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體攝影的藝術尺度

鄧斐文

【√】在大多數人眼中，“裸體攝影”是不容置疑的藝術形式。但中國的裸體藝術發展到今天，已然變得良莠不齊

25歲的甘肅小伙王天祥，以模特經紀人的身份，通過互聯網招募模特，組織攝影愛好者進行裸體拍攝，從中謀取利益。4月5日，四川省首例組織人體裸拍案在成都市成華區人民法院不公開審理，并當庭作出宣判。王天祥犯組織淫穢表演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并處罰金2000元。

2010年3月以來，王天祥通過互聯網招募武某、李某、葉某等人到其位于成都市成華大道2段天空城1棟1單元2003號的“成都天影工作室”等攝影棚進行試鏡，在進行招募模特的同時，他還在“龍網”等網站上發布拍攝人體模特等活動，以此吸引攝影愛好者對其所招募的模特進行人體拍攝。后在王天祥的多次組織下，攝影者從他招募的模特中拍攝了大量裸露女性生殖器的照片，而王天祥從拍攝人處收取1200元至1500元不等的報酬，然后給其招募的模特600元至800元不等。

該案也是全國第二例將大尺度私拍活動定性為組織淫穢表演罪的案件。此前，江蘇衛視相親節目《非誠勿擾》欄目中知名女嘉賓閆鳳嬌“艷照門”的始作俑者，包括攝影師在內的兩名被告分別被判刑。

“閆鳳嬌案”掀開了地下人體裸拍的冰山一角，也讓全國各地公安局開始對這類新型犯罪形式進行調查。與此同時，四川首例組織人體裸拍案在網絡上引起廣泛爭議，爭議的焦點是“裸體攝影”受到不公正對待。

裸拍案再入刑引爭議

對不少人體藝術攝影愛好者來說，四川首例組織人體裸拍案的一紙判決，不亞于一記驚雷，在攝影愛好者中掀起了一場對案件判決的論戰。

網名為“無痕”的攝影愛好者說，人體本來是一種天然藝術，拍攝照片是讓更多的人欣賞其藝術價值，怎么能判刑呢？

在大多數人眼中，“裸體攝影”是不容置疑的藝術形式。

著有《裸體藝術論》的著名藝術史論家陳醉曾將中國的裸體藝術分為，覺醒期、炫耀期、壓抑期、升華期、變態期等五個階段，他認為，目前中國基本上處于壓抑期和升華期相交的混合期。但在不少網友看來，接連而來的裸拍入刑現實是在倒退中國的裸拍藝術，如此這般下去，恐怕很難再在中國出現升華期，更不用擔心變態期了。

“這類案件是讓裸體攝影更規范，而不是打擊裸體攝影藝術本身，更不是阻礙裸體藝術的前行。”王天祥案承辦人、成都市成華區人民檢察院檢察官趙岑表示，王天祥組織多名女性進行的是赤裸裸的暴露生殖器、露骨地宣傳色情的淫穢性的表演，同時組織人員對女性生殖器進行特寫拍攝，只是給人以性欲刺激，完全不屬于藝術作品。

這番解釋并沒有停止爭議的繼續蔓延。網友陸耳朵評論說：藝術學校有那么多畫裸體畫的，是不是他們的創作才叫藝術呢？他們對性器官的描寫更為細致入微，那么，這又如何判斷是否含有淫穢、色情內容呢？

除了攝影愛好者，美術愛好者也加入了論戰。他們更關心的是，“裸畫”是不是也可能觸碰法律的底線。

“最好是舉出幾張象征性的犯罪圖片。這樣更有說服力。否則，會給藝術家們一種恐慌和壓力的。”網友“冷女子”評論道。

“冷女子”的這番評論代表了很多人的觀點。網絡上隨便一搜索，大量的人體藝術網站，里面很多圖片與王天祥案中被認定為淫穢圖片的內容一樣?！霸趺礇]有相關部門去管理，王天祥是‘不小心被發現的吧？”網友“笑著行走在路”說。

顯然，目前公眾對于淫穢圖片的界定并不明晰，也有些人，明明已經觸犯了法律的底線，但不自知。四川首例組織人體裸拍案中，犯罪嫌疑人王天祥的辯護律師四川中川大眾律師事務所律師何云光告訴《方圓》記者，王天祥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犯罪，他看到“網上好多人都是這么干的”，能賺快錢，加上家庭極為貧困，也就動了心。

“我認為法庭對王天祥的判決還是有點重，王天祥的犯罪情節比較輕微，也沒有主觀故意的犯罪傾向?！焙卧乒庹f。庭審中，何云光提交了“王天祥有自首情節”的辯護意見，但最終也沒被法官采納。

裸拍伴風波出現

裸體拍攝是西方舶來品，它在中國一出現，就曾掀起了軒然大波。

網上公開資料顯示，中國的第一張裸體攝影是刊登在1936—1937年的《黑白影集》里，由秦泰來拍攝的《裸女》。秦泰來是上海攝影界中最早表現女性人體美的攝影師之一，他也因愛好拍攝女人備受爭議。與秦泰來拍攝《裸女》幾乎同一時間，被稱做“藝術叛徒”的劉海粟創作了油畫作品《裸女》。這兩件藝術作品，讓當時那個年代包括很多藝術家在內的不少人瞠目結舌，產生的躁動猶如藝術界爆發了一場大地震。

劉海粟對中國裸體藝術的貢獻是不言而喻的。值得提及的是，他的模特陳素華也成為了中國裸體藝術的獻身者。

1986年8月，曾在南京藝術學院當模特的陳素華，因病回江蘇鄉下休養，正巧當時播放反映劉海粟藝術生涯的電視片《滄海一粟》，內中有藝術家與學生們畫模特的情節。村民見后，天天有人跑到她家來看“西洋景”，甚至抱怨她不該“賣身”……最后，竟把這位年僅19歲的姑娘逼迫至精神失常。

正是這些藝術家和模特的獻身，裸體攝影在中國得到發展。如陳醉所說，中國的裸體意識開始從覺醒期走到了炫耀期。如今，真正的裸體攝影不再是禁忌，這種藝術本身已經被公眾認可。

但即使是這樣，如著名人體藝術模特湯加麗所說，在中國做模特不容易，做裸體模特更不容易。目前，不少懷著一舉成名模特夢的裸模，被一些打著“裸體攝影”的旗號的人，組織起來進行地下裸體私拍，甚至是進行淫穢表演。

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中國的裸體藝術發展到今天，已然變得良莠不齊。

“人人都有追求美的權利，但切勿以這種方式從事任何違法犯罪行為，破壞社會道德風尚?！?四川鼎立律師事務所主任施杰認為，現在的很多裸體攝影與單純追求藝術效果的裸體攝影已經有所區別，一般意義上的裸體攝影所體現的是人們對藝術和對美的追求，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構成犯罪的，但“走偏”的裸體攝影，是一種藝術的迷失。

“走偏”現象嚴重

“掛著羊頭賣狗肉。”打著藝術的幌子，干的是淫穢、色情的勾當，這是不少網友對現在一些裸體攝影的評價。

20歲的小佳，面容姣好，身材窈窕，她來自并不富裕的家庭，自小夢想有天成為知名的女模。她成績不好，讀完高中便走入社會，邊打工邊接一些平面媒體的拍攝。像很多想出名的女模一樣，小佳也聯系到一名經紀人，有時可以為自己接些私活。

2010年5月，小佳被經紀人安排外出私拍，攝影師拍了幾張照片之后就開始動手動腳，經紀人安排的看場人員就在隔壁，但聽見小佳的哭喊聲之后不但裝作沒聽見，還把門鎖起來。就這樣，小佳被喪心病狂的攝影師強奸，事后，為了不再惹麻煩，小佳就當吃了一下虧忍了下來。

小佳的遭遇不是個案。目前，裸體攝影活動中魚龍混雜，“走偏”現象嚴重。

裸體模特拍攝主要分為群拍和私拍兩種。據業內人士介紹，群拍攝影者一般有十幾個人，價格每小時在200元到500元之間，而私拍一般四五個人，有時也提供一對一服務，價格當然也就更高，大約在1000元到1500元之間。

“利益因素”的考慮，許多裸模更愿意選擇私拍。但利益和風險總是共存，利益越高，風險也就越大。據了解，大多數經紀公司非常不正規，對客戶根本沒有經過認真篩選，導致攝影師中魚龍混雜，有的根本不是基于藝術欣賞動機來拍攝，而是趁機揩油，占模特的便宜。

“錢決定了尺度的大小。”這在一些人體私拍活動中已是人人皆知的潛規則。

有人曾將上海的“人體攝影”比如成“人體攝影發廊”。為了拍攝“大尺度照片”，有的“攝影師”特意攜帶長焦鏡頭，專門拍攝模特身體的私密部位，或者近距離圍著扒開大腿的“模特”拍攝，鏡頭的焦點就是模特的私密處。根據媒體公開報道，上海的“攝影愛好者”只要花1200元，就可以拍到此類照片。

在北京、上海、廣州等一線城市，此類拍攝活動的組織者，通常是在網絡論壇上“招募”拍攝者進行“群拍”；而“私拍”活動大多是由拍攝者私下約定的。一些業內人士透露，在廣州、上海等“私拍”活動最活躍的地方，如果“攝影師”加錢的話，一些“模特”也可以提供性服務。

據了解，在一些大城市，“地下人體私拍”已經成為一個包括“模特”、經紀人、“攝影愛好者”在內的完整的地下產業鏈。

裸體攝影的法律底線模糊

毋庸置疑，真正的裸體攝影藝術是合法的，是美的，但“走偏”了的裸體攝影理應堅決打擊。

“我們的裸體攝影至今還陷入一種近乎滿足了‘偷窺欲后的亢奮，而關于人體影像的話語則始終糾纏在一些根本無法精確界定的所謂‘藝術還是淫穢、色情的判斷標準的討論上?！泵麨椤吧鐣赖隆钡木W友一語中的道出了現在裸體攝影話語的現實問題。

藝術和淫穢之間只隔著一層窗戶紙，有時候難以界定。

1988年12月27日實施的《關于認定淫穢及色情出版物的暫行規定》，其中規定了“公然宣揚色情淫蕩形象”的可以界定為淫穢出版物，但第4條又規定，夾雜淫穢、色情內容而具有藝術價值的藝術作品……不屬于淫穢、色情出版物的范圍。

“中國對淫穢的范圍界定，在一定程度上有點偏重物品文本規定而忽略其社會效果規定的缺點。而文本規定又欠具體和細致，可操作性差。像‘露骨宣揚色情淫蕩形象就比較模糊，不同的人對之就有不同的理解。”藝術評論家翟墨說。

1997年刑法也在其第367條，對淫穢物品進行了定義。該條規定：本法所稱淫穢物品，是指具體描繪性行為或者露骨宣揚色情的誨淫性的書刊、影片、錄像帶、錄音帶、圖片及其他淫穢物品。有關人體生理、醫學知識的科學著作不是淫穢物品。包含有色情內容的有藝術價值的文學、藝術作品不視為淫穢物品。

“刑法第367條規定的這一標準，是目前中國認定淫穢物品最具權威的標準?！?中國傳媒大學政治與法律學院教授王四新說。

但如何界定包含色情內容的攝影圖片是具有藝術價值的藝術作品，這個問題一直以來爭論不休。

趙岑認為，夾雜淫穢、色情內容的藝術作品，或者具有藝術價值的藝術作品“裸體圖片”在表現性行為時，往往比較含蓄，有所遮掩，不暴露性器官，展現的是人體的美感。如果攝影者拍攝的是不具有藝術價值的藝術作品，只是淫穢照片，其行為依法應當受到行政處罰。如果是有組織地進行群拍，組織者的行為就可能涉嫌構成犯罪。

王天祥案件的偵辦人成都市公安局治安管理支隊二中隊隊長易波中介紹，警方主要從拍攝圖片的尺度、模特姿態動作兩個方面來界定其究竟是藝術還是色情。“王天祥案件中收繳的照片，對模特隱私部位作了大量特寫。模特形體中，也包含著很多性撫摸、挑逗動作。根據國家對認定淫穢及色情物品的相關規定，這都是被禁止的。”

成都攝影家周孟棋認為，真正的裸體攝影和地下裸體攝影有著本質的區別。前一種是追求人體曲線、力量和生命的美感，后一種則是追求性和感官刺激。據其介紹，正規的人體藝術攝影對模特姿態語言和拍攝者技術都有很高的要求。而在地下裸體攝影中，模特多是單純的裸露身體，拍攝者多不具備專業水準。

藝術與淫穢的界定標準，眾說紛紜。而裸體攝影領域涉及的犯罪，可參照的量刑規范也少。關于王天祥一案，法院在判決后也表示，四川地區尚沒有關于此類案件的量刑標準。組織拍攝多少次、拍攝多少張算嚴重，法律上并沒有規定具體數字。

業內人士呼吁，文化藝術監管部門應當盡快對色情和藝術作出明確的界定。比如規定，只有美院或攝影協會組織，在專業的藝術課堂、布景下，用專業眼光進行的人體藝術攝影，才可以叫做藝術創作。

“中國裸體攝影的進步，必將有些所謂黃色的東西摻雜進來，這是個必然的過程。但我想說，不要讓裸體攝影藝術迷失得太遠，應該重視了。”網友“狗哥”評論道。

【√】關于“淫穢”的定義各國不一

淫穢(obscenity)一般指觸犯公眾禮儀感的、單純描寫性活動的材料。對色情淫穢內容進行管制，是國際上的通例。許多國家通過立法禁止淫穢的東西，并通過刑法進行基本的法律控制，大多數國家還規定由海關、郵政和全國或地方部門制定關于發給電影或舞臺演出許可證的管理條例。

由于淫穢物品早已成為世界性的社會公害，因而早在1910年就出臺了《禁止傳播淫穢材料協定》的國際公約，此后1923年國際社會還出臺了《禁止傳播和販運淫穢出版物公約》和1947年《修改禁止傳播和販運淫穢出版物公約的議定書》。

50多個國家參加了聯合國禁止淫穢出版物流通和交易公約。饒有趣味的是，公約的內容中沒有對淫穢下任何定義，因為各國對淫穢的定義理解不同，所劃定的范圍和采取的措施也不盡相同。1969年，丹麥在國境內對色情書畫取消一切限制后，退出了公約。

西方許多國家的刑事法律所懲罰的，都只是與淫穢物品有關的制作、販賣、傳播等行為，只有具備淫穢之特性或經過特定程序被認定為具有這種特性的作品，才可以對涉案人員判罪，包括對涉案作品的搜查和銷毀。而色情作品只是在涉及未成年人時，才有可能構成犯罪。但具體到什么是色情或淫穢，各國的標準并不相同。同時，處理色情淫穢作品的程序也不盡相同。

比如，在英國制定有專門的法律，即1959年《淫穢出版物法》（Obscene Publication Act），對什么是淫穢確立了非常明確的標準。2005年，英國政府提案修改《淫穢出版物法》，使英國將成為西方第一個禁止觀看及下載色情圖片的國家。針對兒童色情網絡犯罪日益猖獗的現狀，英國警方也給予了強力打擊，一旦發現故意下載兒童色情圖片者，最高可判處10年監禁。還有民間組織開通網絡熱線，鼓勵舉報涉及兒童色情內容的網址，結果一年之內，英國兒童色情網站的舉報率就高達80%。

再比如，美國的反淫穢立法始于1873年的康斯托克法。該法擴大了1865年的郵政法，使之基本上具有現在的形式，對任何郵寄或接受“淫穢”、“猥褻”或“色情”出版物者，規定了罰款和監禁的條文。

美國對于“淫穢”的定義是具有可變性的。1934年在美國對《尤利西斯》一書的訟案中，紐約上訴法院認為，淫穢的標準不是孤立的淫穢段落的內容，而是“出版物從整體看是否引起淫蕩的效果”。

1957年在羅思對美國的訟案中，美國最高法院對淫穢提出了一個基本的新定義：“對普通人來說，按照社會標準，材料的主題思想從整體看是否會引起淫欲。”但是1966年最高法院對《范妮·希爾》一書作出的裁決中宣布，一部作品只有當它“絲毫沒有可取的社會價值”時才能稱為色情文學。

美國現在則主要適用司法實踐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標準，特別是1973年的米勒訴加利福尼亞案中確立的標準。該標準由三個相互關聯的條件組成，第一，適用當代社區標準，普通人是否會從整體上認為材料意在刺激性欲（實際上重申了羅斯案的標準）；其次，作品（work）是否以明顯令人厭惡的方式，描寫或刻畫州現行法律中明確限定的性行為；第三，從整體上看，作品是否缺乏嚴肅的文學、藝術、政治或科學價值。

從美國最高法院對淫穢所下的定義可以看出，他們起初只從出版物的社會效果著眼，后來逐漸轉向對出版物文本的注意，但側重點仍偏重于客觀效果。這給它的實施和操作帶來不少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