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0年前,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俗稱“七千人大會”)在北京召開,這是中共有史以來舉行的規(guī)模最大的工作會議。
會議從1962年1月11日開始。按照原定議程,劉少奇的《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報告》(即“書面報告”),經(jīng)討論通過成為大會的正式文件后,會議就將走向尾聲。
1月27日下午2點,七千人大會第一次全體會議召開。劉少奇講話,對“書面報告”作解釋和說明(即“口頭報告”)。就是在這次講話中,他提出了其著名的論斷:過去說缺點、錯誤和成績是1個指頭和9個指頭的關系,但現(xiàn)在看來是三七開。而在有的地方,甚至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劉少奇三個小時的脫稿講話結束后,作為大會主持人的毛澤東未加任何評論,只宣布了以后3天的議程:領導講話,外加小組討論,“大會準備在30日結束,至遲31日結束”。
變化發(fā)生在兩天之后。
1月29日上午,林彪講話。這也是一篇脫稿講話。林彪首先對“三面紅旗”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稱現(xiàn)在的困難是在“付學費”,而之所以要付這學費,“恰恰是由于我們沒有照著毛主席的指示、毛主席的警告、毛主席的思想去做”。
毛澤東當即稱,林彪“講了一篇很好的講話”。他還提出一個令與會者意想不到的建議:會議延長幾天,大家在北京過春節(jié),開一個“出氣會”——白天出氣,晚上開會,兩干一稀,大家滿意。
由此,大會正式轉入第二階段——“出氣”階段,直到2月7日才結束。劉少奇親自坐鎮(zhèn)安徽組“揭蓋子”,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被撤職。
短短幾天內,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以致七千人會議議程突變,安徽政壇發(fā)生重大變局?
“引導和把握代表發(fā)言”
1962年1月,安徽省蚌埠市委副書記馬騫與安徽省其他代表一道,搭乘火車北上,去北京參加七千人大會。
出發(fā)之前,馬騫把一件舊呢子大衣翻新了一下,改成了一件與毛澤東所穿的款式相仿的大衣。
安徽代表團住在北京友誼賓館內。這里以前曾用于接待在京的蘇聯(lián)專家,當時蘇聯(lián)專家已經(jīng)撤走,代表們每兩人住一個房間。雖然還在困難時期,但代表們吃得不錯,有魚有肉還有水果。
大會1月11日開始,沒有舉行開幕式。劉少奇主持起草的大會報告草稿發(fā)到大會,第一天為閱讀時間,第二天起,各省以地區(qū)為單位進行討論,討論結果寫成簡報上報。
馬騫所在的蚌埠小組,由市委書記程光華把每天的小組發(fā)言記錄整理匯報上去。程光華告訴馬騫,曾希圣讓他注意“引導和把握第二天的代表發(fā)言”。
多年后,馬騫告訴其子、現(xiàn)在安徽省外事辦公室任職的馬方晨:“我當時想:安徽的問題很多,但因為省領導有意引導,你說東就東,說西就西,大家講話四平八穩(wěn),問題解決不了。”
此時,大躍進導致的餓死人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三年,蚌埠的災情也很嚴重。
據(jù)《蚌埠市志》,蚌埠人口自然增長率自1958年開始出現(xiàn)下降,1960年急劇下降,至1961年的3年間,平均每年出生人數(shù)由過去的萬人以上降至5457人,而死亡人數(shù)由過去的每年2000多人上升到4000多人。1960年總死亡人數(shù)10746人,人口自然凈增率出現(xiàn)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負數(shù),為負3.67‰。
蚌埠市以市區(qū)人口為主,農(nóng)業(yè)人口所占比例并不高,當時在23.4%~25.5%,故相對其他縣市,人口非正常死亡數(shù)并不太高,但即便如此,依據(jù)官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僅1960年一年,死亡率就高達23.72‰,大約是大躍進前年份的3倍(1956、1957年死亡率分別為6.36‰、9.28‰)。
馬騫的老家鳳陽,災情更為嚴重。“我父親大煉鋼鐵時也積極得很,想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過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生活。”馬方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馬方晨在農(nóng)村任生產(chǎn)隊長的叔叔告訴他,其實在建國初的互助組階段,農(nóng)民干活“就不著了”(不賣力),但接下來仍然初級社、高級社一路走去,1958年興建人民公社,農(nóng)民在公共食堂時吃大鍋飯,造成很多浪費。他在馬鞍山當廚師的岳父說,常常晚上煮一大鍋面條,吃不了就扔了。1959年風調雨順,但因農(nóng)民多被派去煉鋼,導致莊稼無人收割。糧食沒收上多少,征購卻驚人,1959年下半年,危機即來。
老家的大隊支書,被村民起了外號叫“楊驢子”,在“反瞞產(chǎn)私分”運動中,表現(xiàn)非常積極蠻橫。“他去百姓家搜糧食,用步槍的探條在地上插,一點點都能搜出來。農(nóng)民的鍋灶都給扒了,食堂又吃不飽。村干部晚上在高崗上看見誰家生火冒煙,就過去查。我父親曾送給我叔叔一個兔籠,在里面設置了個隔間,藏了點糧食,晚上偷偷煮點稀飯,還好沒被抓到。”
城市生活比農(nóng)村要好很多,尤其是在干部家庭。但最緊張的時段,馬騫本人亦因營養(yǎng)不良而腿部浮腫。
糧食本來就不夠吃,還老有親友來吃飯。馬騫1940年參加革命,解放前曾在家鄉(xiāng)打游擊,故鳳陽縣其部下也多。他們有時會來馬騫家,就為了中午能在這吃頓飯。“我叔叔把我大伯帶到蚌埠,想去我家討口飯,下了火車走不動,就打黃包車,結果到我家咽氣了。”馬方晨說。
餓殍遍地,但在公開的宣傳中,卻是形勢大好。馬騫曾將蚌埠企業(yè)做豆腐剩下的渣滓,運了一船沿淮河到鳳陽,準備給饑民吃,但鳳陽一個領導卻說,糧食都吃不完,豆腐渣滓給誰吃?不要,又運了回來。
據(jù)《蚌埠市志》,1957年“反右派”斗爭中,蚌埠有767人被打成右派。1959年下半年的“反右傾”運動中,又有100余人受到重點批判,19人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風聲鶴唳之下,說真話的人越來越少。
“膽小鬼馬騫”的檢舉信
馬騫對安徽代表的小組討論并不滿意。“在七千人大會上,我父親覺得這會開不下去,都不講真話,就想寫信給中央反映問題,把這些現(xiàn)象擺一擺。”馬方晨說。
晚上,馬騫躲在被窩里開始寫檢舉信。因為當時很多人被打成“右派”“右傾”,他內心有顧慮,因此,信寫得比較平和,并不很尖銳。這封信的底稿,馬方晨現(xiàn)在還保存著。
馬騫寫道:“會開得好是好,就是安徽問題沒得到解決,安徽問題很多,也很嚴重。”他還寫道,曾希圣壓制代表討論,說小組會上的發(fā)言要有根據(jù),不能亂說。在分組討論總結經(jīng)驗教訓時,曾希圣說過,安徽出的問題,都是“譚老板”(即譚震林)來安徽作報告惹的禍。譚震林講話有不足之處,但一篇講話能起那么大作用嗎?
七千人大會上,下發(fā)了譚震林的書面檢查。譚震林在大躍進期間是主管農(nóng)業(yè)的中央書記處書記。“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這個曾經(jīng)響徹全國的口號,就是他的文章中第一次引用的。他還宣傳和推廣了“吃飯不要錢”“放開肚皮吃飯”的口號,對“馬上就要進入共產(chǎn)主義”等提法表示贊成。他曾在中共安徽省委三級干部會議上鼓勁說:“第一個‘衛(wèi)星’放出去,第二個也就出來了。我看麥子畝產(chǎn)5000斤的‘衛(wèi)星’可能出在你們安徽的阜陽。會不會出現(xiàn)畝產(chǎn)萬斤,我看有可能。”黨史學者唐正芒在其《糧食問題——七千人大會上的重要議題》中披露。
馬騫決定,這封檢舉信不能匿名,否則中央不會重視。“他內心也有心理準備,晚年和我講:當時準備坐20年大牢。”馬方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因此,檢舉信的落款是實名:一個膽小鬼馬騫。不過,他怕遭到報復,在信中請求中央為他保密。
1月25日,馬騫把信遞交了上去。此后的幾天,在不安的等待中度過。
1月29日,毛澤東在大會上宣布,“有些同志的一些話沒有講出來,覺得不大好講”,因此要將大會延長幾天,開一個“出氣會”。
1月30日下午,毛澤東首次作大會講話,將矛頭對準了幾個省委第一書記。他說,凡是個人說了算的省委第一書記,就是一人稱霸,就叫“霸王”,我們這些同志如果不改,最后也是要垮臺的,難免有一天像項羽一樣,“別姬”就是了。“你老虎屁股真是摸不得嗎?偏要摸!”
劉少奇到安徽組“揭蓋子”
毛澤東講話當晚,安徽組的代表在吃晚飯時,接到了飯后開會的通知。
宣布開“出氣會”后,中共中央幾個常委分別坐鎮(zhèn)幾個重點省份。前來安徽組的是劉少奇。當晚,他來到友誼賓館,參加了安徽組全體會議。
劉少奇說,他來安徽組的目的,是想搞清楚安徽到底是個什么性質的問題,問題的嚴重程度怎么樣?這些問題到底是什么原因?天災是主要的,還是工作中缺點錯誤是主要的?他說,安徽的蓋子還沒有徹底揭開。
劉少奇的話一出,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曾希圣先表態(tài)說:“主席講話了,大家要大膽揭發(fā),有什么講什么,放心大膽講。檢舉信是哪個寫的我也不知道,這是好事。昨天半夜兩點,劉征田(合肥市委第一書記)來找我,說檢舉信是朱赤(安徽蚌埠鐵路局書記)寫的。不管是哪個寫的,我有則改之。”
此話一出,被認為是“告密者”的劉征田受到了孤立。吃飯時,別人都不來和他同桌。曾希圣原本單獨在自己的房間里吃飯,此時不好繼續(xù)留在房間里,就改到食堂。為了湊夠一桌,服務員常常要在門口攔人,拉來和他同桌。
全省的大組會之后,就是分組討論,一個地委為一個組。
2月3日下午,劉少奇再一次來參加安徽的大組會議。這次會上,曾希圣和安徽省長黃巖先后作了檢討。馬方晨聽馬騫講,曾希圣在檢討中承認,全國最高法院副院長王維綱1961年春去安徽調查時,他曾打電話派人跟蹤,讓下面人注意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
劉少奇聽后問大家:曾希圣同志、黃巖同志作了檢查,你們滿意不滿意啊?眾聲回答:不滿意!
馬騫告訴馬方晨,當時劉少奇叫秘書打電話,找來安徽各市縣的書記談話,一個個追問當?shù)氐降尊I死了多少人,進行核對。“有的書記也不知道真實數(shù)字,都層層少報。看到真搞不出準確數(shù)字,劉少奇就讓他們現(xiàn)場打電話回去,讓縣市匯報。劉少奇說,不說實話,就槍斃你。”馬方晨說。
形勢開始急轉直下,對曾希圣的批評越來越有火藥味。
“曾希圣在安徽有一個綽號——曾霸王,很厲害。結果一揭蓋子,發(fā)現(xiàn)死那么多人,省委沒采取什么措施。為何死那么多人?為何沒好好匯報,反而瞞著?”參會的安徽第一紡織印染廠黨委書記馮希仁說。
不過,馬方晨認為,安徽大躍進期間非正常死亡率的確高,但也和劉少奇一縣一縣核對數(shù)字有關,其他很多省份因未仔細核對,故數(shù)字相對模糊。
七千人大會召開之初,被定為重災區(qū)的,全國有河南、山東、甘肅和青海四省。“揭蓋子”之后,安徽的問題被看做比河南還嚴重,因為問題一直包著,不講老實話。安徽于是成為劉少奇所認為的5個問題最嚴重的省份之一。
馬騫告訴馬方晨,出氣會期間,他寫了條子遞上去,讓中央公開他就是寫信的人,免得人人自危。“劉少奇就公開了。曾希圣當時還說:馬同志,謝謝你。”馬方晨說。
“責任田”被否定
2月7日,七千人大會結束,只有安徽代表仍留在北京繼續(xù)開會。
2月9日晚,劉少奇三到北京友誼賓館,發(fā)表了總結性講話。他說,看來,安徽的中心問題是省委的問題,省委問題的中心問題是曾希圣的問題。劉少奇宣布了曾希圣調離安徽、李葆華(李大釗之子)接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決定,說:“死了這樣多人,生產(chǎn)力有這樣大的破壞,受了這樣一個挫折,歷史上不寫,省志上不寫,不可能的。”
曾希圣中共華東局第二書記的職務仍然保留。黃巖仍擔任安徽省省長,降為書記處候補書記。其他安徽省委主要領導,也受到相應處分。李葆華主政安徽后,開始大規(guī)模落實為“右傾分子”的平反。
七千人大會之后,馬騫在鳳陽老家曾見過大躍進期間的鳳陽縣委書記趙玉書。趙玉書為馬騫家有人死亡道歉,稱“那時我們都不敢講真話”。原中共安徽省委常委、書記處書記張愷帆后來在回憶錄中稱:“我認為馬騫同志為安徽立了一個大功。”
馬騫在七千人大會后調任中共安徽省委監(jiān)察委員會專職常務委員。1981年8月離休,1995年去世。
1980年代,馬騫和馬方晨聊天時談及,大躍進時安徽的災難,曾希圣有責任,中央也有責任,“曾希圣執(zhí)行堅決,就死人多”。
近來有種觀點認為,曾希圣主要是因1961年下半年起推廣責任田才受到中央處分,對此,馬方晨并不認同。
1961年初,出于對“大躍進”錯誤的深刻反思,曾希圣敢為人先,開始在安徽推行“責任制”的試點,并在全省推廣。七千人大會上,“責任田”作為曾希圣的一個問題被提出來批判,被認為是“犯了方向性的嚴重錯誤”“帶有修正主義色彩”。
但是,馬方晨認為,搞“責任田”并不是曾希圣被撤職的主因。事實上,劉少奇在幾次批評曾希圣時,對于“責任田”的問題,都只是點到為止。
但現(xiàn)實是,曾希圣推廣的“責任田”遭到否定。以馬騫所在的蚌埠為例,據(jù)《蚌埠市志》,該市農(nóng)村大部分社隊自1961年10月實行生產(chǎn)責任制,因安徽省委在此問題上“受到中央錯誤批評”,安徽省委指示糾正,全部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