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4年3月,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宣傳委員會召開的宣傳工作會議上作了一次講話,專門談論陜甘寧邊區的文化教育問題,其中說:“過去我們學會了一種工作方式,就是開會。這個方式各處盛行,多年以來我們就沒有放棄過這種工作方式。”“現在我們邊區,開會是最重要的工作方式”。翻開任何一部中共黨史,其中相當多都是關于會議的記載,而在中共歷史上的諸多會議中,最重要的莫過于全國代表大會了,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國的走向。因此,對黨的全國代表大會進行研究,本身就是中共黨史研究的重要內容。近年來,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李穎研究員一直致力于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史的探討,著述頗豐,在中共十八大召開前夕,黨建讀物出版社推出她的新著《黨代會現場——99個歷史深處的細節》(以下簡稱《黨代會現場》)。該書的出版,不但有助于人們深入了解中共歷次代表大會的情況,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和深化了中共黨史的研究。
細節透現歷史的真實
歷史本身是由無數的細節組成的,但人們在探討歷史問題時,往往忽略了歷史細節,結果在書寫歷史著述時,把本來生動豐富的歷史描寫得十分干癟與蒼白,使讀者失去閱讀的興趣。這種現象在某些關于中共黨史研究的著述中尤為明顯,有的所謂研究成果,其實就是中共中央文獻的摘錄匯編,既缺乏研究性也沒有可讀性。因此,在進行黨史研究時,既要注重宏大敘事,也要重視微觀細節,透過細節去再現歷史的真實,使讀者有親臨歷史現場之感。李穎的這部新著可以說是這方面的一個有益嘗試,她將自己對黨代會的研究心得融入歷史細節的描寫之中,既有很強的學術性,也有很強的可讀性,做到了可信性與可讀性的統一。
比如,中共一大在歷史上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現在的黨史讀物在談及一大時,總是使用“開天辟地的大事變”這樣的表述來形容它的重大意義。確實,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改變了中華民族的命運,也改變了中國歷史的命運,是中國共產黨將一個舊中國變成了一個新中國。可是,在一大召開、中國共產黨剛剛成立之際,又有幾個人意識到它具有“開天辟地”的意義呢?該書關于一大的幾個細節描寫,便頗能說明問題。
要召開黨的全國代表大會,首要的工作是推選出參加會議的代表,如今代表的推選自然有一套嚴密的程序。可是,萬事開頭難。各地中共早期組織在接到上海方面的通知后,多數沒有進行代表選舉,有的由領導人指定,有的由協商產生,有的地方就那么一兩個黨員,誰有時間誰就去開會,當時也沒有代表資格審查的程序。比如北京的中共組織成立早、人數也多,在接到上海方面的通知后,張國燾、劉仁靜、羅章龍、李梅羹、鄧中夏等幾個黨員開會,研究推選出席一大的代表。在這幾個人中,張國燾既參與了北京中共組織的創建,到長辛店開展過工人運動,在會中表現又比較活躍,所以被一致推舉為代表。在推舉另一位代表時,有人提議鄧中夏去,鄧中夏說有事不能去(實際上鄧此間要到南京出席少年中國學會的年會),羅章龍也說不能去,于是便決定由劉仁靜去。這樣,年僅19歲的劉仁靜就成了出席一大最年輕的代表。本來,在北京的中共組織中,論資歷,論影響,都輪不到劉仁靜當代表。這便是歷史的偶然,但偶然之中體現必然。今天看起來,一大代表的推選似乎有些草率,可當時全黨總共不過50多名黨員,黨的中央機構也未建立,連黨的正式名稱都沒有確定,出現這種情況又是可以理解的。
陳獨秀和李大釗是中共最為重要的創始人,史稱“南陳北李,相約建黨”。可是,不論是“南陳”,還是“北李”,都沒有參加中共一大。原因是,陳獨秀當時擔任廣東政府教育委員會委員長,政務纏身,不便離開,便委托包惠僧出席;李大釗當時除擔任北京大學圖書館館主任、教授外,還兼北京國立大專院校教職員代表聯席會議主席,時值學年終結,事情很多,無法親自前往上海出席會議。坦率地說,陳獨秀和李大釗沒有參加一大,固然有各種理由,最根本的,恐怕還是他們本人也沒有意識到,中共一大會給中國歷史帶來如此巨大的影響。正如作者在書中所分析的:“也許他們并沒有把這次會議當成多么重要的事情,也許在他們的頭腦中,黨已經成立,這次上海會議不過是共產國際急于召開的一次事務性會議。”
在一大開會的過程中,有一個問題引起與會代表的激烈爭論,這就是黨員能不能做官。一種意見認為黨員做官沒有什么危險,應挑選黨員加入國會,以使他們在黨的領導下進行工作;另一種意見是黨員不能做官,黨員做了官將使黨變成黃色的黨。雙方爭論的結果是誰也沒有被說服,這個問題沒有取得一致意見。于是,會議決定,黨員一般不應當擔任重要行政職務,不應當議員、部長、省長,但是可以擔任校長、科員這樣的職務,并且注明這個問題留到召開二大時再作決定。當然,二大并沒有對這個問題再作討論。用今天的眼光看,這或許是一個幼稚的問題,可是要知道,一個黨如同一個人,總是從幼稚中成長起來的。
該書這樣的事例還有很多。例如,在中共三大上,陳獨秀在作主報告時,承認自己對時局的看法不清楚,再加上容易激動,犯了很多錯誤;五大選舉時,紡織女工出身的黨員張金保向大會懇求不將自己選為中央委員;在六大上,“大字不識幾個,連文件也看不了”的向忠發,卻因為當過碼頭工人被選為黨的最高領導人;在七大上,代表們高呼“毛主席萬歲”,毛澤東回應說“我52歲”;在八大上,鄧小平曾婉拒中央委員會總書記一職;在九大上,戰斗英雄孫玉國作報告時,毛澤東帶頭鼓掌;在十大上,毛澤東因為站立起來很困難,代表們不知情,看到他不離席便長時間地鼓掌歡呼,周恩來只好說“毛主席要目送大家退場”,等等。正是這樣一個個細節,為讀者還原了黨代會的現場,再現了歷史的真實。
“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中共一大召開之時,黨員人數很少,黨的影響有限,對于在中國怎樣搞革命也是知之甚少。在1945年4月21日召開的中共七大預備會議上,毛澤東這樣回憶說:“當時對馬克思主義有多少,世界上的事如何辦,也還不甚了了。所謂代表,哪有同志們現在這樣高明,懂得這樣,懂得那樣。什么經濟、文化、黨務、整風等等,一樣也不曉得。當時我就是這樣,其他人也差不多。當時陳獨秀沒有到會,他在廣東當教育廳長。我們中國《莊子》上有句話說:‘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建黨之初,雖然年輕的共產黨人對革命怎樣搞還不甚了了,但當時的中國積貧積弱,不成樣子,客觀現狀不容許他們在會議室里(其實連會議室都沒有,一大的會場還是借用的)將許多的理論與現實問題,從容地討論清楚之后再去搞革命。改變國家民族的命運,使中國實現獨立富強,是他們要組織一個共產黨的根本起因。因此,革命的方法只能在革命的過程中尋找,革命的理論只能在革命的實踐中去總結。
1922年,中共召開了二大,對有關中國革命與黨的自身建設的一系列問題作了一些初步回答。《黨代會現場》在涉及這一問題時,將其歸納為至少創建了八個“第一”:第一次提出了明確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綱領,第一次提出了關于統一戰線的思想和主張,制定了第一部正式的黨章,第一次明確闡釋了民主集中制原則,第一次喊出了“共產黨萬歲”的口號,等等。以往黨史界在探討二大時,往往只注意會議提出了黨的最高綱領和最低綱領,而對二大在其他方面的貢獻很少提及,該書的這種歸納頗有新意,說明作者對黨代會歷史的研究是下了工夫的。
1923年6月召開的三大上,就國共合作及共產黨員是否加入國民黨的問題,展開了激烈爭論,最后以21票贊成、16票反對通過《關于國民運動及國民黨問題的決議案》,確定以中共黨員加入國民黨的方式實現國共合作。國共合作實現之后,在共產黨人和國民黨人的共同努力下,中國的形勢大變,于是有了大革命的高潮,有了轟轟烈烈的北伐戰爭。但在這個過程中,又產生了新矛盾與問題。因為革命發展了,共產黨的影響大了,隊伍也增加了。幾年前,人們還不曾知道有個共產黨,即使知道共產黨的名稱,也不了解共產黨是一個怎樣的組織,現在共產黨的影響與有幾十年歷史的國民黨一般大,在一般民眾的心目中,共產黨的影響甚至超過國民黨,這自然引起國民黨內右派們的不滿。雖然1925年1月的中共四大第一次提出無產階級領導權的問題,并且認為中國的民族革命運動,“必須最革命的無產階級有力參加,并且取得領導的地位,才能夠得到勝利”,但領導權如何去取得并沒有真正解決。于是,面對蔣介石的一次又一次進逼,共產國際和陳獨秀等人一再采取妥協退讓政策,等到北伐差不多成功,北洋軍閥將壽終正寢,不再需要共產黨幫忙的時候,蔣介石干脆徹底撕下偽裝,發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下令在全國“清黨”,不但要把國民黨內的共產黨員和進步分子清出去,而且還要趕盡殺絕。
1927年5月,中共五大召開。當時汪精衛還剛剛從國外回來,正在大唱革命的高調,一時把共產國際迷惑了,也把中共黨內的一些人迷惑了,于是把國共合作乃至中國革命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其實汪精衛是個偽君子,他當時的革命口號不過是與蔣介石爭權的幌子。對于五大,《黨代會現場》花了較多的筆墨作了敘說,并對其貢獻和局限作了十分客觀的評價。長期以來,史學界對此次會議的評價不高,甚至是負面性的,認為它沒有解決任何實際問題,在歷史上沒有起過什么積極作用。作者則根據自己的研究,認為中共五大對黨的建設特別是組織建設作出了突出貢獻,選舉產生了第一個中央監察機構——中央監察委員會,并且針對以陳獨秀為首的中共中央的右傾錯誤進行了比較全面的批判,通過了相應的決議,也提出一些正確的戰略性原則,大革命失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因為大革命的失敗而否定五大本身的重大意義。五大的主要缺陷是對共產國際言聽計從,對已提出的戰略性原則缺少具體有效的措施,對武裝斗爭的重要性認識不夠,對形勢的估計也存在盲目樂觀情緒。
1927年7月15日,汪精衛也撕下面具宣布分共,隨后在兩湖地區大肆殺戮共產黨人,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最終失敗。大革命的失敗給共產黨人留下慘痛教訓,從此明白了統一戰線中爭取領導權的重要性,也明白了武裝斗爭的重要性。不怕犧牲,敢于斗爭,是共產黨人的一大優點。后來毛澤東說:第一次大革命的七年當中,黨員的最高數字不超過六萬人。被人家一巴掌打在地上,像一籃雞蛋一樣摔在地上,摔爛很多,但沒有都打爛,又撿起來,孵小雞,這是一大經驗。被人家打了一槍,發了氣,再干,干得很好,如打倒封建勢力,打倒帝國主義,很對。蔣介石與帝國主義、封建勢力勾結,我們就提出革命口號,叫打倒蔣介石,和他打了十年。
毛澤東這里所說的打了十年,指的是1927年至1936年國共之間的十年內戰,也叫土地革命戰爭。在這十年中,中共曾召開過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地點在莫斯科,這便是1928年6月至7月召開的中共六大。這是中共歷史上唯一一次在國外召開的黨代會。為什么自己的黨代會要跑到人家國家去開?因為當時國內一片白色恐怖,環境太險惡了,中共找不到一處可供自己開黨代會的安全場所。對于這個問題,《黨代會現場》中作了多處描寫與介紹。看了這些文字,相信讀者一定會深切感受到中國革命之不易。
六大總結了大革命失敗以來的經驗教訓,強調現階段的革命仍是資產階級性質的民主主義革命,黨的總路線是爭取群眾。這無疑是正確的。六大后的兩年,全黨貫徹執行六大路線,中國革命出現了復興和發展的局面。但六大之后,中共黨內如毛澤東所言,對于“如何組織隊伍,以及組織了隊伍又如何放槍,這就發生了很多不同的意見”。這些不同意見,也就是革命究竟應當怎樣搞。在這個過程中,曾發生了“左”傾冒險主義的問題,當然更嚴重的是“左”傾教條主義的問題。之所以犯教條主義的錯誤,歸根到底是自己缺乏經驗。
積累經驗當然需要一個過程,提高理論水平也需要有一個過程。有了大革命高潮與大革命失敗,土地革命高潮與第五次反“圍剿”失利兩次勝利與兩次失敗的比較,有了大革命、土地革命和抗日戰爭的經驗。毛澤東說:“這時候,中國民主革命這個必然王國才被我們認識,我們才有了自由。”1945年召開的中共七大,就體現了這種“自由”,所以七大也被譽為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七大的召開與六大相隔了17年,會議的時間也不短,開了50天,而有的代表1939年就到了延安,對于其中的原因與會中的許多感人細節,《黨代會現場》都作了比較詳細的介紹。
中共在民主革命階段總共召開了七次黨代會。這七次黨代會的一個個細節,實際上是中共發展、壯大、成熟的一個個印記。中共成立之初,中國政壇上已有許多政黨,但后來大都被歷史無情淘汰了,而中共卻由小到大地發展起來。到中共七大時,全黨已經有了120萬黨員,與一大時的幾十個黨員相比,雖然黨的事業還遠沒有“畢”,但黨的隊伍已經很“巨”了。中共之所以成功,就在于它是一個為國家、為民族、為人民利益而奮斗的黨。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軌跡
1945年七大之后,只用了四年時間,中共取得了全國執政地位,由一個革命黨轉變為一個執政黨。在執政的60多年里,中共召開了10次黨的代表大會(不包括剛閉幕的十八大)。
1956年9月,中共八大一次會議召開。這是中共執政之后召開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也是在中國建立社會主義制度后召開的第一次黨代會。這是一次成功的大會,提出了許多具有深遠意義的思想觀點。對于這次會議的情況,《黨代會現場》介紹頗詳,在全書的99個題目中,關于八大的就有10個。這些題目都是讀者比較關心的問題,如新中國成立后為何遲遲未開黨代會,毛澤東是否不同意劉少奇負責起草的八大政治報告,毛澤東為何在八大的開幕詞中提出“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八大中央委員選舉中哪些人得票最高,長期滯留莫斯科不肯回國的王明為何再次當選中央委員,八大通過的黨章中為何不提毛澤東思想等。
按照中共八大通過的黨章的規定,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實行常任制,也就與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一樣,每一年召開一次。按規定,應在1957年召開八大二次會議,但這一年先是進行全黨整風,隨后又發生反右派運動,使得八大二次會議到1958年5月才舉行。八大二次會議其實是一次“大躍進”的動員大會。1958年發生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給中國經濟社會發展造成了嚴重后果,導致1959年至1961年國民經濟遭到嚴重困難。在這種情況下,自然難以召開黨的全國代表大會,所以八大三次會議沒有再開,本來應在1961年召開的中共九大也沒有開成。1961年起,中共中央下決心調整國民經濟,1962年經濟形勢開始好轉,但在指導思想上日益朝著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方向發展,毛澤東越來越強調階級斗爭,1963年啟動了以階級斗爭為主要內容的城鄉社會主義教育運動,1966年起又發生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也就是說,中共八大之后,在探索中國自己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過程中出現了嚴重的曲折,這些接二連三的運動不但偏離了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也破壞了正常的政治生活,從而影響到了黨代會的如期召開。中共九大、十大、十一大都沒有在黨章規定的時間內召開,不是被推遲就是提前。《黨代會現場》一書中有關這幾次大會的一些細節介紹,也反映出當時國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狀態。如在九大開幕式中,毛澤東突然提出要推選林彪當主席;毛澤東一個短短的開幕詞,竟被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聲打斷了10次。十大沒有設立代表資格審查委員會,河北省一個還未入黨的“造反派”頭頭竟然被選為十大代表,理由是這個人思想上和行動上早已入黨。
以1978年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標志,歷史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1982年中共十二大之后,黨的全國代表大會的召開進入了正常狀態,每五年召開一次。而且十二大之后,每次黨代會都有一個鮮明的主題,這從黨代會的報告的標題即可看出。對此,《黨代會現場》都有專題介紹。改革開放后的歷屆黨代會,對黨在實踐中形成的理論創新成果作了精當的概括與提煉,如十二大提出“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命題,十三大關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理論,十四大對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新闡述,十五大明確提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綱領,十六大關于“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闡釋,十七大關于科學發展觀的論述。可見,十二大后的歷次黨代會,雖然主題各有不同,每次黨代表的報告都有許多新話,但又貫穿一根主線,這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幾次黨代會充分反映了中國共產黨人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認識的深化過程,體現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軌跡。所以,十二大后的黨代會歷史,在一定意義上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史。
可以這樣說,這本《黨代會現場——99個歷史深處的細節》,既是一部中共黨代會史,也是一部濃縮的中共黨史,一部中共發展壯大史。讀了它的前半部,能使人們更加深入地了解中國革命之艱難,了解探討中國革命道路之曲折,了解中國革命勝利之來之不易,也能使人們更加珍惜革命的歷史。讀了它的后半部,能加深人們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了解,增加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旗幟的自覺。
(責任編輯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