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埃德蒙·威爾遜

任何一位熟悉西方現代批評史的人，都會對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1895—1972）心懷敬意。威爾遜作為二十世紀美國最重要的批評家之一，以其獨特、龐雜而豐富的論著，在美國文學史與文化史上樹立了一個繞不過去的標高。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直到七十年代初，他一直是一位主導美國文學界的批評家，也是一位時代的記錄者和敏銳的社會觀察者。他視野寬闊，眼光獨到，堅守人文理想，既關注文學問題，也關心社會問題，廣泛涉及文學、政治、歷史、哲學等各個學科，還出版過小說、詩歌，甚至考古報告。美國學界對他的贊譽可謂不遺余力，他的老師克里斯汀·高斯（Christian Gauss）稱他為整個時代最聰明最具穿透力的評論家；丹尼爾·艾倫（Daniel Aaron）視之為“時代的道德和學術的良心”；哈利·列文（Harry Levin）稱他為“最后的美國文人”；利昂·埃代爾（Leon Edel）盛贊他“以真摯的人道精神和杰出的新聞文體，豐富了美國的政治、文化與社會生活，超越時代和地理局限向世界發言”。二○○五年，威爾遜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之際，《紐約客》雜志特地邀請哈佛大學路易斯·梅納德（Louis Menand）教授撰寫了長篇特稿《埃德蒙·威爾遜與美國文化》，全面評述和高度評價了威爾遜對美國現代文學與文化的巨大貢獻。

可惜的是，國內對這樣一位文化巨人的關注與研究遠遠不夠。大家一窩蜂地去談論后現代、后殖民、女性主義、解構主義等新潮批評，把威爾遜這樣的老派批評家有意無意地遺忘或忽略了。他的著作至今只有三部介紹到漢語世界，也少有人來專門研究威爾遜的批評思想。這與威爾遜對美國和世界文學所做出的貢獻以及所獲得的聲名相比，實在不成比例。以我的觀察，國內對威爾遜的忽略，可能與其社會批評的立場和馬克思主義的背景有關。其實仔細研讀威爾遜的著作，就很容易看出，他并不是毫無選擇地接受馬克思主義，他認同的是馬克思主義的一些基本信仰，把人、文學、文化和歷史當做社會的產物，他明確拒絕辯證法、庸俗的馬克思主義和蘇聯式的意識形態。對威爾遜來說，馬克思主義與其說是一種意識形態，不如說是一種文化追求。威爾遜既不是簡單的社會批評，更不是庸俗的馬克思主義批評，也不同于囿于文本形式的新批評，所以韋勒克才說，“作為大眾批評家他主宰了二十世紀初葉，那種擲地有聲是任何新批評派人物所無法比擬的”（《近代文學批評史》）。

我最早讀到的威爾遜著作是一九九三年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愛國者之血：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文學》，后來又讀到趙一凡的《埃德蒙·威爾遜的俄國之戀》，從此對威爾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二○○四年我在哈佛訪學一年，在North Quincy的租住小屋里，興味盎然地讀了一批威爾遜的書信和日記，沉浸于那一代美國文人的心靈世界，無限神往。我搜齊了威爾遜的主要著作，私心里很想好好研究一下威爾遜以及那一代批評家。可惜限于識力和精力，這個計劃一直沒能進行，成為我心心念念的美好愿望。二○○五年，我主編“西方現代批評經典譯叢”時，毫不猶豫地將威爾遜的名著《阿克瑟爾的城堡》列入第一批目錄，并請到了我的朋友、香港中文大學的黃念欣教授翻譯，二○○六年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后，產生了很好的反響，也算略略彌補了心中的遺憾。

也是因為我的私心，梁建東與我商量博士論文選題時，我首先就想到了威爾遜研究。建東曾在深圳大學師從張曉紅教授，接受了比較好的西方文學理論的訓練，對古典哲學和歷史學有著濃厚的興趣，碩士論文研究的就是柏拉圖的《理想國》，還翻譯過一本歷史著作《斯巴達人》。我看得出他有強烈的好古之心，這在今天這個“唯新”的時代可謂難得。我建議他讀讀埃德蒙·威爾遜，如果可能的話，完全可以把威爾遜作為一個長期的研究對象。我對他說，要想更為深入地研究美國以及西方現代文學批評史，威爾遜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我們可以由此進入美國文學史、批評史的研究，也可以以威爾遜為線索來探尋美國甚至整個西方人文主義傳統在二十世紀歷史潮流中的漂泊起伏。這一研究無論對于學者個人，還是對于中國批評界，可能都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建東讀了《阿克瑟爾的城堡》之后，果然愛不釋手。威爾遜對文學的關注跳出了狹隘的文學史和學院派文學研究的束縛，從一種“觀察人類意念與想象如何被環境模塑的歷史”的獨特角度來實踐一種別具風格的文學批評。建東認為這種新穎的角度更多地關注文學觀念的形成，以及文學想象與作家、讀者和世界的復雜關系，因而具有一種思想史寫作的傾向，這很符合他一直以來對思想史的濃厚興趣。

建東很快就下定決心以“威爾遜研究”作為自己的博士論文選題。他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動員各種關系，從海內外的圖書館和學術機構，搜集了與威爾遜有關的各種研究資料，幾乎做到了我所要求的“資料見底”，這為他的研究與寫作奠定了扎實的基礎。最初的想法是想全面論述威爾遜與美國現代文化的關系，可是真正進行起來，卻發現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于是論文就將論述重心放在了威爾遜二三十年代的文學批評與社會活動上，以《阿克瑟爾的城堡》、《傷與弓》、《光明的彼岸》、《經典與商業作品》以及一些日記、雜記和書信集作為重點論述的對象，探討二十世紀歐美現代文學的困境與突圍、文學與政治的合謀與沖突以及文學寫作與社會因素的關系，梳理威爾遜的日記、筆記和書信與威爾遜的個人心靈之間的關系，從而對威爾遜的文學批評的意義和價值給予深入的論述。建東試圖以威爾遜的方法來研究威爾遜，即努力去觀察這位批評家個人的意念與想象是如何被環境形塑的，希望由此獲得對威爾遜文學批評的真切理解。他的博士論文在答辯時獲得了答辯委員會老師的一致好評，答辯決議認為：“論文以威爾遜前期的文學活動為研究對象，將其置于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美國文學語境中加以系統考察，對威爾遜的批評活動做了盡可能詳盡的評述，深入細致地分析了威爾遜批評思想的形成與發展，令人信服地闡述了威爾遜的馬克思主義思想背景等重要問題，頗多真知灼見，將埃德蒙·威爾遜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論文充分利用第一手的外文資料，材料豐富，論據充分，引證嚴謹，具有較高的可信度，顯示了作者很好的學術功底和獨立科研的能力。”現在，根據博士論文修改充實而成的專著《埃德蒙·威爾遜的城堡》終于出版，作為導師，我感到非常高興，這是建東個人學術生命的重要起點，也是我們三年彼此切磋、教學相長的良好師生關系的一個見證。

借此機會，我想再談談對威爾遜的一些理解和感受。埃德蒙·威爾遜深受英法文學傳統的影響，一生寫下過大量的著作、日記和報道。“一戰”后他先后在美國著名的刊物，如《名利場》、《新共和》、《紐約客》、《紐約書評》上擔任專欄作家，發表了大量深具影響的文章，在二十世紀上半期美國批評界的影響罕有其匹。我特別欽佩的是威爾遜“識英雄于風塵草澤之中，相騏驥于牝牡驥黃以外”（錢鍾書：《管錐編》）的敏銳卓識。當年T.S.艾略特的《荒原》剛剛在《日晷》雜志上發表，艾略特還沒有出版帶有注釋的單行本，威爾遜就寫出了美國第一篇關于《荒原》的評論，給予高度評價。二十年代末，當美國人對于歐洲的現代主義文學和作家（葉芝、瓦萊里、普魯斯特、喬伊斯、斯泰因、蘭波等人）還在爭論或根本不加理會的時候，威爾遜就對《追憶似水年華》、《尤利西斯》等作品做出了精妙而清晰的分析，后來結集而成的《阿克瑟爾的城堡》也成為研究西方現代主義的經典之作。威爾遜寫這些評論時，一無依傍，也無從依傍，完全出自作為一個評論家對文學的敏感，無數有名或無名的作家因為威爾遜的評論而聲譽鵲起，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艾略特、喬伊斯等人更是成為二十世紀文學的巨星。這恰恰再次印證了錢鍾書的一段話：“談藝之特識先覺，策勛初非一途。或于藝事之弘綱要指，未免人云亦云，而能于歷世或并世所視為碌碌眾伍之作者中，悟稀賞獨，拔某家而出之，一經標舉，物議僉同，別好創見浸成通尚定論。”（《管錐編》）

威爾遜不僅是一位優秀的文學批評家，還是一位卓越的實踐批評家，或者說是薩義德所說的“真正的知識分子”。威爾遜曾積極參與二十世紀早期美國的進步主義運動，為了了解當時的社會狀況，他周游美國各地進行了大量的采訪，在三十年代更是前往蘇聯探尋共產主義之路。他在二十年代創作的小說《想起戴絲》就提出藝術家應該走出小圈子，去擁抱更大的生活世界，而三十年代的《阿克瑟爾的城堡》和《傷與弓》又對此做了進一步的闡發，認為藝術是服務于生活的，觀念是應該轉化為行動的。在四十年代的《走向芬蘭車站》中，他將這一主題與歐洲社會主義革命聯系起來并做了宏大、精彩的闡發。到了五六十年代，他開始涉獵世界文明研究，并身體力行，遠赴加拿大、歐洲、海地、以色列等地進行田野考察，寫下了《死海古卷》、《俄國之窗》、《向易洛魁克人致歉》等著作，獲得了廣泛贊譽。在長期的文學生涯中，威爾遜作為一位批評家所做的最為杰出的工作就是堅持將文學與生活聯系起來、將生活與歷史聯系起來。他的批評以其獨立和自由的立場而彰顯出獨特的個性。威爾遜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寫下了二十多部著作，記錄了他對美國文化各個層面的思考，其中涉及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美國傳統和價值觀的重建，二十年代“鍍金時代”下的精神空虛和價值混亂，一九二九年后經濟大崩潰所帶來的社會動蕩和普通百姓尤其是美國工人的悲慘的生活狀況，三十年代知識分子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懷疑和對蘇聯社會主義革命的向往，四十年代對美國主流社會之外的少數民族的歷史和生活圖景的描繪，五十年代對基督教起源的懷疑，六十年代對美國霸權的批評以及對美國侵略越南的抨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可能正是因為這樣，趙一凡非常看重威爾遜對于思想史研究的重要意義，他把威爾遜當做現代美國人的標本和模型，跟蹤他的思想萬里云游，把握美國知識分子半個世紀來的天路歷程，或曰“思想變形記”（《埃德蒙·威爾遜的俄國之戀》）。

當然，威爾遜文學批評與社會批評、思想批評之間的關系是相當復雜的，從根本上來說，埃德蒙·威爾遜還是一個有著強烈社會關懷的文學批評家。整個三十年代，威爾遜曾經一度放棄純粹的文學批評，開始對社會批評和歷史研究產生強烈的興趣，這背后折射出面對美國文化傳統遭遇歷史挑戰時威爾遜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焦灼。正如建東所說，從“阿克瑟爾的城堡”走向廣闊的社會，這個過程就像是威爾遜一生的隱喻：只有行動著的人才可能從歷史走向未來。但是，威爾遜對社會與歷史的興趣，從來沒有影響他對文學的信仰，從來沒有放棄為文學的辯護。在他社會歷史批評的背后依然活躍著文學的身影，而從社會、歷史、政治等不同的角度，對文學所做的社會性意義的闡釋，也顯然更為深刻，更為豐富。這樣的立場使威爾遜的文學批評與眾不同，他總是以作家為中心，注重對作家生活的心理和社會層面的分析，“關注作家所處的社會和文學語境、文本對現實的反映、讀者的作用和要求以及書籍的生產、流通等情況。社會和文學的語境始終都會擺在評論最為顯著的位置，而個人的出身背景、閱歷則構成了論述的背景”。他的文學評論透徹、優雅，對文學的臧否成為他追求的核心。正如威爾遜在《馬克思主義和文學》一文中說的那樣：“我們必須能夠識別優劣，分辨一流與二流。否則我們就根本不是撰寫文學批評，而僅僅是文學文本里反映的社會史或政治史，或著眼于過去時代的心理個案記錄。”在威爾遜的心目中，文學或作家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他似乎不太關注同時代的理論家，除非他們本身就是作家。他將批評也視為一種文學形式，對那種高頭講章式的著作（無論是文學理論還是社會科學著作）避之唯恐不及，除非這些著作具有文學的或想象的力量，所以他欣賞馬克思而不是韋伯，喜歡奧威爾而不是漢娜·阿倫特（《埃德蒙·威爾遜與美國文化》）。威爾遜的批評文字有著難得的可讀性，呈現出一種直接、有力而清晰的散文風格。他的寫作也帶有鮮明的文學品質，常常在不經意中，以生動的故事性敘述，展現作家作品或文學事件所能帶給讀者的歷史和文化的思考。可以說，他是美國文壇少見的既是文章好手又是優秀批評家的一個奇才。

《埃德蒙·威爾遜的城堡》主要關注的是威爾遜從事文學批評最為活躍、成果最為豐碩、聲名也最為煊赫的前三十年的文學批評（他后期《愛國者之血》等著作，也因此未能加以討論），以威爾遜每個十年中發表的重要著作為基礎，來探尋他在戰爭、經濟、婚姻和自我的危機中如何始終堅守理性與人文，在浮華、技術和勢利的沖擊中如何保持對文學與人性的希望。我們只讀威爾遜的著作，很難想象威爾遜的個人生活幾乎是亂七八糟，乏善可陳。路易斯·梅納德專門談到，威爾遜窮困、酗酒、肥胖、氣喘，他有三個孩子，來自三段不同的婚姻，他總是從一個租住地搬到下一個租住地，疲于應付，陷入困頓。一九四六年，以賽亞·伯林第一次見到威爾遜，那時他已經五十一歲，“體格粗壯，面色紅潤，大腹便便，活脫脫一個胡佛總統”。別看威爾遜文思泉涌，筆鋒犀利，可是在課堂上或公開場合，他卻是訥訥無言，笨嘴拙舌，動手能力更不行，甚至不會開車。當然，威爾遜對感情生活倒是無比投入，性似乎是他唯一感到掌控自如的方面（《埃德蒙·威爾遜與美國文化》）。可是就是這樣一位頻頻陷于婚姻、經濟和生活危機中的威爾遜，卻始終堅守著人文的立場，懷抱著人性的希望，引領著文學的方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威爾遜的魅力正來自他對文學和生活的熱愛和洞察，這成為支持他終生從事批評的堅韌的精神力量。他在《文學的歷史解釋》一文中說：“無論在歷史、哲學還是詩歌上，人類每一次心智的勝利都給我們一種深深的滿足：我們的混亂之痛被治愈了，那些難以理解的事件給我們的重負也被解脫了。”威爾遜的文學批評所傳達的正是這種“解脫”所帶來的快樂。威爾遜是幸運的，早在他開始文學生涯的時候，西方人文主義傳統的“斯文”尚存，他的心靈能夠同時受到古典理性與現代知識的潤澤。他承續了一種悠久的傳統，也肩負了與美國知識分子一道應對新世紀挑戰的重任。從埃德蒙·威爾遜身上，我們仿佛能夠呼吸到二十世紀美國綿長濃厚的人文氣息。

正如書中所言，威爾遜從來都不是一位教條主義者，他的思想始終堅定而獨立，無論是對文學還是政治都是如此。他可以欣然接受一切新興的思想，如馬克思主義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只要它們有助于人類理解世界和自身；他也會嚴厲批評那些正在勃發的新興理念或運動，如頹廢的現代主義和冒進的激進主義，只要它們傷害了個人的自由與責任。同時，他交游廣泛，對朋友真誠而天真，有時也會幼稚，但這無損于他與二十世紀西方最為杰出的知識頭腦的交流與溝通。他與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納博科夫、以賽亞·伯林等人的交往更是成為美國甚至西方二十世紀文學史上的佳話。只要閱讀他的文章、書信和日記，我們幾乎可以一窺過去一個世紀美國乃至歐洲思想風云的激蕩起伏。也因為如此，威爾遜在美國知識界至今仍然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存在，他的重要性和影響力不言而喻。他總是以一種學術的真誠和歷史的完整性來看待文學研究，同時將文學的闡釋和批評加以通俗化。威爾遜的批評風格不是修辭性的而是論述性的，在龐雜而豐富的評論中，以其不可思議的深廣與敏銳，尋找各種文學和社會問題的答案。當他以嫻熟的技巧深入到各種社會、政治和歷史語境中的時候，威爾遜從來不會放棄對文學意義的把握，并避免陷入極端立場的泥淖之中。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威爾遜始終相信表達的力量、文學的力量可以影響世界，而這個世界正建立于深厚的人文主義信仰之上。今天重讀埃德蒙·威爾遜，或許也是醫治當前文學批評界浮躁之風的一味良藥。

（《埃德蒙·威爾遜的城堡》，梁建東著，上海三聯書店二○一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