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力
【√】職業打假的隱性門檻決定了資深職業打假人并不眾多,稱得上正直可靠的更是少數,這也是職業打假行業的一個憂患
見到職業打假人楊連弟時,他正忙著搬家,手機也不斷在響。我們的采訪就在這種忙碌的節奏中進行。
楊連弟是北京保駕護航商務顧問有限公司的總經理。他的公司不大,一間三四十平米的辦公室,四五個員工。楊連弟說,這是打假公司的普遍規模,能做到王海公司那樣有幾十人規模的公司少之又少。一般來說,打假公司需要一個后勤、一個接待、兩三個干實務的人足夠。
楊連弟告訴記者,擁有公司,是職業打假進行到今天出現的一種固定模式。他把職業打假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個人打假階段,第二階段是公司打假階段,第三階段是公益打假階段。
“目前行業內許多人都處于第二階段,而第三階段呢?估計只有王海邁進去了一只腳。”楊連弟笑笑說。
“王海式”打假時代
楊連弟告訴記者,從王海開始,17年時間里,打假行業大致可以分成兩個時期。這第一個時期便是“王海式”打假時期,也就是行業初期的非職業化階段。
1996年前后,正是王海風頭正盛之時,追隨王海踏入打假行業的人不計其數。楊連弟說,那時入行的打假人趨利性沒有現在這么明顯,許多人只是試探性的跟風模仿。
楊連弟回憶最初的一批打假人,那時候有王海、徐濤、臧家平、劉殿林、劉江、張磊等等,南方某媒體曾經列舉了當時比較出名的20位打假人,遍布全國各地。而如今,那些老江湖還在打假這一行里活躍的,就只剩他、王海和劉殿林了。
當時的打假江湖非常熱鬧,基本上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王海在自己的書《我是刁民》中寫道,徐濤早在1996年就和他合作打假,被稱為“北京王海”;徐濤的第一次索賠還沒結果,媒體就開始報道“江蘇王海”張磊和“重慶王海”葉光的打假事跡了。
熱鬧歸熱鬧,但始終是初級階段。楊連弟說,當時的打假方法非常單一,總體上流行的就是那種原始的“王海式”打假。
何謂“王海式”?以王海當年賴以成名的“隆福大廈打假”為例,流程為四部曲:第一步,在商場調查耳機,初步估計耳機為假;第二步,購買假耳機;第三步,鑒定并拿到權威證據;第四步,索賠。
打假的對象和依據也很簡單:對象基本就是一些商場或者超市,通過它們賣的某種商品進行打假;依據只有一個,即《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四十九條:“經營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有欺詐行為的,應當按照消費者的要求增加賠償其受到的損失,增加賠償的金額為消費者購買商品的價款或者接受服務的費用的一倍。”
這種“王海式”打假沒有門檻,照著王海的示范誰都能夠實施,不需要任何合作。所以當時涌現的打假人都各自為戰,各打各的假各掙各的錢,充其量只能稱為打假個人。直到后來,打假才慢慢延伸出公司接受委托、分工合作進行打假等多方面的形式,并發展出廣告打假、房產打假等多種打假領域。
打假進入職業化階段
2000年以后,前幾批打假人從事打假有了多年的積累,業務水平有所提高,打假的形式有了變化,慢慢地,這些打假人就形成了一種系統、層次的職業。這時,打假行業進入了職業化階段。
職業打假人黃志宏于2002年開始打假,正是因為覺得“這一行業大有空間”他才投身到打假中來的。他表示,職業化是打假行為近幾年里最重要的發展。
據他估算,全國從事職業打假的人少說也有2000人,資深的職業打假人在100人左右,因為職業化,這一行業不斷有新人加入,像他這樣的資深打假人也不完全熟悉活躍在各地的打假人士。這些職業打假人,絕大對數分布在北京、廣州、西安、武漢等一線、二線城市,在農村的很少,通常是經濟越發達的地方,職業打假人就越是活躍。
說到職業化,楊連弟認為,一個重要標志就是打假公司的大量出現和打假行規的基本確立。
記者了解到,楊連弟、王海、劉殿林在2000年前后都成立了自己的打假公司。王海和楊連弟的公司在北京,分別是北京大海商務顧問公司和北京保駕護航商務顧問公司,劉殿林的公司在廣州,名叫北方狼商務調查公司。這三個公司從事的主要業務都是接受委托進行打假。
據王海估算,自他1996年成立打假公司開始,全國大大小小成立的類似公司不下幾百家,現在活躍著的至少有100多家。
打假公司有個特點,在職員工少、人員流動性強。王海的大海公司是全國成立最早、規模最大的打假公司,號稱有七八十個員工,但真正在職辦公、領穩定工資的只有不到20人,即使如此,這20人還不十分穩定,有時候接到外地的調查任務,公司里的人就會變得更少。
打假公司的實力通常不表現在員工人數和辦公地點的規模上。楊連弟介紹,每一家打假公司都有許多的“編外人員”,即“線人”。一家打假公司的實力有多強大,衡量標準就是“線人”的數量與水平。楊連弟的公司共有5名員工,但“線人”人數恐怕是其十倍不止。
“線人”也分為兩種,長期合作的“線人”和單個項目合作的“線人”,前者有固定工錢可以領,一般是長期居住于某個城市,對該城市的衣食住行各行都比較了解,而且在當地有些人脈的人;后者通常是爆料者,就職于某打假項目的目標企業,了解外人所難以了解到的企業內幕,因為爆料行為本身就有利益訴求,所以這部分“線人”經常沒有報酬。
在各地打假公司的成立與發展中,打假行規也在慢慢確立。楊連弟告訴記者,打假有一些約定俗成的規矩,無論如何都要遵守,如果違反了,后果會不堪設想。比如“一事不二打”的規矩:同一家店或同一種商品,同一個打假人只能打一遍,萬萬不能重復打。又比如,打假的索賠金額有限度,不能少于5000,不得多于10萬,少了撐不起訴訟,多了則法院不支持。
楊連弟介紹,在打假職業化的進程中,職業打假人也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盈利方案。他們主要依據《消法》“假一賠一”和《食品安全法》“假一賠十”的規定,按照索賠金額接近萬元的規模,購進經過調查確認過的偽劣商品。同時將廠商的制售假情況舉報到相關部門。這樣確保了消費者地位,取得了相關部門支持的職業打假人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向廠商索賠了。
通過這種方式打假,職業打假人年收入大概在10萬元至20萬元之間。武漢的黃志宏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年入20萬元是劃分優秀職業打假人和一般職業打假人的界限,優秀的職業打假人比都市普通白領過得滋潤;部分業務能力較差的職業打假人也過得并不輕松,流年不利之時整年沒有收入的他也見過。
破規矩者劉江
提起今年3月份職業打假人劉江因敲詐勒索被判入獄的事情,楊連弟連聲嘆息:他(劉江)是有點財迷心竅了,我多次警告他“小心一點”,想不到最終還是出了事。
劉江真名黃勇,是跟王海幾乎同一時期出道的資深打假人,在四川非常有名,被稱為“成都打假第一人”。他擅長打電視臺的虛假廣告。
劉江跟電視臺過招的手段比較簡單。他沒有公司,雇了十來個助手,他選定某虛假廣告以后,就讓助手先去購買產品,并將違法廣告制成光盤。完成這兩項準備工作以后,劉江就在網上寫舉報信并私下寄給有關電視臺,要求賠償。
這個套路幾乎屢試不爽,所以,劉江在完成成都當地的電視臺打假以后,仍然意猶未盡,開始周游列省巡回打假。他每到一處就重復上述手段,通常都能順利拿到賠償。2008年到2010年,短短三年時間里,劉江打假300多家電視臺,獲賠230多萬元。
2009年3月,劉江打到了重慶萬州區。一天,在一家賓館休息時,他發現了萬州區電視臺的一則虛假廣告。和往常一樣,劉江的舉報信在第二天就遞到了萬州區區委、人大、工商局、藥監局、廣電局等部門的手中。
不久,萬州區電視臺廣告業務承包人王勇就聯系到劉江,稱廣告已停播,愿意協商解決此事。劉江提出賠償1萬元的要求,經一番討價還價,最終,王勇給劉江打了8000元,劉江則撤回了舉報。
一年以后,劉江以同樣方式再次舉報了萬州區電視臺同樣的違法行為,而王勇再次打了6000元給劉江。
然而,事情遠沒有結束。2010年8月19日,接到舉報的萬州警方將劉江帶走調查,那一天正好是劉江45歲生日。
2012年3月,劉江因敲詐勒索罪被判入獄七年。這起案件的發生,在職業打假圈子里掀起了軒然大波。
一些職業打假人事后分析,劉江至少犯了三個錯誤,最嚴重的錯誤,就是反復打了同一個電視臺的假。
據了解,劉江一開始還嚴守“一事不二打”的規矩,三年里打假的300多家電視臺幾乎沒有重樣,但金錢的誘惑讓他最終還是破了規矩。而就是這家“重樣”了的萬州電視臺,讓劉江嘗到了自掘墳墓的滋味。
劉江的第二個錯誤就是索賠數額過高。雖然劉江每次索賠的數額都很好地維持在了1萬元上下,但累計起來共230多萬元的索賠所得有些過高。
取得了過多職業打假人的聲援,也是劉江犯下的一個錯誤。劉江案一審在萬州區法院開庭之時,黃志宏、夏楚輝等多名職業打假人到場聲援,某資深職業打假人表示“這種聲援不但無法起到任何作用,還堅定了司法機關殺雞儆猴的決心”。
“打假是個高危行業,職業打假有著不可觸犯的行規,而劉江在打假過程中連犯數項大忌,最終被追究刑事責任。”楊連弟說。
行業隱性門檻高
說起劉江的遭遇,其實職業打假人中有一位可算與他同病相憐。有“山東王海”之稱的臧家平,因敲詐勒索,在2003年12月被北京第一中級法院終審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除此之外,職業打假人輸掉民事官司被責令賠錢或道歉的不在少數。王海曾經在與“津成”電線的交鋒中落敗,差點斷送了他的打假生涯;“笑面狼”劉殿林也曾經在自己的根據地廣州輸掉了與新大新公司的官司。有職業打假人說,所有這些出名的資深打假人,都在法院門口栽過跟頭。
據記者了解,基于打假的高危性,這一行業的人員流動性體現得非常明顯。
楊連弟提到的南方媒體當年所評的職業打假20人中,臧家平出獄后洗手不干了,只是偶爾還會配合打假人士參與一些打假行動;葉光因為掙不到錢,去做別的生意了,只留下了一個公益性質的“葉光之聲”維權網站,交由朋友代管;劉江正在獄中,妻子吳青梅曾表示他出獄后可能不讓他繼續干這行了;張磊、徐濤等人已經多年沒在媒體前露過面了,可能早已淡出打假界。
老一輩的打假人漸漸隱退,新一代的打假人則不斷涌現,例如武漢的黃志宏、廣州的馮志波、深圳的賈朕、溫州的葉茂良等等。
黃志宏介紹說,打假行業的門檻很低,誰都可以進來,但要成為真正的職業打假人也不那么容易。他認為,用兩年時間就能區分出一個打假人將是職業的還是業余的打假人。通常情況下,兩年時間內,天賦高并能習慣打假人的工作與生活模式的人才能繼續下去,其余的只能改行。而這一期間,又會有無數急功近利、不學無術的打假人被淘汰。
許多資深職業打假人在提到現在的新晉打假人時,都對急功近利的現象表達了憂慮之情。
楊連弟講了一個例子,一個年輕人在他公司里學習不到半個月,便出去單干。結果因為在同一藥店多次買假藥索賠惹惱店方,與對方發生肢體沖突,不小心自己跌斷了腿。
楊連弟說,半個月確實能學會打假的簡單流程,但是知識儲備、打假行規、溝通技巧等東西需要年月的積累。例如知識儲備,像劉江那樣打擊電視臺虛假廣告的,必須要掌握《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廣告法》、地方廣電部門的行政法規、行業條例、訴訟法以及虛假廣告中所涉產品的質量標準等許多法律法規,并且對電視臺、行政執法部門的工作有相當的了解。
王海曾經表示,從事一個打假項目,就意味著打假人要先成為這一項目的專家,否則打假就有很大的風險。
據業內人士介紹,打假過程中的溝通技巧也十分重要。在西安從事房產打假的孫安民年近古稀,在多次與房產公司的交涉中被打。有職業打假人評價道,“老孫(孫安民)就是太沖,有點偏執。有時候查房產商,幫受害者要回賠償其實就可以了結了,但他非要把房產商告上法庭,讓對方下不了臺。打假其實是以法律規定的經濟制裁來震懾不法商販,不是追求這種直接將對方置于法律評價之下的做法,這種做法很危險。”
職業打假的隱性門檻決定了資深職業打假人并不眾多,稱得上正直可靠的更是少數,這也是職業打假行業的一個憂患。楊連弟說,如果很多打假都是不專業的人在做,很可能壞了打假行業的規矩,也對行業的名聲造成不好的影響。
王海在羅列當今的資深打假人名單時,只列出了15人,“其余的品行都不行”。
職業打假人輿論壓力下生存
在劉江案第一次庭審的時候,劉江的辯護律師羅秋林曾經將劉江比做一只“啄木鳥”,“許多人都只看見它長肥了,卻忘了它是在吃害蟲。”
職業打假一直以來都面臨著輿論的壓力,許多人都認為,打假是好的,但通過打假來掙錢就有失妥當。
天津商學院法學院副院長齊恩平就曾經指責職業打假“顯然超越了法律給予的權限”。他認為,不好的東西人人喊打本無可非議,但是職業打假人的做法卻未免妥當。在明知賣假造假的情況下,職業打假人應向商業執法部門舉報,由執法部門對不法商人進行處罰,他們個人不應該鉆法律的空子,自行對商人進行“制裁”。
社會學家夏學鑾也曾表示,以打假謀生恐怕值得商榷。因為打假通過“假一賠一”等規定本來掙不了多少錢,要以此謀生的話,肯定需要人為制造許多不必要的打假活動,或者提出比較高的索賠要求,這些都是不利于市場秩序,甚至是涉嫌違法的行為。
對此,職業打假人則不以為然。黃志宏對記者明確表示,“我打假就是為了掙錢,就像啄木鳥吃蟲就是為了填飽肚子一樣。”他認為,有些輿論對職業打假人的道德要求也未免太高了,“我們沒辦法制止造假,目的也不是這個,我們只是要生存,除此之外,我們希望我們的生存行為能夠阻擊造假者,只有這樣。”黃志宏再三強調了“阻擊”二字,他認為職業打假人的作用很有限。
王海也認為,職業打假人通過打假的收益其實非常微薄,“假一賠一”本來就是罰不及骨肉的“稅收性懲罰”,職業打假人靠此維持生計已經很可悲了,卻還要對此加以抨擊?他很不解,“其實真正肥頭大耳的是那些造假的人,他們通過造假所得的收益比起打假者千辛萬苦討回來的賠償,要多不知多少倍。”
王海表示,全國雖有2000多人的職業打假人存在,但較之動輒上萬員工的企業來說,他們必然是弱勢。正是這個弱勢群體,還在遭受不斷的質疑和抨擊。
劉江在重慶被判刑的時候,葉光在他的“葉光之聲”維權網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說道:“我們贊同打假人也應該在法律范圍內維權的說法,但反對以維護法律或另一方當事人權益為借口,去打擊和消解維權力量。如果賣假貨者和打假廣告者維權的能力強于打假者,那么,對于守法的消費者,不是災難是什么?”
如今,將近70歲的孫安民還在堅持打假,葉光即使賠本也要繼續經營著維權網站,如此說來,有些職業打假人的心還是熾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