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好看 梅“話”有趣

梅花四軸是金農73歲時的作品，紙本，各縱30厘米，橫41厘米，從其中一幅所題跋文可知，這套梅花圖金農一共畫了12幅，本來是一本冊頁，但是經過200多年的歲月滌蕩，如今只剩下四幅，其余的不知所蹤。這四幅后來的收藏者是唐云，唐先生非常珍愛，統一裝裱，但因為四幅做一本冊頁規模嫌小，所以裱成了立軸。每一幅唐云先生都鈐有鑒藏印，包首還親署簽條，四幅梅花現藏杭州唐云藝術館。

四幅梅花極耐看，是書齋雅賞。耐看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是畫，另一個是“話”，也就是畫上的題跋。唐云藝術館將這四幅梅花制成復制品，掛在接待廳的南北墻上，南北墻的中間是半落地的花窗，窗臨西湖，開外十米橫著窄窄的、曲曲彎彎的長橋，左側不遠處就是著名佛剎凈慈寺，而雷峰塔就隔著長橋在對面。稍稍了解舊事的人都知道，那個地方當年是先前的李叔同、后來的弘一法師經常流連的地方。每當夕陽西下，晚風拂柳的時候，站在窗前，梵音繞耳，雷鋒銜陽，詩意與景致令人不知所以，轉過身來，墻上梅花映壁，那種感覺真愜意，渾身舒泰。我經常去唐云藝術館喝茶，就是因為那里的詩情畫意，而常常佇立四幅畫前，便有人要我說這四幅畫。說實話，本來我并沒有打算寫這篇文章，就是因為佇立畫前給人說畫，說著說著，不寫覺得可惜了，于是以兩頁為限，聊湊篇幅，算是“話本”。

先說“山中晴雪”。古人所謂晴雪，一謂蘆花，一謂梅花，都是有出典的。金農是杭州人，杭州蘆花、梅花比比皆是，并且有許多著名的賞梅勝地，比如西湖的孤山、靈隱道上的靈峰、城東臨平的超山、城西的西溪。諸多賞梅勝地中，金農最喜歡的“晴雪”在西溪。為什么？因為西溪自古是一片廣褒的濕地，不但自然生態好，人文生態也很好。那兒最多的物種是蒹葭（蘆葦）、梅、柳和柿樹，最多的建筑則是廟庵和藏書樓，所以當年西溪是文人雅士消隱塵世的梵隱勝地。與金農同時代并且是金農好友的杭世駿、厲鶚就經常去西溪，他們去西溪就是為了賞“晴雪”，即“秋雪”蘆花和“冬雪”梅花，然后寫詩填詞，抒發情懷。早于金農的另一位杭州著名畫家藍瑛晚年也經常去西溪，他在西溪畫畫賣畫，賺了很多錢，因為西溪有錢人多，他的畫好賣。金農去不去？也去，他在西溪做了什么我們不知道，但是西溪的梅花給了他畫梅的審美經驗則是可以肯定的。西溪梅花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它們不是人工種植而是自然生長的，一排一排，一片一片，屋前屋后都是，因為沒有人也無需人去修剪，所以枝繁如荊棘，被稱作野梅。西溪人家將野梅編而為籬，那是一道很獨特、在今天看來絕對奢侈的風景。花開時節，陽光映照梅花，風一起，零散的像雪花漫舞，編而為籬的像雪積綠叢，這是金農非常喜歡的西溪“晴雪”。我們再看金農畫的梅花，干枝牙牙交錯，筆墨潤中帶澀，枝枝丫丫間仿佛長了“骨刺”，不是那種被人侍候的園林中的梅花，而是充滿了野趣的梅花，其實他畫的就是西溪野梅。而正是這種野趣讓他與諸多畫梅高手區別開來，形成了金農梅花的風格，這是金農畫梅的一個顯著特點。

再看另一幅《紅梅圖》。虬枝老干，疏影橫斜，畫得很干凈，五六朵梅花各占枝頭，一點點紅。一點點紅便是詩意，紅多了則鬧。金農本色是一位詩人，最懂得捕捉形象和提煉形象。詩是有聲的畫，畫是無聲的詩，這一幅就是無聲的詩。金農很喜歡，題了一則有趣的畫跋：

客窗偶見緋梅半樹，因用玉樓人口脂畫之。彼姝曉妝，毋惱老奴竊其香奩而損其一點紅也，不覺失笑。金牛湖上金二十六郎記。

竊其香奩？我不信。所謂香奩就是女人盛化妝品的盒子，此香奩盛的是“口脂”，也就是口紅（泛意地講是胭脂，清代胭脂不僅妝臉也抹唇）。中國女性妝唇的歷史非常悠久，至少在春秋時的文獻中已有記載。那時的口脂是將朱砂（丹）碾粉然后調入動物油脂做成，漢代以后，隨著西域的紅藍花在內地廣泛種植，人們認識到紅藍花汁色鮮而紅，附著力強，而它更大的優點還在于因為是花汁，不像朱砂碾粉后有顆粒，妝于唇上不好看也不好受，所以漢代以后紅藍花逐漸取代了朱砂做口脂，一直到清代都是。但是紅藍花汁可以妝唇，也可以做畫畫的顏料，它吸附力強，薄而又勻，宜于使筆，是理想的繪畫顏料。大家知道，中國古代繪畫顏料主要取自兩類物質，一類是礦物，一類是植物，這兩大類顏料對媒材（絹、紙等）有不同適應，制作成本也不一樣。清初的王石谷作絹本山水，設色常用礦物顏料，這是因為他有錢，用得起，再一個是他的畫相對華麗，有這個需要。金農所作多為素筆，偶作設色，用的基本上是植物顏料，圈花點紅則用紅藍花的凝脂即所謂口脂。所以“竊其香奩”并不真的是金農“竊”人香奩中口脂來作畫，而是他說的一句調侃的話。金農是一位非常幽默的人，題畫時經常說一些俏皮話，很生動。其實揚州八怪中的高翔也用口脂畫梅，金農在他的另一則題畫記中就有記載：“??西唐（高翔字西唐）畫疏枝（指高翔畫的梅花），半開朵，用玉樓人口脂抹一點紅，良縑素櫧，各臻其微。”而高翔本人卻沒有在他的畫中這樣說過，更多的畫家用口脂設色也沒有這樣說過，因為是常用顏料，大約覺得沒有必要去說。但是金農幽默，他于平常中發現不平常，經他一題，有趣極了。所作耐看，所題耐讀，由此可見一斑。

還有兩幅梅花沒有說，篇幅已滿，留待以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