形式主義,但在您強烈的反對之中,不也自覺不自覺地在重蹈形式主義的覆轍?舉個例子,上級領導視察寧陽,您不把他們往偏遠、落后、窮困的地方帶,而是向市里花錢打造的亮點和栽種的‘盆景’地兒引,是什么意思?所以,植入社會肌體侵入官員靈魂的東西光靠一己之力是難以改變的。我們無法改變這個社會,那么我們就得想法適應這個社會。”賈林豐口無遮攔肆無忌憚地說,口氣中似乎含有一絲教訓的意味。
賈林豐實話實說的勸誡之中,隱含著夸夸其談的說教,讓他一時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但是,他不想讓賈林豐把理兒說過去,便硬著頭皮說:“反正我要堅持自己的原則。”話語顯得蒼白無力。
緩了一會兒,賈林豐降低語調,帶著討好的腔調說:“黃市長,我打聽到,立建董事長和省里的書記省長關系走得很近,把立建引進來,政績可是大大的,您接任……”賈林豐知道改變一個人很難,便轉換思路拋出“誘餌”。
“你不要再說了。”他嚴厲制止道,“我決不會拿幾個億的錢去取悅老板做那種交易。用國家的錢和人民的錢去壘筑個人的政績工程。寧可不接任,我也不去做那種打著發展幌子實則變相犯罪的事情!”
看到他態度堅決沒有絲毫松動,賈林豐無奈地站起身,有些生氣地說:“反正我該說的都說了,立建引不來,不關我的事!”隨著賈林豐的離去,立建項目不能落戶的所有責任和罪過留在了他的辦公室,緊裹著他的全身。
他斜靠在大班椅上,思緒翻飛,混沌無序。
不知過了多久,秘書輕悄悄走到他身邊,才把他從那種無法理清的糾結之中拉回來。秘書小聲問道:“黃市長,安排您到‘我的廚房’去吃晚飯吧?”他坐正身子,喃喃道:“可以,可以。”
有時加班晚了,有時下鄉轉轉回來,家里已經吃過,他便拉上秘書和司機在“我的廚房”湊合一餐。一碟煎魚,幾碗小菜,二三十元錢,吃來特別可口特別過癮。“我的廚房”因為面向大眾百姓,價格相對低廉,味道偏咸辣。在進餐之前,秘書會給便餐店打電話,讓他們專門準備幾個少放鹽少擱辣椒的菜。
扒了一碗飯,他先自走了。圍廣場轉了一周,在仙子河畔走了一段,回到家,隨便洗了一把,坐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人感覺有些困,便關掉電視來到房里睡下。剛迷糊過去,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他伸手抓過手機,打開收件箱一瞧,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立建董事長后天上午在寧陽暗訪半天。坐出租車在城區轉一圈,然后造訪行政服務中心和勞動就業大廳,最后在項目落戶選址地看一看。”
他倏地坐起來,睡意全無。這應該算是立建的絕密消息,會是誰發來的呢?立建的那個“內線”嗎?不可能。他的手機內存有“內線”的號碼,如果是“內線”發來的,應該顯示出他的名字。再說,這核心機密怎會讓公司內部的一般中層知道呢?
這個人會是誰呢?他順著那個號碼撥過去,聽到的是女聲毫無感情色彩的“關機對不起”的聲音。139022XX555,看完數字組成的號碼,他斷定手機是廣東地區的。
這個神秘人物用這種隱秘方式透露信息,用意何在呢?難道是立建公司故意泄露,看看你這個城市對這種事的反應?港臺人最忌形式主義的東西,最反感搞“面子光”工程,他們不會是通過迎接董事長考察這件事,來試探政府的應對之策,繼而發現你的漏洞吧?
八成是這樣的。他在心里作了認定。
看來得低調處理順勢而為,不能像迎接衛生城市檢查那樣搞全民發動,也不能像迎接大首長那樣搞全城動員,要讓董事長看到真實的寧陽自然的寧陽平常日子的寧陽。表面上不動聲色,內里要加緊準備,起碼在董事長所暗訪的幾個地方不能出紕漏和亂子,至少要保持平時的工作水平。他決定連夜布置下去。
他先給交通局長打了電話,讓他明天召集五家出租車公司老板開會,要動員每臺車做到外觀干凈內里整潔。交通局長問是不是有什么檢查?他說,有爭創文明城市的暗訪組來,出租車是一個城市的窗口,你們得給我守好窗口。交通局長爽快答應下來。接著,他又給人社局長和行政服務中心主任打通電話,告訴他們最近幾天可能有省領導下來暗訪,要求他們時刻保持窗口大廳整潔美觀和坐班人員掛牌上崗,并且對所有前來咨詢和訴求人員熱情接待禮貌回答,把我們平常工作好的一面展示出來即可。
最后,他給立建擬落戶選址的辦事處黨委書記打通電話,告訴他立建董事長后天上午到選址地方暗訪考察,要求他們后天上午組織幾個能說會道的村民守在那兒……
一切部署完畢,他的心才安穩下來,腦袋剛沾上枕頭,就香甜地睡了過去。
六
從信訪局接訪大廳接待完一批上訪人員后,黃新明直接回到辦公室,剛準備簽批桌上一大摞文件,賈林豐呼啦啦地跑進來,口里直說:“完了,完了。”
黃新明倒了一杯水,遞給賈林豐,安頓他坐下,問道:“看你急急慌慌的,什么事完了?”賈林豐一口氣喝完紙杯中的水,最后一口使勁咽下,喘口氣,說:“立建董事長上午暗訪了我們寧陽,坐著出租車在城區轉了一圈,又裝著辦事的樣子,到行政服務中心和人社局就業服務中心大廳進行了詢問和查看,最后跑到擬落戶選址那塊,被一群老百姓圍住了。您說,老百姓的口里能說什么好話呢?這不徹底完蛋了!”
看來那位神秘的發短信的人告知的情況一點不錯,董事長也完全按照短信所提供的預定線路進行考察。他的心里有了些底,說:“老百姓圍住董事長問問情況也不錯嘛。”
“不是問情況,而是爭吵起來了。董事長故意說:這里可能要落戶一個有點污染的電子制造企業。一幫老百姓反映強烈嚴厲阻止,揚言堅決不能讓污染企業落戶!并且說還要自發地組織巡邏隊,監督項目合規合法符合環保要求,否則他們就上告。你說這幾個老百姓不是吃多了油鹽飯盡管淡閑事么?本身我們的優惠政策不如另外兩個城市,現在董事長又在落戶地遭到圍攻,哪里還有什么戲?完了,徹底地完了。”賈林豐悲觀失望地說,眼里快要沁出淚水。跟蹤了將近一年的項目,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寄予了他好多好多的希望,而結果比他預想之中的還要糟糕,他怎么不激憤呢?
看到他這副樣子,黃新明安慰道:“只要盡力了,咱們就心安了。何況老百姓圍著董事長理論環保的事,不一定是件壞事。”
“黃市長,您就別凈往好處想了。港臺老板來大陸投資辦廠,最懼怕的是和當地老百姓拎不清。我琢磨著,寧陽已經被董事長從三個候選城市中斃掉,沒任何希望了。沒辦法,只能新起爐灶另尋項目再去攻關了。”賈林豐站起來,有些絕望地說,悲情戚戚地走出辦公室。
他本想給賈林豐說破這件事是由自己一手策劃一手導演的,但考慮片刻后他認為還是不說穿的好。這么重大的項目如果能夠落戶,今后作笑話講出來,嘻嘻一笑就過了。項目如果落戶不成,這件事只當沒發生過一樣,永遠沉埋心底。
接下來幾天,他跑了全市15個鎮、辦、場,既是調研、督導工作,也是熟悉情況聯絡感情,為接任作一些準備。一天跑幾個地方,有種走馬觀花的味道。每到一個鎮辦,看看特色板塊,瞧瞧亮點工程,聽聽書記匯報,作作即席“指導”,一晃兩個小時就過去了。雖然在一個鎮辦呆的時間不長,但他感到自己收獲頗大,不僅對基層情況有了一個粗略了解,更重要的是給鎮辦的書記鎮長以及整個班子捎去了問候帶去了信心。
他把調研的最后一站選在武國華在任時的駐點鎮——王場鎮,專門安排了半天時間。先看,把書記鎮長認為鎮里好看的可看的值得看的統統看了個夠,一直看到將近下午5點鐘。接著到鎮委二樓會議室開會,全體班子成員參加,書記代表鎮委鎮政府匯報了半年以來的工作。最后,他作了一番“指示”,以肯定為主,以褒揚為主,以鼓勵為主,聽得大家心花怒放心潮澎湃信心滿懷。如此而做,主要是為償還去年底對書記鎮長的那筆“債”。武國華的點上開展新農村建設,搞了些勞民傷財的形式主義和脫離實際的“面子工程”,書記鎮長是按武國華的授意而為,但自己當時對書記鎮長毫不留情惡批猛斥,弄得他們下不了臺。他不想為公家的事讓書記鎮長在心里永遠記恨自己。所以,他花了比其他鎮辦更多的時間、耐心和不用掏錢的贊美來化解這份“積怨”。
會議開到7點鐘,他和鎮里的九名班子成員一起共進晚餐。領導放下了架子綻開了笑臉,下邊的人都會瞅眼色行事,跟著釋放壓力放松心態,所以氣氛變得相當活躍。書記沒有征詢他的意見,開了兩瓶酒,知道他不喝酒,只給他倒了一“肚臍杯”酒。他沒有推托而是笑納。這個面子還得給的,鄉鎮的同志長年在基層工作生活,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市主要領導,如果此時不湊這個興,就會掃一桌人的興。他接過酒瓶,給九個班子成員面前的二兩盅里斟滿酒,然而端起小杯,舉到中間,瞬間九個人齊刷刷地站起來,端著酒盅,靠攏在他小杯周圍。他有些動情地說:“鎮辦干部是最辛苦的一個群體,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敬你們了。”說完,他率先喝掉“肚臍杯”酒,書記鎮長分坐在他的兩邊,沒容分說也干掉了酒盅里的酒,其他成員毫不猶豫地相繼喝干了盅里的酒。
書記又開了兩瓶酒,還是那個喝法,只是這個時候是書記鎮長帶著全體班子成員給他敬酒。
二巡酒喝完,喝到個六七分盡興,此時散場最為合適,但是,班子里唯一的女性副鎮長不依了,她打開兩瓶酒,親手拉開第三巡酒的序幕。
女干部拿著酒瓶,走到他的身邊,細著嗓門說:“黃市長,我們沒有想到,您冷漠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富有人情味的心。我在鎮里工作了十年,您是第一個放下架子與我們基層干部喝酒的市級領導。”
他慌忙站起身,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位姿色不錯臉若施丹的女干部,心情大悅,說:“你到底是在表揚我深入基層呢?還是在批評我們市領導脫離群眾?”
女干部連忙否認道:“不,不。”接著給他“肚臍杯”里添上酒,自己倒了大半盅,對他說:“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我給市長敬杯酒。市長不喝沒關系,我先喝掉求態度。”還沒容他反應過來,女干部已經把大半盅酒仰頭倒進嘴里,吞了。
一看就知道女干部是豪爽又有酒量之輩,他的心有些發虛,端起“肚臍杯”,勉強喝了下去。看到她站在旁邊不愿離開還想繼續敬酒的樣子,他故意賭狠道:“你還想要敬幾杯?”
女干部抿嘴一笑,把自個兒酒盅倒滿,為他的“肚臍杯”續上酒,說:“市長在上我在下,您說幾下就幾下。只要領導舒服啦,奉陪到底不趴下。”她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緊瞅著他,毫不懼怯。
她的話讓大家產生聯想,繼而哄堂大笑。他當然知道這些在鄉鎮陶冶久了的女干部嘴岔、潑辣,不失詼諧,敢說敢做,自己怎么是她們的對手?這個時候,硬扛不得,只能甘拜下風。他端起“肚臍杯”,誠懇地說:“我是小杯,你是中杯,喝起來不對等,我擔心你喝多了吃不消。我喝掉杯中之酒,你隨便表示一下就行了。”
“哎呀,難怪咱們鄉鎮的女干部在私底下大發感慨,說黃市長您眼睛不大,眼神特柔,就會疼人,而且是女人。”女干部借著酒勁乍著膽子一邊說一邊走向座位。
又是一陣哄笑。鎮委書記站起來,敬了他一杯,其他班子成員紛紛走過來,每人敬了他一杯。明知自己喝不得酒,還是脂肪肝,醫生反復叮囑不能喝酒,上桌前也給自己定下規矩:最多喝三小杯酒。但喝著喝著居然喝了十幾“肚臍杯”,超過三兩酒。人又被灌得有些暈乎了。
第三巡酒喝完,他提議散席,大家雖然意猶未盡,但也沒再強留。他站起身正欲離開,書記拉他坐下,一臉苦相地說:“黃市長,去年按武書記要求搞新農村建設,猛了點,目前財政有些困難,請您給我們解決一點吃飯錢。”
他早聽說鎮財政虧空幾百萬,都是去年搞面子工程惹的禍。市委書記發話,鎮委書記豈敢不聽?雖然鎮委書記不該跟風、盲從和迎合,但是,權勢威逼之下,他們有什么辦法?所以,目前鎮里出現財政困難,市里必須支持一把。不然,今后市領導發號施令,鎮辦是聽還是不聽呢?想到這點,他很理解地說:“我知道你們鎮財政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快揭不開鍋了。這就告誡我們:今后搞建設增亮點得量力而行。這樣吧,你以維修泵站和遷村騰地的名義寫兩個報告,我讓水務局與國土局各為你們解決30萬,解解燃眉之急。”
“太謝謝您了!太謝謝您了!”書記喜不自禁感激涕零地說,握住他的手不肯松開,白酒的勁道和感激的力度像老虎鉗子的兩只鉗口夾住他,緊緊的。
雖然手被攥出了汗且有些疼,但他喜歡鎮委書記和大家伙的這種熱忱、豪爽和騰騰噴涌的真情。
10點鐘,司機把他送到宿舍樓下,噔噔噔地爬上三樓,正要掏鑰匙開門,鐵門開了,妻子拿著拖鞋站在門口。他有些感動,細心的妻子從他上樓的步伐和踩踏樓梯的節奏之中知道是她丈夫回家來了。這是多少天的空守和多少次的等待才練就出來的“感應”。
“你回來了,怎不把女兒帶回來休息幾天?”他坐進沙發,問。
妻子給他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上,說:“你女兒是尖子生,老師像活寶一樣護著,哪里還能讓她休息!”接著她用手指點著他的額頭,埋怨道:“你怎么又喝酒了?”
“沒辦法呀——”他的身體幾乎半躺在沙發窩里,感喟道:“只有酒,能冰釋前嫌;只有酒,能加深感情;只有酒,能讓人忘掉不快。”
丈夫提到“不快”,敏感的妻子戰栗了一下。她安慰道:“接任不接任無所謂的,你何必要背上那沉重的包袱。”
“我才不背包袱呢。”他輕松灑脫地說。自己工作上的事,他不想讓妻子擔心。
“還有,立建項目能否落戶,既要天時,也要地利,更要人和。在三者之中,寧陽沒啥優勢,所以,要早有思想準備。”他掛在嘴邊時常念叨的項目,竟然連不曾參與的妻子也能進行客觀分析和主觀評判了。
他不想再提這些事,裝著睡過去的樣子。
“洗洗去吧。”妻子為他解開襯衣紐扣,柔手劃過胸前,他有一種情不自禁的沖動。睜開眼,看到妻子身著睡衣,頭發盤起,眼漾清波,知道妻子向他發出了溫存的信號。
他爬起身,跑到洗浴間,快快沖完澡。妻子守在門邊,擁著他走進臥室,兩個人干柴遇到烈焰般地緊緊抱在一起,在床上打滾。
“嘟——嘟——”手機響了,有短信進入。他翻身拾起床頭柜上的手機,打開收件箱一瞧,有些呆了。又是那個號碼:139022XX555。
妻子的手在他身下摸,嘴在他身上嘬,他已經沒有任何興致,他好奇而有些緊張地翻看著短信:“立建董事長的母親在廈門金港灣別墅區A8棟仙逝,后天出殯。”
聯想到上次那條短信的準確無誤,他能夠斷定這條短信的真實可靠。何況,不會有人拿別人家這種死人發火的事開玩笑。只是這個發短信的人到底是誰呢?他本能地按照這個號碼撥過去,手機里傳來的依然是女聲“關機對不起”的聲音。
他撥通秘書的電話,讓他通知賈林豐以及人大常務副主任和政協常務副主席在政府大院集中,順帶通知政府小車班長和奔馳面包車司機在大院待命。
他撫著妻子光潔的后背,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理,得兩三天才能回來。”他一邊說,一邊穿起了衣服。
妻子有些怨艾地望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套上睡衣,送他到門口。出門的剎那,仿佛換了一張臉,和悅溫馨地說:“小心啊!”
來到政府大院,只呆了片刻,賈林豐和政協常務副主席、人大常務副主任相繼趕到,小車班長帶著司機開著奔馳面包也停在場上。
“半夜驚擾大家,是因為立建公司董事長的老母親去世。我想帶著你們幾位代表‘四大家’去吊唁。”待人員到齊,他布置道。
“沒太大意義了。”賈林豐說:“今天我和‘內線’通了電話,立建項目的落戶城市基本明朗,G市排第一,H市擺第二,我們寧陽拖尾。”
“只要立建項目不最后確定落戶城市,我們就有希望就得爭取。再說了,即便我們爭取不來,但作為董事長的朋友,我們也有必要去表達我們的哀悼之情。”他態度強硬地說。
“我只是覺得這半夜三更的千里迢迢去奔喪,得不償失,有什么意義呢?”賈林豐抵觸道,言外之意是你黃市長早干什么去了,給了你增補優惠政策的機會,但你置若罔聞一動不動。而今寧陽在三個候選城市中擺尾拖后,你才想到去補救,做這種無用功有什么必要呢?
“老賈,你辛辛苦苦跑了一年,難道還怕辛苦這一宿?是不是打斷了你和老婆的好事?”他玩笑道,玩笑之中含有批評的意味。賈林豐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現實,對于盡力跑了但不能落戶的項目,他會喪失所有的誠懇和熱情,恨不得掉轉屁股不認人似的。
“去一下,去一下,只當免費旅游一次。”人大和政協的常委勸道。
賈林豐沒再說什么,率先上車,揀了靠后位置坐下。
寧陽到廈門超過1000公里,小車班長和司機輪換駕駛,他們四個人坐在車上打瞌睡。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他們才抵達廈門金港灣別墅區大門口。他讓小車班長溜進小區找一找A8棟所處方位,并觀察一下A8別墅里是否設有靈堂。中國人很講忌諱,倘若把花圈以及祭祀用品買好擱在車上,把車開到人家門口,萬一人家家里沒有出現老人過世這種“白喜事”,那樣對人家是很不吉利的。畢竟自己只是從短信上得到的信息,沒有求到佐證。所以,在這種事情上謹慎為好穩妥為妙。
約摸一刻鐘工夫,小車班長返回,告訴他們A8家的門前哀樂低回,擺滿花籃。他們立即開車到花圈店,買了花圈和祭祀用品裝上車,在小車班長的引領下,“奔馳”面包直達A8棟別墅門前。董事長和夫人肅穆而立,站在靈堂門口迎接前來吊唁的客人。絕大多數人在靈柩前默哀片刻,敬一炷香鞠三個躬后悄然離去。他從旁邊擱香的桌子上取出三支香,在燃燒的白蠟燭上點燃,轉過身子,面對靈柩,看到放在靈柩前老人的遺像,微笑、慈祥,仿佛看到了五年前自己過世的母親。一股悲痛涌上心頭,兩眼熱淚滾出眼窩,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手捧著那炷香,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接著端正上身,低垂頭顱,雙手持香,默哀一分鐘,眼淚吧嗒吧嗒地流了一地。
……
返回途中,賈林豐憋不住,說:“黃市長,剛才在董事長母親的靈柩前,你能撲通跪下三叩頭,淚雨滂沱特悲傷,可把我們驚呆了,除了兒女外,恐怕老人家的親戚也做不到。您看董事長感動得那個勁兒呀——說說看,您當時的感受。”
“撲通跪下之前內心有過掙扎:要不要跪?做不做作?當看到80多歲老人的遺像,仿佛看到自己慈祥的母親,所有雜念都飛走了,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跪下也就順理成章了。”他實事求是地描述出了自己當時的心情和感受,沒有虛構也沒有隱瞞。
賈林豐滿意地點點頭,突發感想道:“您這是黃金一跪!不僅跪出了一份孝心一片真誠一種品德,興許跪出了立建項目落戶寧陽的一成希望。”
“就那么普通一跪,有你說得那么神乎嗎?”他很不以為然地說。口里雖然這么說,但心里還是很認同賈林豐的觀點。因為跪了一分鐘后,董事長上前把他扶起來時,他分明看到董事長眼窩里蓄滿淚水,瞳仁上閃爍著一種特別的情愫。
七
周六,他和往常一樣7點起床,收洗完畢,吃過妻子準備的早餐,便出門奔辦公室去了。一個星期沒進辦公室,辦公桌上堆著一大沓待簽的文件。
早晨的大院很靜,不時傳來鳥兒啾啾的鳴叫,空氣也顯得特清新,含有夏果飄香的甜味。他來到大樓后邊的小樹林里,猛吸幾口新鮮空氣,充足的氧分流進肺里,置換出了久壓胸中的郁悶和不快。
“嘟——嘟——”手機有短信進入。他掏出手機,翻開收件箱,赫然又見那個號碼:139022XX555。他好奇地往下翻看,寫著:“很久沒打網球了,10點鐘約你在省城奧體中心3號網球場相見。另有好消息告知。”
原來這個神秘人物是她?心里滑過這個女人,既驚喜,又幸福。他便按著139022XX555號碼撥過去,通了,立刻傳來她咯咯的笑聲和柔柔的話語:“撩開面紗揭開神秘很爽吧?”
眼前立馬浮現出許晴那招牌似的微笑和嘴邊的兩個小酒窩,心里像沁過瓊漿一般,甜蜜而滋潤。他用調侃的語氣回應道:“再爽也爽不過你制造的那種‘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感覺吧?還專門從廣東弄一號碼發短信,把人的心吊得老高老高的。”
“沒有專門去弄號碼。”她笑著聲明,“三年多前,我在廣東呆過一陣,超喜歡這個號碼,便留了下來。”
“呵呵——呵呵——”兩個人笑得很開心,笑聲仿佛在兩人之間穿越。
笑過之后,她問:“今天不會以開會為由爽約吧?”
她提出這個問題,說明她在意這個問題。她在意這個問題,是因為她去年有一次周末約他去打網球,不巧那天他要參加市委常委會,拒絕了她。
“又能打網球,還能聽好消息發布,你充滿誘惑的召喚讓人期待不已,打死我也不會爽約的。”他用無厘頭的腔調說。
“我等你。”輕輕的、柔柔的,有點嗲,有那么一點曖昧的氣息。他讓司機把車停在院子里,打發他回家休息去了。像這種男女單獨的見面,雖然有公事糅雜其中,但更多的帶有私密約會性質,能夠不讓外人知道最好。所以,他準備自個兒駕車去。
上三樓辦公室取下車鑰匙,他駕著車不緊不慢地向省城駛去。周末相對車少,到達奧體中心基本沒遇堵。泊好車,他換上運動服,背上裝拍的包包,徑直走向網球館三號球場。
她一個人坐在太陽傘下的白色塑膠靠椅上,似乎在沉思什么。平時披散的頭發高高盤起,綰成一個髻,用黑網兜罩著,顯得高貴和優雅。淺藍色的網球服使她儼如一只可愛的藍精靈。兩條細長的胳膊和秀美的腿光潔而白皙,眩得他眼花繚亂。他挨在她身邊的椅子上坐下,贊嘆道:“今天總算深刻領會了‘女人是一道美的風景’這句話的蘊意。”
她回過神,沖他莞爾一笑,和許晴的招牌微笑如出一轍,尤其是那兩個甜甜的小酒窩盛裝的嫵媚讓人回味無窮。
“是先聽好消息發布呢?還是先打網球熱身呢?”她俏皮地問。
“聽你的。”他當然很渴望先聽到好消息發布,不然打球時都會心神不安。但是,如果你說出要先聽好消息發布,她會故意逗你,反其道而行之,要先打網球熱身。所以,他讓主動權繼續握在她手上,由她定奪。
服務生送來瓜子、果拼和兩杯檸檬水后迅速離去。
“還是先發布好消息吧。”她想了一會兒說。
“行,我洗耳恭聽。”他低下聲氣說。
“立建項目同意落戶寧陽,下星期一向社會公布。”她說。
“不會吧,前幾天我還聽說G市排第一,H市排第二,寧陽排第三。怎么現在突然掉過兒了呢?”他有些驚訝,不太相信這突如其來的消息。
“不錯,你聽說的這種排位是公司投資部根據優惠政策呀地理位置呀等十個方面打出分數后的排位。但董事長有董事長的排位。”她解釋道。
“董事長是你——”他急切地問道。
“姑父。”她歪過頭答道。
難怪她對董事長的行蹤了如指掌!難怪她能提前幾天知道立建公司的絕密消息!他有些猜不透,她為什么不明說出她和立建董事長的關系,而要通過匿名短信方式幫助呢?他問:“既然有這層關系,你為何不早說呢?硬要搞得像從事地下工作似的。”
“我怕公開這種關系后,你們把賭注全部壓在我身上而不去認真準備接受挑選。同時,落戶下來,我怕你們有勝之不武的感覺。”她說。
不得不承認她考慮問題的周全,他感激地說:“謝謝你促成立建項目落戶寧陽,還保全我們的面子。我很想聽聽,我們的優惠政策不及其他兩個城市,你姑父為何要對我們寧陽情有獨鐘?”
“對于一個跨國大集團公司來說,幾個億的優惠算不了什么。姑父說,選擇投資地點好比選擇結婚對象一樣,要對上眼。對這個地方要有地緣,對這個地方的百姓要有人緣,對這個地方的行政長官要有眼緣。而這三點寧陽樣樣具備無一缺漏。”她慢慢細細地敘述道。
“能否說得詳盡一些呢?”他虛心地求助道。她姑父的一些觀念很好,他第一次聽到,很想聞其詳。
“說白了,臺灣人選擇投資地在對上眼之后,主要是三看。一看政府是否誠信。你們從始至終制定出來的優惠政策都是一個版本,首尾一致不改初衷,不像另外兩個地方改了四五次。所以寧陽市政府給人的感覺是誠信守諾一諾千金。你們這叫以靜制動,贏得了董事長的青睞。二看老百姓是否有維權意識。姑父在你們擬選址落戶的地方遇到了一幫老百姓的‘圍攻’,他們對姑父反復強調落戶企業必須環保沒有污染。剛好我姑父是一個徹底的環保主義者。在東莞,他每年從賺取的利潤之中捐出1個億資助當地的環境治理。當他聽到老百姓的那番言論,自然心滿意足,認為項目找到了好的歸屬。他最擔心項目落戶的工業園區內混有污染企業,那樣他會覺得是一種恥辱。所以,你們精心策劃的‘圍攻’行動,圍到了位攻到了點,投董事長之所好,搔到了他的癢窩窩。三看和落戶地的領導是否有眼緣。你國字臉,瞇瞇眼,微微笑,憨憨相,傻傻樣,給我姑父的第一感覺是憨厚直率可信。尤其是你吊唁時在靈柩前的那驚天一跪,生生地跪來了立建項目的成功落戶。當時姑父和姑媽說,只聽說共產黨的官員高高在上沒啥人情,做什么事情擺擺樣子做做姿態顧顧面子,沒想到你這位共產黨的市長卻如此尊長敬老有情有義。你這一跪,叫出奇制勝,徹底征服了姑父。你們能夠用盡心機深謀遠慮招招致勝,的確不簡單!”她慢慢悠悠細細道來,就像在哼唱一首自己崇拜歌星的節奏舒緩的經典老歌,氣息中滿含敬佩和欣賞。
其實在招商引資的整個過程之中,一切都是自然之舉和順勢而為,根本沒有刻意地采用她所描述的“以靜制動”“投其所好”“出奇制勝”等招數。立建項目能落戶寧陽,很大程度得益于她關鍵時刻的短信提醒和她以第三方角度在她姑父面前的現身說法。他有些靦腆地說:“立建能落戶,你功不可沒。我呀,真的是憨人有憨福。”
“功勞孰大孰小,不必理論清楚。我倒認為這是我們兩個人共同完成的一幅驚世佳作。你說呢?”她眼波蕩漾情意綿綿地盯著他問。
他回避了她火辣辣的目光,低下頭,轉移話題,問:“是不是還有好消息發布?”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不解。
“并且是關于我接任的消息吧?”他猜道。
“你是不是已經從別的渠道知道什么了?不太可能啦,這是昨晚才定下來的事情。”她感到疑惑。
“是我猜的。順舒品牌要在寧陽發展壯大,立建項目又在寧陽落戶,這得需要一個熟悉情況的人來加強領導和協調。想來想去,也只有我最合適。”他有些靦腆地說。
她的眼里充滿著欽佩和驚喜。她沒有說下去,從果盤里取出牙簽,挑了一塊西瓜遞給他,自己則用牙簽挑了個小西紅柿送進嘴里。吃完后,她慢慢地說:“其實,武國華調走那天,就應該同時宣布你的接任。”
是嗎?他睜大小眼睛詢問。
“當時是我父親在阻止這件事。”她坦誠而直白地說,“父親今年過了65歲,想退位讓我做董事長。他說需要找一個他認為可靠的人當總經理,而最瞧得起的人就是你。所以,父親找武國華,和他達成某種交易,讓武國華在考查組面前沒有推薦你接任。同時,他找了省里相關領導,阻止對你的任命。他是讓你感到仕途不如意,再拋出誘惑,逼你辭職,成為順舒集團總經理。”
原來如此!看來武國華所說的“被逼無奈”的話事出有因,自己真的是錯怪他了,再碰面的時候,一定得向他賠罪。他就是鬧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在她父親眼里成為一個香餑餑?他自我誹謗道:“我是一個什么人物,還讓你父親這么看重?”
“你學管理出身,當過書記市長,既有人脈資源,又有管理大團隊的經驗。再說,我、我父親,還有我姑父,見到你后都有一個共同感受,覺得你實在、誠懇,給人以信賴感。這是目前我們中國難能可貴的一種品質呀!”她說,盯著他的臉看了一陣,忍俊不禁地笑了。
他當然知道她又在拿自己的“瞇瞇眼”開心。他沒予理會,而是慎重地說:“你們對我如此抬愛,看來我得用實際行動報答。”
“你說得好。我父親最后作出讓步,既有對我姑父的妥協,也在為順舒公司的長遠發展考慮。順舒集團準備投資10個億,再建一個高檔日化基地,父親把寶押在寧陽,也押在了你的身上。”她眼含希望充滿期待地說。
“這么絕密的投資計劃應該在恰當的時機拋出,起碼可以向寧陽政府討要優惠政策,那樣更利于順舒發展。”他誠懇建議道,希望10個億的追加投資是個“砝碼”,改變李啟光一批人的觀念。
“你是擔心李啟光吧?”她的眼睛像透視鏡一樣穿透他的肺腑,捕捉到了他的心思。繼而她輕松一笑,說:“你不用擔心他。你接任后,他會乖乖地聽你的話。”
“你們收服了他?”他從她自信的眼神里讀出了這層意思。
“對!順舒集團一年上億的廣告費用全部交給了他兒子的公司策劃和運作。”她披露道。
沉積心底的那份疑惑終于迎刃而解,李啟光成了利益“交易”的俘虜,難怪他那么積極那么配合那么爽快。也就是說,那天在她面前提出“逼宮”之說后,羅依依暗中留了一手,用大單的廣告費用兵不血刃地降服了李啟光。既給自己的“逼宮”鋪平道路,又讓市里對順舒公司的支持在人大那一關順利通過。羅依依這一手,到底是在幫自己呢?還是在幫她的公司呢?他拿不準,但他拿得準的是,“金錢無所不能,老板無孔不入”的現象已經成為當今一種社會趨向。
“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么嗎?”她面對他,滿面嬌媚眼露深情地問。
他和她眼光“接火”,倏地電光四濺激情飛揚,他趕忙扭過頭去。他當然知道她此時最想干什么,但他不能隨心所欲地迎合她。他站起來,穩住怦怦亂跳的心,沉靜地說:“你現在最想做的是在打網球時贏我。”
“沒趣,敗興。”她微嗔似怒地橫了他一眼,從包里取出網球拍,風情萬種裊裊娜娜地向球場的另一端走去。
作者簡介:
鄭局廷,男,湖北仙桃人,上世紀60年代出生,在職研究生學歷。在鄉鎮工作多年,現任湖北仙桃經濟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
迄今已發表小說、報告文學、雜文等180萬字。已出版長篇小說《巨額貸款》《破蛹》《青■之末》,中篇小說集《國家投資》,中短篇小說集《陽光總在風雨后》,長篇報告文學《桃花盛開的地方》。近幾年來,致力于中短篇小說創作,在《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大家》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多篇被《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中篇小說月報》《領導科學》等刊物和報紙轉載。中篇小說《預約爆炸》獲第三屆《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