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波
“仁”是儒家思想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范疇。歷來對“仁”的闡釋大多針對意義發展相當完備的“仁”而言,所以《論語》中的“仁”常被指出許多自相矛盾之處。理清“仁”的淵源與意義系統對于認知《論語》與孔子思想具有重要的意義。前人對于“仁”的研究多有精妙之處,影響甚大;但也有不少人摘擇章句大加發揮,最終使“仁”這個范疇意義紛紜,難以理清。本文努力從源頭梳理“仁”,嘗試通過追溯“仁”的字形與意義的發展,結合《論語》產生時代的其他文獻,來探索“仁”的意義。
一、“仁”的字形與含義的演變
語言文字是人們溝通交流的工具,它的產生、發展都凝結著人的思想。對于早期漢語而言,單個字的字形變化都可能蘊含著豐富的思想意義,即字形的變化能反映出相關思想的變化情況,甚至是思維方式的轉變。因而,理清“仁”字的本源與發展,對于準確把握“仁”的意義尤為重要。
目前普遍認同“仁”字的寫法有四種。見于《說文解字》“人”部有三種:“從人從二”,即我們現在使用的“仁”字;“古文仁,從千心”(忎);“古文仁,或從尸”。另外,郭店楚簡中,“仁”作惖,有近七十處(詳可參見龐樸《“仁”字臆斷》,《尋根》2001年第1期;王中江《“身心合一”之“仁”與儒家德性倫理——郭店竹簡“惖”字及儒家仁愛的構成》,《中國哲學史》2006年第1期等)。《古璽文編》中曾把“惖”釋讀為“信”。
“仁”“或從尸”的寫法見于甲骨文(《殷墟書契前編》2-19—1,羅振玉,珂羅版影印本,1913;《甲骨文合集》1098,郭沫若主編,胡厚宣總編輯,中華書局,1978年10月)。“從人從二”與“或從尸”兩種“仁”的字形相似,或許存在某種聯系,“其字體都是對于人或與人有關事項的指涉”(李友廣《先秦儒家人性論的演變——以郭店儒簡為考察重點》,中國人民大學博士論文,2010年)。
“忎”“惖”兩種“仁”的字形都從心,說明與人的心理有關,強調內在的心性,二者表義應當相似。不同的是“惖”心上是“身”,而“忎”心上乃“千”。但是,古文“千”與“身”字形相近,都與“人”相關,屬于“人部”。有人就認為“忎”“惖”可能是同一個字,前者是后者的誤寫。郭店簡中的“惖”不見于《說文解字》,有可能是向“忎”轉變的一種過渡字形。結合“從人從二”的“仁”來看,“忎”較之“惖”更加具備從內在心性向橫向人與人關系的“從人從二”的“仁”的過渡趨勢。
“仁”源于古祭禮,最早的“仁”應該“或從尸”,即《說文解字》的第三種。“‘仁本來是對祖靈的一種極端虔誠和敬拜的自然心性…它的本源在于自發的、縱深的、內在超越的心性。”(謝陽舉《“仁”的起源探本》,《管子學刊》,2010年10月)也就是說“仁”源自一種古老的祭禮——尸禮(是一種祭成喪者的祭祀方式,即以死者的后代,比如長孫或同姓晚輩,來裝扮鬼神,作為祖先靈魂的附身,由這個尸者象征性的代表祖先,感格祖先來享祀)。從這點出發,或許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孑L子會說“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孟子·梁惠王上》)孔子主要針對破壞“尸禮”而言,反對對傳統禮俗的破壞(古祭禮有“尸”無“俑”)。
“仁”最早從尸祭禮產生,因而它包含有對亡故先人的哀思、敬重與愛,涉及祭祀時的行為、心理等,如恭、禮、虔誠、不忍。“事死如事生”(《禮記·祭義》,描寫文王祭祖時的心儀)或許正是“仁”由祭禮向現實中的“親親”轉義的淵源,即將對亡故先人的感情轉移到在世的親人身上,也就有了“仁”最基本的意義之一的“孝悌”。“仁”由最初祭祀的對象“尸”轉移到“人”,同時也就具有指涉“惖”“忎”意義的可能。即推最初“仁”的心理及于他人,便產生了“惖”與“忎”;而將“仁”的這些心理演化為人與人交往的道德規范,就產生了“從人從二”的“仁”;而這種道德規范反過來又需要有個人“仁”的自我修養作為前提保障,即對個人修養的要求。至此,“仁”的意義基本成形。必須指出的是,由于“仁”一開始就集合了許多心理的、感情的、道德的范疇,注定了它難以確鑿定義。同時,仁的最終字形的確立,也促進了人的主體意識的形成。“能近取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雍也》)“樊遲問仁。子曰:‘愛人。”“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顏淵》)等,都可以反映個人主體地位的存在。
“仁”的不同階段意義在《論語》中都能看到,虔誠、恭敬與愛的心性是其意義的根本,貫穿始終;按其表現大致可以把《論語》中的“仁”分為兩部分,一是基本的孝悌;二是及人的忠信恕寬惠等,以及建構在這個基礎上的“仁”的道德、行為的要求等意義。明了“仁”的淵源變化,依據不同階段的意義,便能將《論語》中的“仁”進行大致的把握。
二、《論語》中“仁”的含義
《論語》中有五十九章出現“仁”字,共計一百零九個“仁”。所有“仁”字基本上都是對“仁”的概念的直接應用,或是作為道德要求,或是作為行為準則,或是指“仁”者(人),沒有關于“仁”的確切定義。這一特點,也與孔子注重當下成就因材施教的教育方式相吻合。
通過對《論語》中“仁”進行統計,我們發現,“仁”具備眾多細目和成立的條件,包括“孝、悌、愛人、惡人、立人、達人、不怨、不憂、不佞、禮、愛、恭、敬、忠、恕、剛、毅、木、訥、勇、禮、寬、信、敏、惠……”在《論語》中,“仁”是包羅眾德的最高觀念、最高德目,統攝一切德目,也是人格發展的最高境界。“仁”是一種帶有普遍性的原則、精神的范疇,它似乎是憑借眾多已有品德構建起來的,我們不能也無法用西方哲學思維模式,把“仁”視作一個抽象的概念,給它下一個確切的定義。
“仁”在《論語》中意義豐富,孔子言行被結集為《論語》的時代,“仁”的意義已發展得相當完備了,《論語》中蘊含了由最初“仁”產生到最終“仁”定形各個階段的意義。結合與《論語》產生時代相前后的其他文獻,可以發現前面對“仁”字形與意義的分析大致是正確的。
愛、敬與誠(虔誠)是“仁”的意義的出發點;“仁”的其他意義基本是由愛、敬與誠(虔誠)推及的,主要是通過借用有相近意義的已有范疇來體現。最能體現這一出發點的有:“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顏淵》)、“出門如賓,承事如祭,仁之則也。”(《左傳》僖公三十三年)等。
首先,“仁”體現在對親人的孝、悌,主要包含有愛與敬兩個方面。“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學而》)“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學而》)“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陽貨》)“不背本,仁也。”(《左傳》成公九年)
推這種心理(情)于他人,有三種情況:
(1)對君長忠、恭、不怨等。是愛、敬與誠(虔誠)三種感情的升華。
“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八佾》)“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
“(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述而》)申生拒絕逃亡時說:“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逃死而怨君,不仁”(《國語·晉語二》)
(2)對平輩信、恕等。是愛、敬與誠(虔誠)三種感情的平等發展。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
“子曰:‘言忠信,行篤敬。”(《衛靈公》)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衛靈公》)
(3)對下層人寬、惠等。是愛、敬與誠(虔誠)三種感情的向下發展。
“惠則足以使人”。(《陽貨》)
“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顏淵》)
“視民如子,見不仁者誅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其次,雖然“仁”的意義建構在一系列范疇之上,但是它卻不等同于具體的各個構成范疇。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子罕》)“子曰:‘剛、毅、木、訥,近仁。”(《子路》)“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泰伯》)“‘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憲問》)
很明顯,“仁”與構成它意義的各個具體范疇不同,“仁”有其獨立意義,而各范疇也并不一定代表“仁”。
在前述“仁”意義的發展過程中,“仁”的意義從血緣親情擴展到人與人關系層面。如“不背本,仁也”(《左傳》成公九年),“上下相親謂之仁。”(《禮記·經解》)“言仁必及人”(《國語·周語》)等。
個人的主體地位得以確立。“仁”已經開始具有自我修養的內在要求與以“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為最高目標的濟天下的理想抱負了。
最終的“仁”的主體應該是個人,除了在《禮記·儒行》等極少數儒家類文獻談到個體如何珍視生命、身體以外(如“愛其死以有待也,養其身以有為也”等),儒家談及個人很少。或許他們認為,個人自身于他人亦是他人,大家都以“仁”為信條修習,則人人自然能享澤于“仁”吧。而個人堅持“仁”應有一定原則,如:“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子曰:‘當仁,不讓于師。”(《衛靈公》)
三、《論語》中“仁”的矛盾
1 《論語》對是否達到“仁”有明確的認定標準
首先,有些德行被認定為屬于“仁”的范疇。如:“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剛、毅、木、訥,近仁”;“克己復禮為仁”等。
其次,有些行為被認定為不“仁”。如:“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學而》)“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陽貨》)
再次,有屬于“仁”范疇的行為未必就達到“仁”,沒有屬于“仁”范疇的行為未必就不“仁”,無違背“仁”要求的惡行也未必就能稱得上是“仁”。如: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公冶長》)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憲問》)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憲問》)
最后,明確指出了偽裝的“仁”。“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顏淵》)
郭店簡中《性自命出》篇有多處提及“情”與“偽”。“茍以其情,雖過不惡。不以其情,雖難不貴”,“偽斯吝矣,吝斯慮矣”,“凡人情為可悅也”(李零著《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頁)。《性自命出》還提及了“物”、“悅”、“勢”、“故”等概念,“凡動性者,物也;逆性者,悅也;交性者,故也……絀性者,勢也……”“凡見者之謂物,快于已者之謂悅,物之設者之謂勢,有為也者之謂故”(李零著《郭店楚簡校讀記》第136頁),反映了儒家判斷人德行的原則:以“情”為根據,不為表面行為迷惑;對“物”、“悅”、“勢”、“故”等影響人們以“情”為根據行為的因素有明確認識。這與我們上面分析的《論語》中的情形非常相像。像“仁”等許多語詞雖然沒有明確的定義,但其范疇內部應該蘊含有清晰的邏輯。
2 《論語》中“仁”的矛盾
《論語》中“仁”存在差等現象,可能正是“仁”在具體情境下的矛盾的根源。
一開始“仁”就表現出親疏之別,親親的“孝悌”特別受到關注。“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學而》)“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禮記·中庸》)“愛親之謂仁”(《國語·晉語一》)。
“仁”的其他意義也是由“親親”推及的,有一種由近及遠的變化過程,而“仁”意義的這種由近而遠的變化邏輯也已為人們所認可。這種邏輯體現在:“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學而》)“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雍也》)“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為政》)這樣,親親與愛人的矛盾也就自然而然的產生了。同時,基于結果的衡量,“仁”表現出差等現象。結果之于實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卻也破壞了“仁”出于情、及于人的原則。子貢與孔子論管仲,孔子以管仲的治國績效衡量仁,與道德人情脫節。另外,對于孑L子而言,似乎“仁”的修養和庶人是沒有關聯的,它只是少數人的專利品。“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憲問》)。
3 “仁”與“禮”
談“仁”,“仁”與禮的關系甚至矛盾也不可回避。《論語》中就有“克己復禮為仁”(《顏淵》)。《左傳》也記載:“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信善哉!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谿?”(《左傳》昭公十二年)
孔子的終極目標在于治天下,即政治的抱負,而最可行的方式莫過于借助已有的規則,“禮”是周實踐過的成功經驗,是孔子所要借以治國平天下的根本手段,雖然孔子本人實際已經對禮做了改造。“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為政》)“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八佾》)
以“仁”為標準修養,按照“仁”的要求調節個人與家庭、人際、君臣關系,雖然在孔子實踐中有重要意義,屬于對社會意識的構建,但也只是孔子復禮平天下的輔助手段。在孔子那里,“禮”是比“仁”更廣泛的范疇,可以說“仁”是“禮”的重要組成部分。個人修養還得“克己復禮”,而“仁”的范疇所包含的美德也是禮所認可的。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