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昆明
晉冀魯豫邊區稅務總局舊址位于河北省涉縣索堡村,是一個普通的農家院落,石基磚墻,木梁灰瓦,樸實無華。撥開歷史的封塵,在對敵經濟和稅收斗爭的抗戰史上,邊區工商管理總局“獨臂局長”王興讓曾坐鎮此地,指揮了一場從敵戰區轉運新四軍援助款項和物資的絕密行動,后稱“千里大調款”。
密援行動
“百團大戰”之后,日軍將突然打亂其南進戰略和部署的八路軍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后快。為銘記教訓,牢記對手,日軍華北司令部將每年的8月20日定為“挖心戰”紀念日,時刻不忘“雪恥”。
為徹底消滅太行山根據地的八路軍,日軍實施了嚴密的經濟封鎖,開展大規模的軍事掃蕩,企圖將抗日的“火種”扼殺在重巒疊嶂的山峰之間。
1942年,太行山又突然遭受了百年難遇的旱災,從春天到九月份,幾乎滴雨未下,河流干涸,井水變淺,緊接著蝗災接踵而至,成群結隊的蝗蟲所過之后,莊稼、草地、樹枝,全都變成光禿禿一片,一些地區還流行起了霍亂、瘧疾等疾病。
根據地很多群眾都在饑餓和病痛中喪生,拿槍持刀抗戰的很多戰士也吃不飽飯,穿不暖衣,就連紙張、肥皂等日常用品,也很緊缺,抗戰軍民不得不節衣縮食,艱難度日。
消息很快傳到了新四軍代軍長陳毅的耳朵里,1943年初,關心太行山軍民生活處境的他,向彭德懷發來電報,表示:“我們蘇北、山東地處沿海,糧食、海產品這些物產豐富,除新四軍自用外,可抽調一部分支援八路軍。”
江南新四軍與太行山八路軍相隔千里,中間道路縱橫,碉堡林立,鬼子遍地,險阻重重,要想把物資從新四軍那邊運到太行山,談何容易?彭德懷猶豫不決。
之后,耐不住性子的陳毅又兩次來電,催問彭德懷,是否接收援助物資?
彭老總與身邊的人認真商議了一番,覺得運輸的困難還是可以克服的,這才回電,同意接收。
邊區工商管理總局局長王興讓,自小出生時只有一條胳膊,人稱“獨臂局長”,他足智多謀,辦事周詳,又有多年的經貿管理和對敵經濟斗爭經驗,這“千里大調款”的具體行動指揮權,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王興讓經過周密思考,覺得可以在敵人占領的天津、青島、上海設立三個站點,根據地邊沿的林縣、武安縣設兩個站點,通過中途貨賣成錢、錢買成貨、倒換幣種,便可以“七拐八彎”地將新四軍援助的款子和物資安全送達太行山根據地。可是林縣、武安、天津、青島,都有八路軍這邊的商業網點、地下工作人員、各種關系和熟人,唯獨上海那邊,還是一個空缺,需要臨時增設一個商業網點,和潛伏一名不易被敵人發覺,可以與新四軍那邊長期接頭和接收款項的聯絡人,這個人可不好找。
王興讓將自己的方案和難題,向八路軍前方總部參謀長兼情報處處長滕代遠做了詳細匯報。滕代遠同意按王興讓說的做,并說道:“各個商業網點的接收人員,由你選定,至于到上海的聯絡人,由我們情報處給你物色。”
接受使命
主管情報工作的滕代遠想到了一個人——晉冀豫區黨委研究室女研究員吳青。
吳青,29歲,上海人,畢業于燕京大學,出生在一個家境優裕、思想開明的大戶之家,對革命信仰堅定,辦事謹慎機智,行動考慮周全。這位女同志曾在“抗大”(“中國人民抗日軍事政治大學”的簡稱)總校校部秘書處工作過,當時,她英語口譯、筆譯水平,是全校的“頂級高手”,校內能夠出其右者寥寥無幾,被人戲稱為“洋秀才”。1939年2月,毛澤東在延安會見美國合眾社記者羅伯特·馬丁,雙方交談了兩個多小時,就是由吳青做的翻譯。她在上海還有家,具備安然潛伏的條件。
滕代遠約見了吳青,說道:“吳青,現在有一個重要任務,想派你去做……”
吳青一時也猜不出滕代遠有何事找她,便靜靜地聽。
只聽滕代遠道:“華東新四軍方面要援助我們一批物資和款子,其中,一批款子需要我們派人到上海接收,然后再轉送到我們太行山根據地。考慮到你是上海人,家里人仍在上海,不容易引起敵人懷疑,所以,我們想派你回到上海,多呆一段時期,在交接款子當中,做一下聯絡工作。你仔細考慮一下,看這件事有什么困難沒有?”
吳青深思了一會兒,她雖然已經離開上海六年多,沒見家人一面,但只要有家,就有成功的把握,說道:“只要我母親在,總可以掩護我多住一段時期,我接受任務,服從領導們的安排和決定。”
滕代遠笑道:“那就好,具體情況,你去找林一詳談,她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安排好你的。”由于他事務繁忙,兩人也不能長時交談。
林一是滕代遠的夫人,也是八路軍總部情報處派遣科科長。吳青和林一都曾在八路軍總部秘書處工作過,所以姐妹倆也是老相識,吳青大林一三歲。
吳青找到林一后,兩人一見面,姐妹倆就將手拉在一起,彼此感覺特別親切。吳青那些日子,身體狀況有些欠佳,而且,她的丈夫何云——《新華日報》(華北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在1942年5月的日軍大掃蕩中,不幸犧牲,吳青一直處于思念和憂痛當中。
林一關切地問她道:“你身體好些了么?”
“不礙事,”吳青微笑著點了點頭,說,“你還是快跟我說任務吧。”
滕代遠派吳青前往上海潛伏的事,林一早已知曉,說道:“參謀長跟你談過,我就再跟你細說一下,這項任務非常艱巨,由工商管理總局王興讓局長負總責。這次你回上海的老家后,先把自己安置妥當,隨后,新四軍那邊的交通員會與你主動接頭,他把款子交給你,再由你轉交給咱們這邊派到上海的人員。款子有多少接多少,有多少交多少。雙方見面,不要過多交談。你看,把這項任務交給你,還有什么問題和意見沒有?”
吳青微笑道:“我身體雖然有點兒小病,但現在已經好多了,個人沒什么問題,我會想盡辦法,完成組織上交給的任務。”
不久,滕代遠又約見了吳青,在滕參謀長的辦公室,吳青見到了此次行動的敵占區負責人趙有德。趙有德的身份是天津“晉泰昌”雜貨莊老板,化名張子敬,山西屯留縣人,是位為革命出生入死、矢志不渝的老黨員,斗敵經驗十分豐富。滕代遠介紹他們相互認識后,又鄭重叮囑了一番。
秘密潛伏
1943年10月份的一天,懷揣沉甸甸的使命,喬裝成一名闊小姐的吳青,隨交通員姬忠忱上路了。老姬的使命就是安然護送吳青到達上海,并先與新四軍駐上海的交通員聯系。
走之前,派遣科的林一已找人,為吳青照了相,偽造了一個“良民證”。
在與老姬同行的一路上,吳青與他假裝不認識,經常保持著一段距離,讓別人看上去,就好像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兩人從河南林縣任村,進入安陽,憑借老關系,老姬幫吳青將假“良民證”換成了真“良民證”,隨后,兩人登上南下的火車,隨著轟隆轟隆的響聲,途經徐州、南京,到達上海。
昔日的老家上海,已經淪陷在日寇的鐵蹄之下,表面上看似井然有序,保持著一派繁榮景象,實則遍體鱗傷,慘不忍揭。下了火車,對家人的思念,和對鬼子的憎惡,一時齊集吳青心頭,不過,她沒將心情寫在臉上。
老姬悄然走近吳青跟前,低聲說道:“我在東亞賓館,隨后找我。”
吳青暗暗記在心里。
吳青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載著她直奔老家。她家住在法租界,相對來說,潛伏和行事都比較方便。
當俏麗的吳青出現在家門口時,為她開門的女傭根本不認識她,問道:“請問,你是哪位,來這兒找誰?”
吳青強壓住心底那股急欲見到家母的激動,說道:“我就是你們家的老四——”
“原來是四小姐回來了——”女傭人驚呼道,趕忙讓路。
吳青三步并作兩步,走進了屋子。已經六年沒見到四女兒的吳母,驀然見到日思夜念的小女兒回來,一時也是激動萬分,她拉著吳青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著吳青,感嘆道:“真是我的閨女回來了!”立即吩咐傭人趕緊給吳青做飯,隨即又關切地向女兒問這問那。
吳青是帶著特殊使命回來的,不能將真實目的告訴家人,謊稱自己嫁給了河南安陽一個教書先生,人很老實,對她不錯,由于工作繁忙,丈夫沒有跟她一起前來上海探望母親,這次她回家,是專為慶祝母親的六十大壽而來,同時,順便到醫院看下病。她沒有將愛人何云去世的真實消息告訴母親,她怕老人家為她傷心。
機智應對
母親拿出好多衣服,讓吳青換穿。在太行山根據地穿慣八路軍軍服的她,入鄉隨俗,打扮一新,赫然成了一個穿著闊綽、舉止優雅、氣質不俗的上層社會女士。
在家里住了兩天后,吳青借口到街上走走,找到了東亞賓館,見到了已跟新四軍那邊搭上聯系的交通員老姬。吳青將家中電話告訴了老姬,囑咐他道:“有人來找我,一定要先用電話聯系我,以便定好見面的時間、地點。”
幾天后,新四軍軍部派出的聯絡員陳祥生,通過老姬,知道了吳青的聯系方式,將電話打給吳青,約她在電影院門口見面。
走在穿梭如流的人群當中,誰也不會隨便注意這兩人。吳青和陳祥生均使用的是上海語,更不易引起別人懷疑了。兩人對上暗號后,陳祥生將一份“莊票”交給吳青,低聲說道:“這些錢是我們老家邊上的商號上交的,商號與上海的銀號和錢莊之間有來往,所以,用上海錢莊簽發的莊票,可以到票上指定的錢莊提取現款。”
吳青一聽即明,這批款子是華中根據地邊沿地區的商號向根據地稅務機關交納的稅款。
兩人交談了幾句,便迅即分手。
回到家里,吳青卻對莊票思索起來,這種莊票與新四軍根據地有聯系,如果拿莊票直接去錢莊提款,很容易引起日本特務和漢奸們的注意,不如將莊票換成與根據地沒有關系的銀行支票,更為保險。
吳青的三個姐姐都已出嫁,留在家里的,只有一個弟弟,叫吳天蔭,比吳青小五歲,在一家私人開的企工銀行任職。吳青暗道,看來,上天倒無意幫了我一個忙,我正好可以借助弟弟的關系,把莊票輾轉換成支票,這樣,款子在送出去時就安全多了。
等弟弟吳天蔭回到家,吳青便向弟弟說道:“天蔭,你姐夫跟別人合伙做生意,有些錢,想暫且存到你在的銀行,過幾天,再讓你姐夫的合伙人去取出。”
這點小忙,哪在話下,吳天蔭一口答應下來。
吳青將收的首筆款子,先存到了企工銀行。然后換成支票,交到了上海公共租界的“慶豐號”貨棧經理宋慶祥(真名蘇繩武)手上。“慶豐號”貨棧是八路軍這邊專為接收新四軍的款項而設,在吳青來上海前,坐鎮天津的敵占區行動負責人趙有德,便派天津“晉泰昌”雜貨莊總經理蘇繩武,來到上海公共租界,安營扎下了寨。
勝利返回
為遮人耳目,吳青裝出“順應大勢所趨”的樣子,請了一名家庭教師,來家教授她學習日語。按照回家時說的托辭,她也為母親精心操辦了六十大壽,讓一家人聚在一起,享受合家之歡,并到醫院去看了下自己的病。
在執行使命的七八個月里,吳青與新四軍聯絡員陳祥生多次密約,在不同時間、地點,見面和交款,并請弟弟吳天蔭幫忙,先將款子存入企工銀行,將莊票轉換成支票,再交給“宋經理”。期間,無論臥居在家,還是行走在外,她一直謹言慎語,處處小心,沒有引起任何人懷疑,和發生一點兒差錯。
而上海站的“宋經理”收到錢后,又將敵占區使用的“中央儲備銀行”貨幣兌換成華北通用的“中國聯合準備銀行”貨幣,再匯往天津“晉泰昌”貨莊。與此同時,青島的“隆泰號”貨莊接收“業務”也進行得非常順利。“隆泰號”貨莊既收錢,也接貨,先于“上海站”開展工作。
在青島、上海兩站的錢款匯往“天津站”后,“天津站”再通過根據地邊沿林縣任村的“德興”貨棧,和武安縣陽邑的“德慶隆”貨棧,送往太行山根據地。
1944年10月,全國抗戰形勢急轉直下,八路軍、新四軍的隊伍規模都在擴大,物資和給養緊缺的新四軍已無力再支援太行山區,因此,整個接援行動結束。此時,坐鎮涉縣的行動總指揮王興讓,電令行動結束,命各路人馬返回原位,或調往其他地方工作。
收到返回老家的命令,吳青離開上海時,望著親切的故鄉,心里默默地說:“我還會回來的,親愛的故鄉,我們一定會勝利的!”
也就在第二年的八月份,全國人民終于迎來了抗戰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