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里,我一心想搞隋唐史,研究均田制和日本的班田制。大學畢業時,已決定我留校任教,因為要完成國慶獻禮任務之后才正式分配工作,就在我等待分配工作時,等來了中央編譯局要人,而且指定要共產黨員的一個機緣,使我邁進五四運動研究之門,走上中共黨史研究之路。1979年4月,我同楊圣清應約合寫的《五四運動》,在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一本為紀念五四運動60周年而作的小冊子,實乃應時之作,不敢忝列學術專著之林。然而,我寫的“前言”和“波瀾壯闊的馬克思主義宣傳運動”、“偉大的歷史意義”等部分,卻真實反映了我研究五四運動的學術水平,也是我研究五四運動的一段情緣的終結。幾十年前做過的事,隨著日出日落,漸漸從記憶中淡出。未想殷敘彝一篇《一段情緣 兩本著述——我與五四運動研究》(《百年潮》2011年第9期),又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
跨進五四運動研究的大門
1958年10月13日,我帶著“大躍進”的疲勞和興奮,告別南開大學,到中共中央編譯局研究室中國革命史組報到。上班之后,馬上開始工作,我的任務是編輯《李大釗選集》、寫五四時期期刊介紹文章。當時,《李大釗選集》的選目任務已由他人完成,交給我的只是文字的校訂、標點和文章編排。起草《李大釗生平事略》,由王云開承擔,我協助他修改。
文字訂正、文章編排等工作比較簡單,難的是政治把關。領導沒有具體交代,我只好自己摸索。恰好這時我從《中國農民報》上看到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的最初版本,發現選入《毛澤東選集》時,按照后來的觀點作了文字上的重要修改。我認為這就是政治把關,于是效仿這種做法,從李大釗原遺稿中刪去自認為有損其形象的文字。例如,《新紀元》一文,在“這都是差強人意的消息”之前,刪去“美國威總統也主張國際大同盟”。《勞動教育問題》一文,在講中國工人惰性的文字中,刪去“我們這些游墮成性的人”和“挪出工夫來,可以去嫖去賭,去作些人生無益有害的舉動”。還刪去一段肯定李石曾的話:“從前李石曾先生曾經說過,歐洲有益人類的學術文藝,都不過供政治上的犧牲罷了。仔細想來,此話甚有道理。”當時作這樣的刪節,自以為黨性強,巧于文筆,刪得不露痕跡,頗感得意,后來經歷的事多了,才覺悟到自己的幼稚。
全書由我編排好之后,由丁守和定稿。完成編輯《李大釗選集》任務后,領導又安排我寫了一篇介紹《李大釗選集》的文章,題為《革命史上的豐碑——〈李大釗選集〉》。這篇文章發表在《語文學習》雜志,被選入《語文學習》小冊子。1958年5月4日,領導又派我到菜市口中學作紀念五四運動40周年的講演。編輯《李大釗選集》算是踏上五四運動研究的門檻,我真正跨進五四運動研究的大門,是寫作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的文章。
《五四時期期刊介紹》一共3集,第一集于1958年11月出版,第二集于1959年4月出版,我趕上寫第三集的5篇文章。《新學生》、《北京女高師半月刊》是學生團體編輯出版的進步刊物,《新教育》是幾個教育團體共同主辦的刊物,《學匯》是無政府主義刊物,《學林》是改良主義者主辦的綜合性刊物。這些刊物內容、思想龐雜,而且留下來的刊物又多半不全,要按照領導的要求,詳細介紹刊物的主要言論,分析它總的思想傾向,批判錯誤和反動的言論,還要對刊物的編輯出版者、出版期數、版式、創刊和終刊的年月等作出考證結論,這對于剛跨出大學校門的我來說,確實是不小的挑戰和考驗。好在有第一、二集的文章作參考,加上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態和不怕苦的精神,僅僅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我就以平均每月1萬多字的速度完成了任務。
《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第三集于1959年12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同第一、二集一樣受到專家學者的好評,在史學界產生好的反響。正如殷敘彝所說,“《五四時期期刊介紹》是編譯局研究室中國革命史組的一個重要成果”。我認為有幾點值得肯定和借鑒:
第一,搶救了一些史料。在介紹的157種刊物中,大多數是從舊書店、從民間收集來的,有的期刊跑遍北京、上海等城市也只能找到幾期,如《北京女高師半月刊》只有一期,除發刊詞和一個啟事之外,一共只有4篇文章。公私合營時,許多舊書商將所有舊書匆匆處理,公私合營后也不再收購,如果再過幾年,這些刊物就難以搜尋了。
第二,經過研究,寫成介紹文章結集出版,既可以滿足研究工作的需要,也有利于史料的保存,萬一期刊毀失,也不至于煙滅灰盡。
第三,介紹全面客觀,既詳細介紹刊物內容,又介紹刊物編輯者、出版期數、版式等,既提供了近現代史、思想史、學術史的研究材料,又提供了研究刊物史、出版史的資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少不了對人物等的批判,更難免批判的偏頗,但正如殷敘彝所說:“這部書是以介紹為主,大部分文章的深度不夠,觀點也相當片面,但史料是實在的,加上發刊詞和目錄部分,不失為很實用的參考書。”
第四,開創了以史料內容介紹文章為主,附錄期刊發刊詞、宣言和目錄等原始資料的史料書新體例,體積小、容量大,對期刊的全貌和發展變化一目了然,又便于檢索,既是史料書,又是工具書。
我在寫作期刊介紹文章的過程中學到不少東西,也從編輯《李大釗選集》隨意修改作者原文中吸取了教訓。“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我在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和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工作期間,提出“真實性是黨史資料的靈魂”,堅決反對隨意刪改文獻資料;提倡把史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結合起來;堅持以史料為依據,客觀敘述歷史;創新體裁體例,盡量滿足讀者需要;放棄從政機會,全力從事黨史資料收集、整理、研究和編輯出版工作;致力于史料學研究,寫成《中共黨史資料學概論(提綱)》。所有這些,都與我在中央編譯局研究室工作期間的學術養成有關。
趕上“共產風”
《李大釗選集》和《五四時期期刊介紹》出版時,正趕上毛澤東提出廢除資產階級法權,降低知識分子收入。1958年8月中旬,他在全國協作區會議上說,爭地位,爭級別,要加班費,腦力勞動者工資高,體力勞動者工資少等,都是資產階級思想殘余。“各取所值”是法律規定的,也是資產階級的東西,要考慮逐步廢除工資制,恢復供給制。張春橋根據毛澤東的講話精神,寫了《破除資產階級的法權思想》一文,發表在上海《解放》半月刊上,后被《人民日報》轉載。毛澤東為張文寫了按語,按語說:“張文基本上是正確的,但有一些片面性,就是說,對歷史過程解釋得不完全,但他鮮明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引人注意。”毛澤東的講話、《人民日報》按語和中共中央根據毛澤東提議作的《關于降低國家機關三級以上黨員干部工資標準的決定》傳達后,形成了學習貫徹的熱潮。討論中,大家紛紛表示擁護廢除資產階級法權,贊成實行供給制。中央編譯局還把“按勞取酬”改譯為“按勞分配”,從“老祖宗”那里為廢除資產階級法權、刮“共產風”提供理論依據。
我感受最深、關系切身利益的有兩件事:一是降低工資。人事部門通知我,新畢業的大學生,級別由過去的21級降為22級,月薪由62元降為56元。我雖有8年工齡,但不能提級,維持原來的21級。二是取消稿費。出版社響應號召,《李大釗選集》不署中央編譯局研究室的名,而署出版社編輯出版;不給稿費,總計數百萬字三大卷《五四時期期刊介紹》一分稿費也沒有。有趣的是,此書再版時,正值“文化大革命”結束不久,稿費制還沒恢復,又是舊書重印,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報酬。對此,大家都無怨無悔。
但問題在于,這種剝奪個人權利的做法,也取消了個人的責任,造成無人負責的后果。《李大釗選集》出版后,我校閱了一遍,發現有60多處錯誤。1978年第二次印刷時,本來是一次校訂的好機會,因為出版社不知誰是編者,沒有找編者校訂,他們只校訂了一部分錯字、標點,也失去了補救的機會。這就是不尊重個人署名權的后果。不過,這對我來說,倒有一點好處,因為有這段經歷,后來凡是我主持編寫的出版物,一定要把編者和輔助工作者的名字和他們所做的工作交代清楚,分稿費時,寧肯自己少得一點,也不能損害他們的利益。這是尊重他們的勞動。如果沒有受過“共產風”之害,說不準還不會有這點覺悟呢!
離開中國革命史組的日子
中央編譯局研究室中國革命史組是一個真學實干、富于創新的年輕集體。組內沒有資深知名專家。丁守和只上過初中,由行政轉到學術研究,半路出家,主持研究室工作不久,也算新手。殷敘彝以下都是畢業不久或剛畢業的本科生,論年齡平均30歲左右;算人數,1958年以前不到10人,此后到完成《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第三集編寫任務,只有13人。就是這樣一支隊伍,從1956年到1959年,寫出了反響較大的《十月革命對中國革命的影響》、《從五四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兩本專著,編輯了《李大釗選集》、《五四運動文選》、《五四時期的社團》,編寫了三大冊《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總計500多萬字。我在編譯局一年多,真正搞業務的時間也就半年,編了一本書,寫了6篇文章。我常想,如果我們中國革命史組的團隊不解散,堅持當年的研究方向,發揚當年的作風,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努力,到現在不知會出多少成果,造就多少人才!
我在完成期刊介紹的寫作任務之后,先是到工廠、街道作為城市人民公社社員參加勞動,后被派到全國群英會寫簡報,又參加反右傾運動,然后和丁守和一起下放安徽肥西勞動,后調到中共中央黨校工作。那時,中央黨校17級干部以上才能當助教,13級以上才能當講師,我雖有10年工齡、大學本科學歷和一年多的研究工作經驗,也只配當資料管理員,而且必須安心本職工作,不得胡思亂想。資料組組長給我打“預防針”:“中央黨校17級以上干部多如牛毛,不要像有的人那樣,好高騖遠,想得太多。”我寫了一篇論述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始于五四運動的文章,被認為是不安心本職工作的表現。后來我就不再寫文章了,先是看書看報混日子,后為領導寫文章,然后參加批判楊獻珍的資料工作,后是“文化大革命”中“被革命”,然后上“五七”干校勞動改造,后負責中央黨校揭批查“四人幫”的資料工作,然后當秘書……算起來,我在五四運動研究的殿堂里,只不過是在中央編譯局工作的短短一段時間,前后加起來不超過一年半。我的朋友把我看成是五四運動的研究者,約我寫關于五四運動的書,實在是抬舉我了。改革開放后,我到了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終于迎來自己學術生涯的又一個黃金時代。
嗟乎!時光不會倒流,歷史沒有假如,如今我能做到的、應該做的,我們這代人所能做的,應該做的,也就是將“現在人們很難想象”的事講給大家聽聽罷了。
(責任編輯 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