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學家高華的離去,形成了一次震動學術界和思想界的公共事件,強烈的良知情感和學術關懷撞擊著人們的心靈。在高華離去的身影中,人們的目光穿越過學術體制而看到了一個時代的巨大悲哀,感受到自由獨立精神與學術良知的無比珍貴。可以期待的是,高華所留下的學術遺產和思想效應將會對中國人文學術研究和現當代史學研究產生深遠的影響。
民間立場:高尚者的墓志銘
早有不少研究者指出,在當下的中共黨史研究格局中已經形成了三大板塊:一是在體制主宰下的主流話語研究體系,仍然在精心地建構著原有意識形態色彩的解釋文本。高華曾對1980年代的主流研究體系作過這樣的概括:“在中國現代史、中共黨史研究領域,就是官學盛行,為圣人避諱,或研究為某種權威著述作注腳,幾乎成為一種流行的風尚”。但也必須看到近十多年來出現某些變化,在這種體系中也部分地出現了重視運用史料和輕度修正解釋話語的趨向。二是主要以海外學界為主的研究話語,多是以西方社會人文科學的理論為解釋框架,角度多元和觀點新穎是其重要特征。三是站在民間立場上的獨立學術話語解釋系統,集中地體現了中國新一代學人的學術良知與研究功力,它強調的是以客觀中立的立場和對歷史的宏觀把握為前提,對史料進行廣泛的搜集和細心的考辨,避免由意識形態而產生的有意或無意的“歷史誤讀”,以求揭示歷史真實、警醒世道人心。在這板塊中的研究者既有屬于體制內的身份,也有在體制外的自由寫作者,但是身份的色彩在這里已經完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思想上、學術品格上相互引為同道,相互切磋。
俯瞰這種學術景觀,是我們思考“現當代史何為”的基本前提,由此而可以把高華的中共黨史研究定位在民間立場話語體系中所產生的最優秀代表。
但是,在上述三大板塊的學術取向之別的背后,還應該看到的是當下的學術體制及學術資源的分配狀況存在著極大的不公平,對整體上的研究事業產生嚴重的阻礙力,這也是高華的離去所引發的“現當代史何為”的重要思考。
在《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后記”中,高華自述:“由于這是一本站在民間立場的個人寫作,十多年來我從自己不多的工資里擠出錢購買了大量的書籍資料,我從沒有以此選題申請國家、省級或大學的任何社科研究項目的資助,我知道,即使申請也不會成功。所以我的另一個遺憾是,我無法對一些當年參加過延安整風運動的人士進行口述采訪,如果我做了這樣的工作,一定會對本書的內容有所充實。最后,我的遺憾是我應該去莫斯科搜尋有關資料”。這種窘況與體制內主流板塊中的科研經費黑洞之令人觸目驚心相比,形成極大反差。
2005年5月,廣東美術館舉辦“毛澤東時代美術展覽”,研討會在延安舉行。我作為學術主持人邀請高華出席并做專題演講,他對我說這是他第一次到延安,令我大為吃驚;在延安參觀的時候,高華對各處史事如數家珍,更使我感嘆。一位以研究延安整風運動而聞名于國際史學界的學者,竟然在體制下得不到任何資助,高華說即使申請也不會成功,恐怕也是實情。在這種狀況中堅持做自己的研究,是需要有巨大的精神力量支撐的。
在《革命年代》的后記中,高華的自述對于理解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在前后兩個階段中的成長和心路歷程以及獨立的民間話語解釋系統的形成有重要價值:“說來還得感謝我所經歷的那個年代:革命年代,既有大震動、大改組、大破壞,也意味著風卷殘云、摧枯拉朽,其間有血淚、痛苦、死亡;也有激情和理想,……我和我的那些理想主義的朋友從此注定了不會為了功名利祿去做研究,也不會心如止水,像研究古董那樣去回望過去。……進入新世紀后,資本和權力的擴張使得思考的空間更顯得逼仄,面對著滲入到大學校園的項目化、數字化、標準化的壓力,只能自我放逐,而埋頭讀書和研究,成了自我超越的唯一途徑……”
在高華的境遇中可以看到,在權力化、意識形態化的學術語境中,真正的學術規范、自由的探索精神、獨立的學術立場難有立錐之地。在政治學、歷史學這樣的人文社科領域,許多被知識界和社會公眾爭相閱讀、反復討論的學術專著根本不可能從壟斷科研機制中獲得任何研究資源,因而那些研究者的艱辛也是可想而知的。因此,高華的現當代史研究在思想上的巨大感召力首先來自于他的學術良知和道德勇氣,從理想主義的道德批判精神到學術獨立、思想自由的精神品格,這正是獨立的民間話語解釋系統賴以建立的穩固根基。在民間立場的研究話語體系的入口處可以刻一句詩: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以求真求實精神突破史料難關
作為站在民間立場上的歷史學家,高華的學術遺產首先體現在以學術良知與學術功力的高度融合,而在學術性方面作出的巨大超越,這是連體制內的一些主流史學家都不得不佩服的。
這種學術性的超越來自于高華一貫強調的學術研究原則:客觀中立的學術立場,窮搜博采、細心考辨、謹慎運用的史料觀,以求還原歷史語境而避免“歷史誤讀”、嚴肅揭示歷史真實的研究宗旨。關于現當代史研究的史料問題,他在《當代中國史史料的若干問題》(見《革命年代》)中有比較全面的闡釋,他的經驗和識見可以為研究者提供借鑒。他認為“檔案是極其重要的,但鑒別、分析更為重要”;他指出政治人物的文集都為事后所編,并非完全意義上的歷史原件,在使用時要小心、謹慎、考辨、核查。領導人的年譜也一樣,他認為有一個重要特點是:有較多的取舍和省略,回避敏感問題。而對于在“文革”中由紅衛兵編印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則認為很有價值,其中收入的毛澤東的講話大都未編入大陸出版的各種毛澤東文集中,其真實性基本可靠。我和高華在延安的討論中,也曾向他請教關于“文革”中紅衛兵出版物的資料可信性問題,他認為絕不能因為其民間性而忽略其內在重大價值。他在文章中強調要有史學研究的基本功底、小心的鑒別與判斷和史識的修養和眼光,才能“真正讀懂這些語意曾被膨脹或修飾的浩如煙海的史料”。
《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對此有更深入的闡述:“由于延安整風在主流話語中是一個特殊的符號,有關史料的開放一直非常有限,這給研究者帶來極大的困難。但在八十年代以后,官方也陸續披露了某些與延安整風運動相關的歷史資料,除了少量檔案、文件集外,也出版了不少回憶資料,這給研究者既帶來了便利,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問題,這就是如何分析、辨別、解釋這些材料。應該說,我在中國大陸長期的生活體驗以及我對有關史料的廣泛涉獵,加強了我閱讀資料的敏感性,我逐漸能夠判斷在那些話語后面所隱蔽的東西”。在這里,對中國的生活體驗和對史料的廣泛涉獵就是非常重要的基本功。有時候閱讀海外學者的大著,雖然常有框架、觀點之新穎的收獲,但是時常也會感到由于缺乏真實的生活體驗而造成的隔膜。
高華的學術代表作《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非常難得的是在史料來源很受局限的情況下,能夠運用目前中國大陸公開出版物的資料作出如此深入和充滿洞見的研究。據稱在《紅》被機場海關沒收而引起的行政訴訟案的審理中,有關人士指出據中央文獻研究室介紹,《紅》書的一大特色就是所有資料均源于國內的公開出版物,沒有引用任何海外資料和內部資料。顯然,在像高華這樣有深厚學術功力和求真求實精神的學者面前,企圖以封鎖資料來阻撓歷史研究前進的步伐已經是越來越困難了。
應該特別指出的是,在“現當代史何為”這個巨大問號前,高華對公開史料的卓越運用和深刻識見是極其鼓舞人心的,他為仍處于威權時代中的年青一代研究者樹立了很好的范例:即使只能依靠公開出版物,通過精心的辨別和研究,當代中國歷史的發展真相、歷史人物的偉大與卑劣、歷史發展趨向的光明與黑暗、歷史事件的真相與謊言等等根本性的問題已經昭然若揭,所有的大是大非問題都已經朗然呈現。
學術獨立,探索自由的潮流不可阻擋
在對高華的學術遺產進行分析的時候,更應該看到,高華在“史料關”之上有著更基本的價值觀作為研究的動力,這更是回應“現當代史何為”的核心命題,是民間寫作話語體系的安身立命之處。關于價值與情感的問題應該從兩個方面來看,一是在《紅》的后記中,高華這樣寫道:“吾細讀歷史,站在二十世紀全局觀二十年代后中共革命之風起云涌,心中自對中共革命抱持一種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吾將其看成是二十世紀中國民族解放和社會改造運動的產物,認為在歷史上自有其重大正面價值和意義。”我認為這種情感和觀念是高華真實的想法,也是對目前關于高華的悼念、評論中出現某種過于簡單化地貼標簽的言述的應有回應。二是他對自己的現當代史研究的價值關懷作出了明確表述:“如果說本書敘述中有什么價值傾向的話,那就是我至今還深以為然的‘五四’以后的新價值:民主、自由、獨立、社會正義和人道主義”。我想這兩方面是認識和評價高華的基本要點,也是在“現當代史何為”的價值觀問題上的很好表述。
在研究模式上,高華分別對“革命敘事”與“現代化敘事”兩種模式進行了深入研究,認為:“‘革命敘事’仍有其重要意義,它表達了左翼革命主義的世界觀,為人們認識這個紛繁而多元的世界及其來源,提供了一個不可取代的視角;增強‘現代化敘事’的本土性,也會有助于發現中國經驗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所以這兩種敘述方式是可以互相補充的,并不存在誰是誰非的選擇問題。開放的、兼容并蓄的態度可以把不同的認識框架置放在一個平臺上,為敘述者提供更廣闊的選擇空間。在這個開放性的平臺上,一種中立、客觀的歷史觀,即‘灰色的歷史觀’,以及與此相聯系的‘新實證主義’的歷史研究方法,或許能夠成為人們認識、分析歷史現象的新的工具”(高華《敘事視角的多樣性與現當代史研究—以50年代歷史研究為例》)。這是對于“現當代史何為”提供了新的研究模式和研究工具的思考,史學界也有人把高華看做是“新實證主義”史學的代表人物。
最后,民間話語解釋系統的“現當代史何為”思考還有重要的一環:“修辭策略”的問題。在后威權主義時代的史學寫作中,有寫作經驗的作者在不同程度上都成了“修辭學家”,高華在這種修辭景觀中更是難得的高手,其筆法之簡煉、修辭把握之準確和重現歷史氛圍之生動,都使人佩服不已。他對于修辭策略的準確把握和恰當運用,既表現出探索的自由、學術的尊嚴,同時以建設性的努力推動著不可阻擋的學術獨立、探索自由的潮流。從中可以看到,獨立的民間話語解釋系統在后威權時代的史學寫作中已經走向成熟,就如史料的封鎖無法阻擋探索者敏銳的目光一樣,文字的“過濾”也難以阻隔在修辭策略推動下奔涌的思想交流。
高華走了,想起和他在延安度過的日子,想起2011年10月29日我還和他在醫院里討論土改運動的情景,感慨萬千。我相信,在現當代史研究乃至中國當代的人文科學研究中,高華留下的學術遺產與思想效應是很值得我們研究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