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我想我能看得見

他是“音樂公民”。與世界帶給他的黑暗不同，周云蓬對世界的反觀，卻是異常的明亮

2011年，周云蓬很幸福，半個月內，一舉拿下了人民文學獎的最佳詩歌獎和華語金曲獎最佳民謠藝人獎，獲獎的時候，周云蓬說：“我很慶幸，我得到的榮譽就像緩慢亮起來的曙色，就像當初緩慢暗下去的失明。”

2012年，周云蓬很幸福，因為生活比較簡單，看看書，彈彈琴，然后準備演出。去北京看看老朋友，去外地認識新朋友。

“什么樣的生活最幸福·”他的答案是，“一輩子很文藝，那生活最幸福。”

“當我們說不出來的時候，音樂，愿你降臨”

或許，在2007年《中國孩子》誕生之前，知道周云蓬的人還不多。

只有那些常去酒吧聽歌，或是混跡于“馬齒民謠”論壇的人，知道有這么一個盲人歌手的存在，因為他實在是太小眾了，做的是一種與國內傳統抒情民謠不一樣的嘗試；演出也不是酒吧中那種或靡靡或狂躁的風格。他的曲調更加質樸，有時會夾雜些西部民歌或佛教音樂的元素，以及非常多的即興SOLO；在歌詞上強調和聽眾的現場互動，直白、口語化，很容易聽懂；在題材選擇上主動涉及了一些社會現象，沒有太多避諱。

所以喜歡的人會非常喜歡，而不喜歡的人會嗤之以鼻，“什么玩意·”

很早之前，因為克拉瑪依的那場大火，周云蓬就想為孩子們寫一首歌，但是一直寫不出來。“一方面是音樂語言不行，另一方面心態(tài)也不好，直到后期心態(tài)放松了，才寫出來了，其實，寫關于現實的歌尤其需要平常心，不能老想著用大道理教化別人。”他說。

偶然，他讀到了任不寐的《祭李思怡文》：李思怡之死把心靈逼迫到一個忍無可忍的境地。香港的燭光又照得我面紅耳赤。我在這悶熱的黑夜里向掛在夜空的那具小尸體發(fā)誓：孩子，我一定接你回家。李思怡是我們時代的女兒，也是我們的出發(fā)點。她走在我們的前頭了，她在那里呼喊，像上帝派來的天使……

這樣的文字深深敲打著周云蓬的內心，再想想沙蘭鎮(zhèn)的水災、一樁又一樁的礦難、房價又漲了、股市又跌了……這些街頭巷尾的談論，雖然他不在現場，也看不到整個事件，但是他喜歡想象：“社會運轉跟我自己關系不大，我不想買房子，也沒孩子，但喜歡去想一想。一百多人遇難，那該是多大的事情！傳到我耳朵里，像太陽的黑子一樣，微乎其微，但是那里面有多少家人的悲痛。”

所有的情感水到渠成：不要做克拉瑪依的孩子，火燒痛皮膚讓親娘心焦；不要做沙蘭鎮(zhèn)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著；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吸毒的媽媽七天七夜不回家；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艾滋病在血液里哈哈的笑……

歌詞一氣呵成。惟一有點遲疑是那句“死到臨頭讓領導先走”，他原本寫的是“大難臨頭讓領導先走”，后來總覺得還不太準確，思來想去，終于找到“死到臨頭”這個更契合的詞。除此之外，在第一句“不要做克拉瑪依的孩子”一寫出來的時候，其實整首歌已經全有了。對他來說，這首歌的情感，多少年一直漚著，只是終于找到成熟的契機將其表達出來。

2006年12月31日，無名高地酒吧的慶祝元旦演出，周云蓬第一次試唱這首歌，雖然那天客人只有七八個，但是還是受到了歡迎。

在周云蓬最初的想象中，這盤專輯或許和自己的第一盤專輯《沉默如謎的呼吸》一樣，只會停留在一個較小范圍的聽眾圈。但是事實卻大相徑庭，因為這首歌歌曲，讓無數人在強烈的震感中一下子認識了他。

有知名音樂人評價：因為與世界帶給他的黑暗不同，這一次，周云蓬對世界的反觀，卻是異常的明亮。在歌詞之犀利與背景童聲之天真形成的巨大反差中，他一連串地提到了那些被大火吞噬，被洪水淹沒，以及更多遭受著人為傷害的孩子們。

2007年5月，3000張《中國孩子》CD出爐。周云蓬在文字頁中寫道：“當我們無路可走的時候，當我們說不出來的時候，音樂，愿你降臨。”

這首歌很快在網絡流傳起來，引起強烈反應。2007年底，因為這張專輯，《南方周末》的年度文化原創(chuàng)榜第一次用“音樂公民”評價了一個歌者。

“我唱的就是身邊發(fā)生的事”

的確，周云蓬就是“音樂公民”。

如果說，《中國孩子》專輯是周云蓬作為一個公民的發(fā)言，他減少了隱喻和修辭，因為“事件本身已經足夠”。那么，《買房子》唱的是很多人的心聲，一直還錢，還清貸款，直到有一天，所有錢都還完了，頭發(fā)也就白了，嘴里沒有牙了；而《黃金粥》唱的是黃金周黃金周，滿地黃金人手一碗粥……

“很多人說你一直關注民生，唱出了他們的心聲·”

“我就是唱自己身邊事兒的歌手。你說關注民生，好像我是個領導人。我的歌就是唱自己身邊發(fā)生的事情。比如，我的父母住在沈陽，他們是退休的工人。我媽媽在賣衣服，街邊也會遇見城管，這些類似的事情很多的，你不能說我關注我媽媽，或者我關注我爸爸，我覺得不是，就是自己的事兒。你很誠實把自己的小圈子反映出來，也許就會折射出整個社會、整個時代。這個時代的轉彎可能轉的比較緩，不是像急轉，我們可能還沒感覺到那種波瀾壯闊，但是都是在生活細節(jié)里糾結，很細碎的那種東西。”

這就是周云蓬，外表是一個堅強的漢子，內心卻不乏一絲“柔軟”。周云蓬說，自己最討厭被問到的問題就是：“當初看不見了，心里是自己想的”·因為這樣的問題總是撕裂人的內心，來的有些殘忍。

“看不見了，就等于關掉了一條路，音樂就是我自己修的通向世界的路，”周云蓬說，“別人沿著這條路給我送水送吃的來，我給他們送別的東西出去。”

這個問題不是我們問的，而是日后在他的一篇文字中敘述的，“整個童年充滿了火車、醫(yī)院、酒精棉的味道”，失明的過程，對他來說“就像白天到晚上，是緩慢的，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一生”。求醫(yī)治病的希望，在九歲那年劃上無法逆轉的句號。世界留在他腦中的最后一個意象是“動物園有大象在用鼻子吹口琴”，這也成為日后音樂創(chuàng)作的動因之一。

讀中學的時候，周云蓬就會口琴、二胡、吉他，但是要說最感興趣的還是看書，或者說聽別人給他念書。這個興趣一直持續(xù)到現在，直至變成了習慣。

“那時候，人們對文化有種崇拜感，要是你在報紙上發(fā)表一篇文章，了不得了，所有的女生都跑過來聽你講文學。所以寫東西會有一種成就感。我在《遼寧青年》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一下就收到了兩百多封信。上學每天必須到收發(fā)室去問一下：有信嗎·全是從寧夏、甘肅之類的地方寄來的。”頓了一頓，周云蓬接著說：“那時對閱讀有病態(tài)的饑餓感，總覺得只要看很多書，就會寫得好，就玩命地找任何機會去看書。收音機里有文學節(jié)目就錄下來，我錄過史鐵生、張承志，還有古詩詞欣賞。錄下來，反復地聽。”

周云蓬現在喜歡寫詩，和當時的《朦朧詩選》不無關系，對于學生時代的他來說，這本書有某種精神啟蒙的作用：“我們以前沒讀過這么現代的東西，比如北島的《回答》。那時候覺得自己根本寫不出這樣的詩，其實也讀不大懂，但就是覺得新鮮。”他還記得許多顧城的關于孩子的詩，認為那種“晶瑩感”更容易讓人讀懂，讓人理解。

“那時我的看書方式是教別人彈琴，教一小時琴，他幫我念兩個小時書。每天下午教兩個，看一百多頁的書。”周云蓬說，“文學不能改變現實，但會改變你的人生，讓你的生活變得美好、溫暖，充滿希望。”

1994年，周云蓬畢業(yè)于長春大學中文專業(yè)，分配到一家色拉油廠做工人，卻無活可干，廠家招他就是為了政策免稅，一年后，他帶了父母給的六百塊錢來到北京，在圓明園畫家村用八十元租一間屋子，開始以賣唱為生。

一年后，周云蓬去青島大學演出，隨后又去了上海、杭州。從此，他基本每隔一年都要遠行一次，湖南、云南、西藏、寧夏、甘肅……每到一處，他都在當地住上一段時間，找個酒吧或茶館演出維持生存，慢慢了解那里的生活。

“每次旅行對我而言就像是洗了次溫泉浴，全身都通透舒服，心胸也變得開闊。”周云蓬笑著說，每次離開久了再回來，就覺得北京很多地方都還是不錯的，很多人也是很可愛的。而且，旅行讓他不會執(zhí)著于什么人或什么地方，不會覺得離開誰就活不下去了。

周云蓬說：“旅行像吃飯、買房一樣重要。而且很實在，能化成一種物質存在你身體里。人應該多一些情趣，有情趣你在北京街頭也能發(fā)現各種有趣的事情，沒情趣就是把你放在珠峰，你也會覺得這有啥啊，不就是一片白嗎·那就沒勁了。”

所以直到現在，在音樂的路上，在文學的路上，他一直“旅行著”，或許在他的眼里，他比任何人看這個世界都更為清晰，更為真實。

自己給自己找窗戶

《中華兒女》：你會介意別人在介紹你的時候，加上“盲人歌手”這個身份嗎·

周云蓬：沒什么不好的。人們給你起個外號，也是對你的一種親切，便于別人怎么定位你，或者怎么記得住你，那就怎么叫唄。只要沒有人身侮辱我覺得叫什么都無所謂。你以一種逆反心理或者一種反動力會走向另一個方向，也需要矯正，而且沒有意義。你就好好寫歌、唱歌，別的別管了，因為你的時間也有限，每個人就那么幾十年，所以專注于自己寫作、寫歌就可以了。

《中華兒女》：你寫東西都是有感而發(fā)，那么《不會說話的愛情》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抒發(fā)·

周云蓬：這首詩是我2003年寫的，當時我失戀一年多，去了很多地方，然后回到北京，寫了這首詩，用來沉淀下自己的心情。不過，雖然是因愛情而寫，寫的也確實有愛情的東西，但這首詩同時也表現了我當時整個生活狀態(tài)。后來這首詩也被我譜成曲子錄成歌，收到我的音樂專輯《牛羊下山》中。

《中華兒女》：拿到人民文學獎這個有分量的獎項，會不會受寵若驚·

周云蓬：非常驚喜。大家都知道，人民文學獎是很主流的一個獎項。我能得到這個獎，說明傳統文學開始關注我這種民間詩人。同時也讓我欣喜地感覺到，此前認為的非主流與主流界限，其實并非一成不變。而我個人一直認為，好的作品只要能得到讀者的認可，展示的平臺主流或不主流并不關鍵。事實上，這兩年隨著民謠演出的增多，我感覺我所在的小眾人群也在慢慢擴大，被更多人了解。

《中華兒女》：在詩人和歌手兩個身份中，你更看重哪個·

周云蓬：這兩個不沖突，因為你不可能天天唱歌，唱歌是一個季節(jié)性的活，演出比較多的時候寫不了，但是沒有演出的時候就可以去寫作。我今年可能還要出一本書，以后還想嘗試寫點小說什么的，虛構的東西也挺有趣的，能夠開發(fā)你另一個世界，我覺得這都是自己給自己找窗戶。這邊打開一個窗戶風景還挺好，那邊再開個窗戶更亮堂點，這個不矛盾的。隨時唱歌，隨時寫作，它們并不沖突。

《中華兒女》：《獨唱團》開篇就是你的《綠皮火車》，韓寒說“文藝能讓一個國家更加強大”。你怎么看待這句話·

周云蓬：像韓寒那樣就挺好，他首先一直不把自己當作一個文化人，這樣你會很放松。當然他也做一些文化上的事情，博客里針砭一些時弊，很有趣，很機智。他言論雖然很尖刻，顛覆性很強，但生活比較文明，待人處世也比較文明。很有禮貌，很講禮節(jié)，我覺得這樣好。而不是說自己的憤怒還沒把那個黑暗燒掉，先把自己燒毀的那種。

《中華兒女》：無論是聽你的歌還是看你的文字，都會有一種幽默，是這樣的嗎·

周云蓬：我覺得是這個時代幽默，你就稍微體驗了一下，一個不幽默的人也很幽默了。因為你只要看到網上的新聞，每天就覺得時代很荒誕，即使不荒誕，你寫東西反應它也是魔幻現實主義的東西。像聽了“我爸是李剛”你能不幽默嗎·

《中華兒女》：你感覺自己出名前后，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周云蓬：有些變化。出名前演出少，那時候演出100塊錢一場，現在演出機會多了，收入也會高一點，我也能成為一個專心做音樂的人。我靠音樂來養(yǎng)活自己，然后再去做新的音樂，進入一個良性循環(huán)。我覺得人在擺脫貧困線以后，他能夠觀察生活，能夠更立體或者更全面一點；那人要總是處于貧困線之下，我覺得他觀察生活并不很清晰，天天餓著肚子，天天飯都沒吃飽，保證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怨毒，很有可能是這樣的。

責任編輯 張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