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英是浙江東陽的一個小女子,因“集資詐騙罪”等罪名,一審二審被判死刑。“集資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使用詐騙方法非法集資。這一案件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其實大家關注的不僅僅是吳英的命運,更加關注的是與民間金融相關的法律制度問題。
市場經濟是法治社會,需要一整套法律體系來保證社會公正和市場經濟的正常運行,確保每一個人都可以以平等的權力參與社會經濟和其他事務。公正是任何一個現代社會法律的本質。從這種意義上,各個社會的法律有共同性,比如保護人權是任何一國的法律都有的。同時,各個社會有不同的特點,各個時期有不同的現象,因此各國不同時期的法律也不完全相同。時代變了,法律也會變。制定法律要考慮到三個原則:是否體現公平,是否有利于市場經濟,是否有可行性。
從這種意義上講,我認為給“非法集資”定罪不是一個好的法律,這讓我想起了計劃經濟時代的“投機倒把”罪。計劃經濟下,國家統管經濟,長期販運、倒賣商品者就成為投機倒把的犯罪者。上世紀80年代初,溫州等一些市場經濟的先行者就被治以投機倒把罪。逐利是人的天性,在市場經濟中,如果各地商品的供求不平衡,倒買倒賣有利可圖,就會有人從事這種活動。這種倒買倒賣不是破壞了市場秩序,而是有利于整個市場供求平衡。美國經濟學家弗里德曼就曾說,投機活動越活躍,市場經濟運行越完善。溫州的投機倒把者們其實是抓住了市場的機遇。給投機倒把治罪,實際上阻礙了市場的形成。后來取消了這個罪名,中國市場化的進程更快了。
“非法集資”罪與“投機倒把”罪本質上是一樣的,無非一個是針對物品,一個是在金融領域。設立“非法集資”這個罪名時,我們的觀念還停留在計劃經濟時代。在國家控制的體制之外進行物品流通是投機倒把,在國家金融體制之外從事融資活動就是非法融資。但當企業從國家金融系統得不到貸款時,它不在體制外找貸款,如何能活下去?當百姓手中有錢,國家銀行給的利率實際低于通脹率,為負利率,而且又沒有其他投資渠道時,錢就有可能流向體制外的地下金融機構。體制外的金融活動盡管也出了不少問題,但總體上看還是利大于弊的。市場包括物品市場、要素市場和金融市場,只有這三個市場都放開了,才有市場經濟。現在我們的物品市場與要素市場主體上已經放開了,但金融市場仍然基本上沒有擺脫計劃經濟體制。此起彼伏的非法集資正是對這種金融改革滯后的挑戰,正如當年投機倒把是對物品市場國家控制的挑戰一樣。而且,越是市場化程度高,越是經濟發展快的地方,非法融資越嚴重,這表明市場經濟的發展要求金融市場化改革。放開金融市場是市場化改革的要求,不滿足這種要求,處罰了一個吳英,也不能阻止有更多的吳英出現。
市場經濟發展到現在,仍以非法集資治人罪,而不是加快金融市場的改革,豈不南轅北轍?
在現實中,非法集資罪也難以制裁。一位溫州官員曾告訴我,非法集資處理起來極為困難,不處理吧,法律形同虛設;處理吧,一來影響當地企業和經濟發展,二來參與人數太多,“法不責眾”。所以,實際做法就是當非法集資不出問題時,就默許其存在,不聞不問,出了問題再處理。非法集資的資金僅浙江一省保守估計就達1萬億~2萬億元,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企業靠非法集資與融資生存。
從更進一步的意義上說,金融改革需要金融創新,設立種種過于苛刻的法律與規章,實際上會扼殺金融創新。雖然美國的金融危機始于金融創新,這使政府加強了對金融創新的監管,但決不能因噎廢食,由于金融創新出了問題而扼殺金融創新。當初美國期貨市場出現時,出了問題,警察就去市場抓人。國內也曾有人建議設“買空賣空”罪,多虧當年多數人反對,才沒有立這個法,否則能有今天的期貨市場嗎?要敢于實驗,這就是小平同志所說的摸著石頭過河。如果立法不讓摸石頭,如何能過河?
其實從吳英案的情況看,完全可以按詐騙罪來給吳英定罪,不必用這個非法集資罪。吳英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虛假宣傳等方式,營造出具有雄厚實力的假象,騙取別人錢財,用于自己的揮霍,完全是罪有應得。至于應受什么懲罰,還要由法院按現行法律判決。法大于權,法也大于民間的情緒,如何量該刑,應該由法院決定,不能由網上的言論決定。
吳英案還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一些民營企業,不顧自己的實力,總想快速做大,這種大躍進情緒害了吳英,也害了不少企業家;二是新聞媒體不要不負責地炒作。在本色集團成立之前,吳英已負債1400多萬元,但媒體給她戴上的各種光環,害了吳英,也害了別人。
但愿吳英案能推動中國市場化改革向縱深發展。 ★
(作者為清華大學EMBA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