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的紅與灰

兼容并蓄之后，不可避免的是灰色

——一種滋潤、沉著、通透的珍珠灰

阿姆斯特丹的市徽是紅底上一條黑灰，壓著三個白色圣安德魯十字架。有人說，這三個斜十字架代表古代阿姆斯特丹人的三大敵人：火、洪水和黑死病。不過據考證，這是從13世紀當地貴族帕斯金家族的徽章演變來的。黑灰色是阿姆斯特河，三個叉是帕斯金家族擁有的三個村子。河水上的城市，這確實是對阿姆斯特丹最好的概括。

阿姆斯特丹像一把折扇，背對著海面展開，火車站是斜吊的扇墜，條條大街是扇骨。它又像半張蛛網，灰色的運河，筆直地、一輪輪地與街道相會。相會的結果是無數的橋，平伸的，拱形的。橋上有歌手賣唱，有小車賣郁金香的球莖，三個一袋。

橋可以被視為阿姆斯特丹的一種隱喻，象征著聯結、溝通。從15世紀起，阿姆斯特丹就是歐洲的股票和期貨交易中心。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只從東方帶來香料、絲綢和瓷器，在大壩廣場附近，投機商們掂著手中的東印度公司的股票，決定做多還是做空。

對于一個低于海平面而多雨的城市，運河是比房屋更必要的生存基礎。運河就是阿姆斯特丹的馬路。阿姆斯特丹的渡船，不是康橋那種簡樸的平底小舟，也不是威尼斯俊俏的貢多拉，是玻璃罩方方正正的汽艇，在窄窄的河道里拉出均勻的白跡。

阿姆斯特丹最適合從水里看。運河邊停泊著許多船屋，裝飾著鮮花綠葉，其中不少是水上旅館。運河兩側的住家，多是咖啡色、紅褐色的人字頂的磚樓，窗臺和陽臺都鑲一道白邊，大窗戶里翻飛出白紗窗簾，吊著怒放的鮮花。

冬天的運河是滑冰的好去處。荷蘭人認為冬天是美好的季節。冰凍時節來臨時，大人們輪流給孩子們的操場澆水，每3個小時澆一次，24小時后，一個平整安全的溜冰場就建成了。一切都像600年前老布魯蓋爾的畫《冬天》里一樣。

真正的純風景畫誕生在荷蘭。之前的畫中風景多半是“幻相之景”，是畫家在屋子里構想出來的，17世紀的荷蘭畫家開始畫實景。荷蘭沒有教會和貴族來贊助藝術，全靠有產的市民階層買畫，由此誕生了世界上第一個藝術品市場。荷蘭人是最早能畫出空氣感的，人類的美術史由此踏出一大步。

17世紀荷蘭藝術家的畫室一般就是他們的住家。進門是前廳和會客室，后面是起居室和廚房，都很窄小。廚房和同時期的英國比起來堪稱原始。荷蘭人并不以美食著稱，傳統荷蘭餐通常是土豆、蔬菜和配調味汁的烤肉。

在Jodenbreestraat 街4號的倫勃朗畫室，順著僅容一人的昏暗樓梯走上去，樓上是兩間畫室，大的作油畫，小的作銅版畫。再上一層是藏畫室。倫勃朗理想的生活方式，大概是他在樓上作畫、教學生，主顧們在樓下等著買畫，廚房里飄著肉香，老婆孩子在嬉笑打鬧，還有余錢進行藝術品收藏。

這幢今天看來局促、逼仄的房子，吞噬掉了倫勃朗一生的收入。他在事業上了軌道后，分期付款買了這所房子，卻沒有料到他的兩個愿望——生活小康和藝術自由——是不可調和的矛盾。要么是流水線作業，供應市場；要么是按照自己的心愿作畫，但滿足不了客戶需求，掙不了錢。他選擇了后者。結果，還不上房子的余款，所有財產被拍賣。

我想到倫勃朗的一張畫《拔示巴》，模特是他的管家和伴侶韓德里克。畫里，他把韓德里克比作大衛王的情婦拔示巴，不但刻畫出一個大衛王都會愛慕的美妙身體，還探索著這個女人的靈魂，愛情和依戀濃得化不開。當時倫勃朗的太太薩斯基已過世，他沒有和韓德里克結婚，可能是顧慮一旦再娶，將會喪失薩斯基部分財產的繼承權。而他正在經濟吃緊之時，要還房貸，所以只有讓韓德里克一人承受有傷風化的名聲了。

在阿姆斯特丹行車，經過之處，飽含水分的云低垂在密布的河流上，如果忽略那些現代建筑，確乎是荷蘭畫家們筆下的風景畫。大街上不多不少的行人，正配得上兩側不新不舊的石頭房子。這些房子多建于17世紀，墻厚，窗小，灰白的石頭被濡成斑駁的灰棕色。街面上嵌著輕軌，電車在細雨中無聲滑過。行人多騎自行車，車頭上點綴以花或飾物。河邊的欄桿上也靠著自行車，有一輛車前方綁著一個粉紅色火烈鳥的絨毛玩具。

我住的地方是一家青年旅社，出門就是紅燈區。青年旅社的名字叫“庇護所”。當天有免費晚餐，還有鋼琴演奏。負責分發食物的是一個豐滿的金發女孩，毫無原因就熱淚盈眶：“難道這不美好嗎？親愛的！”事后想起來，覺得讓她如此情緒化的原因可能是大麻。

許多人到阿姆斯特丹，是因為這里能自由買賣的大麻。街頭的商店里可以買到各種大麻和煙槍，咖啡館里可以抽大麻。這些咖啡館的門臉上大多畫著主張性取向平等的彩虹標志，或者牙買加音樂家、種族平等斗士鮑勃·馬利以及其他雷鬼音樂英雄的頭像，里面則供應含有大麻的糕點。

夜幕下的老城區，人流所涌向的地方就是紅燈區。紅燈區位于兩座橋之間，兩段街道夾著一條河流。霓虹燈倒映水面，暗紅燈光照著一米見方的臨街落地玻璃櫥窗，里面通常有一個妝臺、一把椅子和一個女人：金發雪膚的高大的北歐女人，身材嬌小、五官鮮明如玫瑰的斯拉夫人，黑發暗膚、嘴唇豐滿的拉丁女人，黑檀香木般的非洲女人，面孔扁平、眼睛漆黑、站在松糕鞋上的亞洲女人……

這里的游客如過江之鯽。在窄窄的路面上被人流推著一點點向前挪，我的感受非常復雜：一方面感嘆荷蘭政府把寬容進行到底的氣度，另一方面對于女性如此公開地被作為商品展覽、出售，也很難保持超然態度。

因為這里的許多櫥窗都是受犯罪團伙控制的（櫥窗的租金通常是每晚40～100歐元），2008年，阿姆斯特丹市政府開始采取措施，購入這一區的16個物業，在櫥窗里展示本地設計師的作品，希望能用“性感”產業來取代性產業。但無論如何，這些措施依然是溫和的。

自由和包容，似乎是阿姆斯特丹的特質。阿姆斯特丹市徽上有荷蘭女皇威廉米娜在二戰時為了激勵荷蘭人所制的座右銘：英勇、堅定、慈悲。這三個詞讓我想起了一位荷蘭朋友Cees。

Cees出生在阿姆斯特丹，做過駐中東記者、爵士樂手和聯合國專家，現在是媒體傳播專業的教授。他說：“如果我一輩子只從事一種行業，我媽媽會難過的。”

荷蘭通行多種語言，荷蘭人會四五國語言是家常，六七門也不出奇，日常生活常各種語言混用。有政客要把荷蘭語推上主流語言的寶座，推行在正式場合講荷蘭語的措施。對此Cees非常反對。他也很反對有政客倡議的移民融入政策。因為他覺得融入的實質就是歸化，就是降低社會多元化的程度。

Cees問：你們家來荷蘭多少年了？政客：200多年了！Cees說：那么請你離開吧。對方愣了。Cees：我家14世紀就在這里了。按照你的邏輯，是不是我就有權讓你怎么樣就怎樣？

從Cees身上，我看到了一個以銳利保衛多元、以幽默進行較真兒的荷蘭。

兼容并蓄之后，不可避免的是灰色。雖然阿姆斯特丹以鮮艷的郁金香聞名，但它給我的印象，卻是灰色——那種滋潤、沉著、通透的珍珠灰。

小貼士

1.可入住水上旅館，每人約50～60歐元；

2.可游覽阿姆斯特丹附近的民俗村，欣賞風車、木鞋、郁金香、奶酪等荷蘭著名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