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


通過功能強大的軟件,有生命的物體和冷酷的電子裝置之間可以交流出一部人類可以解讀的小品。當馬鈴薯發出了憤怒的對白時,人類也該考慮一下自己都對同類做了什么。
馬鈴薯也能唱歌、寫詩?這是丹麥當代藝術家摩根斯·雅各布森(Mogens Jacobsen) 在2011德國科隆當代藝術展上展出的最新作品——《游離的防御》。走進展廳,地上是用電線串聯起來的數百個馬鈴薯,或疏或密,形成一張網。每個馬鈴薯上都被扎入了2根釘子,一頭成為了正極,另一頭成為了負極。就這樣,每個馬鈴薯都成為了一塊微型生物電池。
當馬鈴薯依然新鮮和充滿“活力”時,它發出的電流通過電線收集、集中,并聯到一塊集成電路板的一端,集成電路板的另一端則驅動了一臺微型計算機的文字感應系統軟件。計算機上,網頁瀏覽器上正敲擊出馬鈴薯寫下的詩歌,那是一段憤怒的對白,對白中抗議種族間的煎熬、施暴,充滿了悲憫的聲音。
展廳的另一端展示的是枯燥、干澀后的馬鈴薯,它們身上依然插著兩根電線。隨著時間的推移,當這些果實逐漸走向生命的盡頭,網頁瀏覽器上譜寫的詞句也越來越壓抑——最終,一份2006年由歐盟理事會發布的指責丹麥高壓移民政策的報告定格在網頁上。這位新媒體藝術家,似乎更像是一位政治思想家。
雅各布森1959年出生于羅馬,是意大利移民的后裔,目前生活和工作在丹麥哥本哈根。他尤其擅長數碼裝置,從“玩弄”自媒體(D.I.Y Media)到“弄潮”網絡藝術(Net.Art),再到“發燒”網絡化的物理裝置(Networked Physical Installations)。早在上世紀90年代,雅各布森就是世界公認的杰出的新媒體藝術家,其作品被世界各地博物館收藏并獲得了多項國際大獎,如Arts Electronica、FILE、日本媒體藝術大獎和ZKM等等,并是丹麥藝術Artnode基金會的發起人之一。除此之外,他還是一位教育家,近年來曾在哥本哈根大學藝術與文化學系和哥本哈根信息技術大學任教。
對于這件非常另類的數碼裝置,雅各布森與記者談起創作背后的原委以及當今數碼藝術潮流中,由他領導的“網絡藝術”向“網絡化藝術”的轉型。
記者:在你看來,《游離的防御》究竟是一件藝術作品,還是一件政治作品?
雅各布森:這是一個很難講清楚的問題。藝術家常常不惜一切代價拒絕與“政治”掛鉤。雖然我認為自己是一個“非政治”的藝術家,但我并不否認自己的作品會帶有政治色彩。我更希望我的藝術作品被稱之為“批評藝術”,因為我不想用感嘆號去強調、去呼吁什么東西,而是在我的作品中添加一個問號。當我感到無法理解的時候,我就用我的作品去提出問題并表達我內心的關切。
記者:你似乎是最早關注到馬鈴薯可以發電,并將其應用到藝術作品中的藝術家?
雅各布森: 我在一份能源雜志上關注到以色列科學家的一項有意思的新發現——用馬鈴薯發電。簡單地說,在馬鈴薯上插入特制的鋅和銅制成的正負電極,一塊簡易的馬鈴薯電池就制成了。因為馬鈴薯含有磷酸,當磷酸與銅、鋅片接觸時發生化學反應,產生離子,并可以產生電能。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產生的電流強弱也會不同,一般馬鈴薯電池的使用壽命從幾天到幾個禮拜不等。我就是利用這個原理,讓計算機運行PHP腳本語言編寫的文字感應系統軟件,識別電流的變化并進行對應的輸出,從而顯示出不同的詩歌。作為一名藝術家,我選擇馬鈴薯作為作品的組成元素之一,不僅因為我看到了馬鈴薯發電這項科技的前瞻性,而且馬鈴薯本身還有一層寓意:它們素來是丹麥民眾最普通的食物和這個國家的象征——每個丹麥公民就像普通卻又充滿能量的馬鈴薯電池那樣,驅動著這個國家生生不息,向前奔騰。
記者:怎么會想到創作這么一個與移民主題相關的作品,或許與你的親身經歷有關?
雅各布森:有天晚上我在電腦前工作,丹麥的達爾(Poul Dahl) 上校在電視上的一段話吸引了我,他說在很多移民身上,都可以找到一種叫做“游離”的感覺。因為被環境孤立而遭受創傷,乃至反復的創傷,他們必須時刻保護自己,最后可能形成一種“游離性身份認知障礙”的疾病。這個傷口的存在和抑郁癥一樣是隱蔽著的,它讓人感到焦慮、煩躁、失去記憶和行為控制能力,常常用酒精或藥物來麻醉自己。他的話反映了一個龐大群體的生存困境,我想用馬鈴薯來記錄并將他的話傳誦下去。不要忘記馬鈴薯相互間是游離的,但他們有著同樣的哀愁,吟唱著同樣的悲歌。
記者:你想在作品中給出的“問號”是什么?
雅各布森:在過去的10年中,移民和融合政策問題已經成為丹麥最富有爭議的話題。我想不僅在丹麥如此,在世界其他發達國家和地區或多或少也面臨著同樣的困境。2006年,丹麥首相拉斯穆森把限制移民作為新政府的核心政策,他徹底取消外國人家庭團聚的權利,“事實難民”這個名詞從法律文本中被刪除;他取消了移民領取社會救濟金的權利,任何未獲永久居留權的外國移民如無法養活自己,必須被遣返。政府嚴防通過“假結婚”來實現移居丹麥的行為,任何尋求避難的人不得在丹麥結婚,結婚夫婦必須繳納一筆保證金,結婚夫婦一方若年齡超過60歲,將被禁止進入丹麥……但事實上,丹麥并沒有太多受到移民潮的沖擊,丹麥550萬的人口中,只有7.4%來自于外國。這樣的高壓政策,讓我不禁聯想到二戰和受虐的猶太人。我提出的問題是,如何把外來人政策從“移民”這個命題轉化成“融合”(integration)這樣一個具有司法公正與社會正義的話題?
記者:這個作品的獨特之處或許在于它擺脫了網絡藝術,成為了物理裝置與虛擬網絡兩者的結合?
雅各布森:大部分的數碼藝術作品都由兩端構成,一端是由鼠標、鍵盤構成的輸入端,另一端則是由計算機屏幕代表的輸出端。在藝術設計的世界里,這兩者都屬于最“常規的”物體,而在這件作品中,我將輸入端替換成了有生命力的物體。從藝術實踐的角度來說,我希望創造出“數碼化的生命”,輸入端是真實存在、富有活力的生命,而輸出端又是虛擬化、網絡化的文字與屏幕。這種手法結合了真實的、由藝術家塑造出的世界以及那些抽象的、虛擬的理念,是網絡藝術的一種轉型與最新嘗試。大家越來越厭倦單純的網絡藝術,希望能找到新的“輸入”或“輸出”的形式。
記者:你在刻意追求物體間的網絡化與互動嗎?
雅各布森:從最初開始,網絡藝術就特別關注機器與人之間的互動,當你點擊鼠標或者鍵盤的時候,就會看到互動的結果。但是對于現在的人們來說,人與機器間互動的吸引力越來越小,因為一般來說,這種互動發生的概率非常頻繁,幾乎時刻都會發生。如果要找出網絡藝術吸引力衰退的“元兇”,我想應該歸罪于Flash的發展。我們對Flash的過度依賴,使得我們忘記了還可以有其他互動的方法,導致網絡藝術的發展至少倒退了兩年。我始終堅持互動是新媒體藝術中非常重要的一種元素,只有革新互動的方法,才能加速數碼裝置和數碼藝術的進步。
記者:數碼藝術的未來究竟會如何發展,更虛擬還是更現實?
雅各布森:很多年前我就和業界的人士——無論是畫廊老板還是博物館館長——一起討論新媒體藝術,尤其是數碼藝術。他們看起來都對這種藝術充滿了興趣與好奇,但是談到最后,他們都會將它定義為多媒體藝術——不是電腦屏幕上顯示出的互動數碼圖像,就是墻上的投影。在我看來,數碼藝術在發展中必須更好地把握兩個核心要素: 第一,通過新的表達形式,將新的科技發明和用于藝術表現的物體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第二,將現實的社會、文化現象用美學的手法呈現出來,將更強烈的現實感帶到藝術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