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
【√】牛結實必須死的理由,在中國的法律之中很難界定的,他死于與周圍人的不同,與周圍人所習慣的生活邏輯和倫理道德的不同
《史記·張儀列傳》中有“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一語,原本說的是眾口所責,雖堅如鐵石之物,亦告熔化;毀謗不止,令人難以生存,而遭毀滅。后來也以此比喻輿論作用極大,眾口一詞,積非成是;流言可畏,能顛倒是非,置人于死地。 管虎新作《殺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很清晰很簡單,但卻是用一套十分繁復的電影語言以及神秘的儀式化包裝起來。或許,化簡為繁,這就是敘事電影的藝術趣味所在。
在成功讓觀眾走進電影院,并耐心坐下觀看這部電影之后,導演便開始向我們展現他對個體與社會、傳統倫理與自由意志的深入思考。
從影片開始,管虎不惜采用大場面,為我們展現了長壽鎮居民為120歲老翁舉辦盛大葬禮的場景:所有居民均身著黑衣,迎天吶喊,念念有詞。這一場景充分展現出,長壽鎮是一個在傳統宗法制和儒家倫理道德統治下的小鎮,雖然時間已經到了20世紀40年代,接近民國末年,這里的生活秩序和運行邏輯卻跟千百年前并無太大區別。全鎮居民多數姓牛,因而牛家的族長,自然也就是小鎮的統治者。他依照儒家禮法判斷小鎮居民生活中的是是非非。在這樣一種安排下,小鎮本來應該是井然有序,與世無爭。
然而,牛結實(黃渤飾演)的出現完全打破了這一切。他本來就是過路客馬老三在小鎮上留下的后代,因無人料理才改姓牛。沒有受過教育,再加上沒有親人管教,使得牛結實的生活邏輯沒有受到任何傳統道德的牽絆:他在小鎮上白吃白拿,調戲婦女,偷看牛家夫妻親熱,與小孩們一起展開撒尿比賽。
更為致命的是,他救下了按照傳統禮教本應殉葬的馬寡婦(余男飾演),并與其同居在一起。這樣一個遵循自己自由意志,瀟灑生活的人,讓我想起來加繆名作《局外人》里的主人公莫爾索。然而正如莫爾索不容于當時的法國社會一樣,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牛結實同樣不見容于長壽鎮的居民。
所有人都想除掉他,卻總是無能為力。正面對抗不行,在學成歸來、且與牛家有仇的醫生(蘇有朋飾)的策劃下,他們改變策略,通過大造輿論的形式(這種輿論往往又與村中既有的宗法儀式相結合),讓牛結實越發地對自己的健康和能力感到質疑。
一個害死牛結實的陰謀就在全鎮居民的默契中悄然展開。莫爾索的死,表面上是因為他沒有為母親的死而悲傷哭泣,實際上是因為他與周圍的居民都不一樣。
同樣,牛結實必須死的理由,也是莫須有,或者在中國的法律之中很難界定的,他死于與周圍人的不同,與周圍人所習慣的生活邏輯和倫理道德的不同。僅此一點,他就必須去死。影片結尾,與其說他是吃藥毒死的,其實更是自己被“心病”嚇死的。
蘇有朋飾演的醫生在家中設了一塊匾額,上書“心由境生”四字,實際這便是管虎此片中心思想所在。我們過去常說“境由心生”,意思是人們眼中景物的好壞與觀者當時的心情有關。比如某人中了五百萬的彩票時,周遭一切便似乎都有了天旋地轉的幸福感。然而,管虎偏偏逆向行之,講述了個人在遭遇輿論包裹時的倉皇無助乃至絕望。
這種境遇尤其在當今的社交網絡時代更值得重視(片中的故事發生于“四十年代”,但所有人都該知道這一定是一個關乎當下的寓言)。從每個人的潛意識來說,都需要站隊,都需要一定的圈子來獲得一種自我認同和安全感。一旦個人被孤立于公眾意識而獨存,往往便造就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劇結局。
由此,輿論的力量也直接左右了人的命運。現實當中,馬加爵、藥家鑫的案子不就很有代表性嗎?
當這些少年犯下罪行并通過互聯網被無限“放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公眾的口水成為了“道德法律”,成為了宣判他死刑的催化劑。只有當這些生命逝去之后,或許才能有點滴的聲音從輿論的夾縫里透露出來,謹慎地還原“惡魔”原初的人性面目。
在《殺生》里,黃渤與余男的對手戲最讓我心動。余男演的是一個啞巴寡婦,按照村里的規定應當老老實實守寡,偏偏“無賴”牛結實愛上了她。后來,寡婦從開始的抗拒慢慢轉向配合,甚至愛上了牛結實,并為他生下一個孩子。戲中的牛結實,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愛了就去愛,一切都很純粹真實。余男,也是一個重情重義,敢愛敢恨的女人。戲的末尾,村里人決定牛結實與牛結實的孩兒只能活一個,余男用聲嘶力竭的手語告訴黃渤“要你活”,然后準備從二樓跳下去,摔死腹中的孩子。牛結實卻要拼死保住自己的孩兒,將手中的毒藥吞下,嗚咽著說“我,我……”。他選擇死去,把命留給孩兒。
當牛結實躺在擔架上被人抬著時,他望向天空,看著天上的云,天上的云化成魚的形狀,這里,他希望自己是條自由自在的魚,希望自己保持著人性與良知,在所謂的“離經叛道”里活出自由。就像管虎自己說的:“黨同應該伐異,從眾歷來穩定,但是,對于有些生命而言,或許有些悲涼,對于所有生命而言,其實應該充滿遺憾,也許等到我們老了,才會聽到心底最深處的那個聲音。”
人活在社會中總是那么身不由己,社會輿論用世俗的眼光壓抑著人,壓抑著人的自由,壓抑著人性,就像魯迅的《狂人日記》批判吃人的禮教一樣,電影用一種荒誕冷色調幽默調侃了這一社會現實,如叛逆孩童般發出人們內心的聲音——渴望自由。
電影看到最后也是心碎,牛結實為了保住孩子選擇了自己死亡,他挨家挨戶地告別,奉還曾經偷走的東西,他向所有人磕頭,企望大家保住他的孩兒,“孩兒無辜……”,他嘴里念著,然后拖著漆成藍色的棺木,自己上山等待死亡。
這場設計死亡,沒有人有能力殺死他,除了他自己,除了他對愛的選擇。就像電影的主題一樣,心由境生,在一個普遍價值的環境中,個人在輿論的包裹中是如此的無奈,如果你想像戲中的牛結實一樣自由自在地活,就要有在世俗中不染的勇氣和能力,還要甘于承擔一切的后果。
總的來看,管虎的這則影像寓言體現出了一份藝術家對生命、對社會輿論機制的反思,在喧囂的商業至上的時代,這份冷靜是值得推崇和給予敬意的。尤其難得的是,通過諸位演員各富魅力的演繹、復雜靈活的空間調度、快速強勁的鏡頭剪輯以及黑色幽默的布局。
《殺生》擁有十分酣暢淋漓的娛樂性和觀賞性。但我仍然認為,觀眾不要把它簡單地定位為一部商業大片,因為《殺生》終究是一部個性色彩十分突出的藝術作品,片中任達華飾演的那個唯一正常理性的角色,或許就是管虎導演在這個社交網絡時代自我追求的目標吧。
我想,也正是這一撇個性化的異色,讓《殺生》在近期的國產片序列中獨樹一幟。
在《殺生》中,沒有類型片中圖譜化的人物形象,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只有赤裸裸的人性復雜面目。
正像牛結實這個地痞混蛋,當他得知村里人要扼殺他和寡婦(余男飾)的親生骨肉,他也會突然激發出偉大的父愛,不惜以自己的死亡為交換。村里的那些蠅營狗茍的村民,他們既是牛結實的受害者,同時也是殺死牛結實的元兇。即使任達華和蘇有朋的醫生角色,其實也像是一體的兩面,代表著人性的良知和兇惡—救人還是殺人,這實在是個兩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