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培林
改革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能夠形成改革需要深化的基本共識,但在具體改哪些領域和怎么改的問題上形成共識卻難得多。原因有二,一是利益結構的影響,另一個是認識能力的局限性。
從利益結構角度而言,如果說30多年前的改革更多地呈現出“帕累托改進”性質的話,那么,今天的改革越來越呈現“卡爾多改進”的性質,即在改革過程中雖然有些主體的利益在短期內暫時受損,但改革帶來的“蛋糕”增量足夠大,通過二次分配彌補受損者的損失之后,所有主體的福利都比改革之前有改善。不過可以想象,要在觸動利益結構的前提下實施“卡爾多改進”式的改革,殊為不易。
從認識能力角度而言,體制改革如同自然科學領域的創新,本質上是一種在未知世界里的試錯,其中的風險和不確定性并不很容易地為人們所認識。退一步,即使看得見彼岸,征程當中會遇到哪些暗礁和波浪,也是高度不確定的。更何況利益結構這樣的客觀事物會影響相應主體的主觀認識,比如,人類總是對眼前的風險表現出更強的規避傾向,這也正是“卡爾多改進”難以由潛在的可能性轉化為現實的重要制約因素。
面對這些紛繁復雜的因素,未來的改革如何規劃?本文旨在提出一個思考線索,試圖對改哪些領域的問題,提供一些參考。
充分激發人的能動性是
經濟增長的不竭動力
經濟增長的根本決定因素是人的能動性。更具體地說,經濟持續增長主要依靠三種類型的人才,即企業家,科學和技術天才,大批滿足一定素質要求的從事標準化或其他可替代性較強的活動的勞動者。
企業家才能、科技研究才能以及從事生產活動的才能,與先天遺傳不無關系。與先天遺傳相比,后天的學習和實踐更為重要。這三種才能的提升和積累,構成了經濟增長的必要條件。而這些才能只有被充分激發出來,投入到實際生產活動中,才能成為經濟增長的現實動力。
進一步思考不難發現,這些才能是否能被充分地激發出來并發揮作用,實際上還會反過來影響到各類主體積累和提升才能的積極性,這是因為,倘若“英雄無用武之地”,那么,人們就沒有積極性去積累成為英雄的才能。而與此相反,倘若“天生我才必有用”,那么,人們會積極主動地提升和積累自己的才能。
可見,人的能動性只有被充分激發出來并發揮現實作用,才能成為經濟增長的不竭動力;也因為此,企業家的各項才能會迅速提升和積累,進而在技能積累與技能運用之間形成良性反饋。否則反之。
從更廣闊的視角看,能夠把人的能動性充分激發出來并投入生產的社會,才是一個讓所有人都滿懷希望地參與到現代化進程中的社會,才是一個只需依靠最小程度的二次分配便能較好地改善所有人生活水平的社會,這樣的社會才是充滿生機的和諧社會。
激發人的能動性所需的
四個重要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社會流動性。這指的是社會成員可以自由地在千千萬萬種已知或未知的機會中自由地試錯,尋找能最大程度地發揮自身潛能的機會。只有人們在分工體系中充分流動,才能夠發現最適合自己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只有這種流動才能在不斷試錯的過程中推動分工體系拓展和深化,從而有效探索未知世界,有效開拓新的生產和市場可能性,有效提升生產率,改善人們生活水平。
當然,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流動,因為這總是伴隨著風險和不確定性。那些愿意在流動中發現自身潛在才能的,往往是愿意承擔風險的人,他們渴望創業、創新和成為企業家。一個社會的企業家和創新天才,最終也主要來自于這些人群。
如果一個社會的體制限制流動,雖然不限制但卻也不能很好地鼓勵這種流動,但其人口中蘊藏的企業家、創新和創業才的人能,很可能被埋沒,不能充分發揮出來。
第二個條件是鼓勵創新、寬容失敗的社會氛圍和教育理念。
舉個例子:如果美國3億人口中有1個喬布斯和1個蓋茨,那么中國四倍于美國的人口規模中,從先天能力角度講,也應該有4個潛在的喬布斯和4個蓋茨。
那么,中國的喬布斯和蓋茨們哪里去了?
答案相當大程度上要從社會文化和教育理念上尋找。這些潛在的喬布斯們和蓋茨們如何才能夠在中國現實地成長起來,取決于他們的先天才能能否在后天的生產實踐活動不被湮滅并能充分發揮出來。
反思中國的教育和文化理念不難發現,孩子從小就被教育要聽從外在于自身的“權威”指導,而這些外在權威的基本傾向是引導孩子“從眾”。這種理念既不鼓勵“冒尖”,即不鼓勵天才們積極探索未知世界。這種理念的好處是能夠培養出一大批守紀律的勞動者隊伍;但也會在很大程度上抑制探索未知世界和承擔風險的愿望,進而會在相當程度上把企業家和創新天才淹沒掉。
第三個條件是勞動果實的安全性。這一點相對容易理解。如果一個社會當中,無論是承擔風險去創業和創新,甚或從事普通的標準化生產活動,最終收益缺乏足夠的安全保障,則人們自然不愿意去發現自身的潛能并繼續提升自己的能力,也不愿意去從事相應的生產活動。
第四個條件是隨發展階段相應提升的社會安全網。當人們通過流動發現自身潛能、承擔風險進行創業或創新的過程中,會有大量失敗者。這是一個社會篩選企業家和創新天才所必需付出的代價。這些失敗者并不應該視為社會包袱,他們事實上間接地為社會貢獻了知識、經驗和教訓,因為創業和創新本質上都是對未知世界的試錯,參與試錯的主體數量越多,能夠獲得成功的主體數量也才越多。
社會安全網的保障水平,實際上就是失敗后的收益。可以想象,社會保障網的保障水平越高,則探索失敗后的預期收益就越高。這樣,人們就越傾向于流動和冒險,從事創業與創新活動。這很可能也是北歐國家在實施高福利制度的同時國家創新力得以保持的重要原因。
經濟史學家林德特根據該現象提出了“免費的午餐”的概念,意思是說高福利沒有拖累經濟增長。不過,應當認識到,社會保障水平過高也有不利影響,一方面需要征收較高稅收,從而會打擊創業和創新與投資活動;另一方面也“養懶漢”,導致社會中不愿冒險、安于現狀的人躺在社會保障網之上,享受高福利。
所以,從每個靜態時點上看要權衡和取舍,確定一個最優保障水平;隨著人均收入水平提高,一個社會既有必要也有財力相應提高最優保障水平。
從釋放人的能動性
角度思考新階段的改革
過去30多年中國經濟社會快速進步,根本原因是所有制改革、產品和要素市場的改革、資源配置機制的改革、社會保障制度的建立和完善、對外開放和加入WTO等一系列重大舉措,激發了人們的能動性。
展望未來,隨著中國技術和產業水平與前沿國家日益接近,依靠后發優勢推動高速增長的潛力日益縮小。與此同時,各種要素成本水平相對于發達國家而言,都將提高。未來經濟增長所依賴的是,比要素成本水平升速更快的創新和生產率提升步伐。
有一點需要特別說明。許多人擔憂要素成本上升對競爭力的影響。比如,一個流行說法是,工資水平上升將削弱中國競爭力。筆者認為,這種擔憂情緒如果導致對要素成本的人為控制的話,則有百害而無一利。可以這樣說,要素成本提高本來就是發展的題中之意,要素回報率提高本身就是要素所有者分享生產率提高成果的自然表現。如果生產率持續提高的同時,要素回報不能相應提高,那么要素所有者將喪失進一步改善配置、進一步尋求提升要素生產率的積極性。按照前面的分析,一定意義上可以這樣說:要素成本隨著發展水平提高而相應提高,本身就是勞動果實安全性的體現。
所以,尋求未來持續增長動力的正確思路,應該是促進要素生產率升速快于要素成本升速。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以第二部分闡述的激發人的能動性所需的四個條件為線索,深化關鍵領域改革。比如,建立更加公平的市場準入制度;改善市場監管,認真執行反壟斷法,促進市場競爭;加快形成統一的自由流動的勞動力市場,這要求統一社會保障體系;提高金融資源相對于創業和創新者的可得性;形成促進創新的社會文化、教育理念與意識形態;改善對合法財產權的保護;形成現代財政體系;優化稅種結構,增加對諸如污染等的稅收,相應減少對勞動和投資等行為的稅收;精心設計社會保障政策和確定保障水平。同時還要提高公共事務治理的透明度。此外,政府要創造更有利的外部經貿環境,使得我國人民能夠在更大范圍內“流動”和尋求創業和創新機會,這不僅有利于我國自身發展,也有益于相關國家。
展望未來,當所有中國人都在充分參與經濟活動的過程中分享現代化成果、憑借自身努力追逐自己中國夢之時,和諧社會也就具備了長效保障,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國家也就具備了最堅實的基礎。(本文為個人觀點,與任何機構無關 )
(作者單位: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