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漢明喻習語構式的認知對比研究

摘 要：明喻習語是明喻修辭與隱喻認知的統一體。英漢明喻習語的構式類型基本重疊。英語的原型構式為：（喻詞-）喻底-喻詞-喻體，先通過轉喻由喻體的典型特征識解喻體，再借助隱喻由喻體認知本體，將喻體作為范疇的典型成員對本體進行范疇化。漢語的原型構式為：本體-喻詞-喻體，通過隱喻由喻體認知本體，并將喻體特征系統地投射到本體，在認知體驗的基礎上創造本體和喻體之間的相似性。英漢明喻習語構式的異同既反映客觀世界及人類認知的普遍規律，也體現不同民族對世界獨特的識解方式。

關鍵詞：明喻隱喻習語構式英漢對比

一、引言

明喻習語處于明喻與隱喻的交界地帶，是明喻修辭與隱喻認知的統一體。認知語言學認為，習語是人類概念系統的產物，其意義并非語素字面意義的簡單組合，而是在隱喻、轉喻以及規約性常識三種認知機制的共同作用下產生的。Gibbs等的心理語言學實驗證明，人們在理解和認知習語時，由圖式經驗格式塔衍生出概念隱喻，并借助隱喻構建概念系統，為習語規約意義的理解提供理據。作為一種習語類型，明喻習語是人類通過隱喻思維與外界互動獲取的認知體驗在語言中的反映。但是，在明喻修辭的制約下，必須借助喻詞對喻體進行標記，明示本體與喻體之間具有相似的聯系。

王寅從體驗哲學和隱喻認知的理論視角對英語明喻習語中的“As X As Y”結構進行研究，發現該結構不僅是一個明喻，還兼集隱喻和換喻等多種認知機制于一身，是人們認識事物和識解世界的最基本方式之一。其背后體現的“As—認知方式”是一種始源性的認知策略，具有巨大的元認知功能, 也是語言演變的基本機制。王寅、王天翼（2007）還運用認知構式語法理論，根據習語結構與功能的不同特點，對漢語明喻成語進行構式分類。研究表明，漢語成語中的明喻不僅是一種修辭手段，也同樣蘊含著陳述、隱喻、轉喻等命題，是多種認知機制的產物。可見，習語中的明喻作為辭格，不僅屬于語言層面的修辭現象，還是一種漢英民族共有的基礎認知方式。對明喻習語進行研究，將有助于深入認識明喻與隱喻、語言與認知的關系。英語明喻習語除“As X As Y”構造之外，還有將“like”或單“as”作為喻詞的構建方式，它們與“As X As Y”構造蘊涵的認知機制是否一致；若將英漢明喻習語進行對比，它們所體現的認知機制具有哪些共性特征，是否代表人類認知的普遍共性，在形式與功能上又存在哪些差異，如何反映英漢民族認知方式的個性特點，本文將通過英漢明喻習語的整體考察及對比進行探討。

二、習語研究的構式觀

轉換生成語法認為句法是自治的，可以通過形式符號的認知運算獲得句法結構的意義，卻無法對習語中句法和語義的復雜關系作出合理解釋。Fillmore認為，習語這類所謂“邊緣”（peripheral）的不規則語法現象，應與“核心語法”（core grammar）具有同等的地位，都是語言學研究的重要課題。由于習語的句法模塊與語義模塊的匹配比較穩固，習語研究不能孤立地從句法入手，應將其視為具有整體性的構式（construction），即形義配對的統一體，從句法、語義、語用三方面進行分析。

根據Goldberg的定義，構式是獨立于句中詞匯意義之外的形式與意義的配對體（form- meaning pairings）。構式作為語言的基本單位，具有不可預測性，即構式的形式或意義無法從其組成要素或其他構式推導而來。構式的意義不僅指語義而且還包括功能，構式是語言在人們心智中的表征形式。因此，構式的定義可以進一步擴展為：存儲在人們心智中的形式與功能的配對體（stored pairings of form and function）。構式涉及語言的各個層面，包括語素、詞、復合詞、全固定及半固定的習語、以及抽象程度不同的各種句型。有些結構的形式和意義雖然具有一定的可預測性，但由于使用頻率較高，已經儲存在人們的心智中，因而也可以視為構式。雖然不同習語的詞匯固定程度及可預測性有所不同，但作為形式與意義（功能）的統一體，是人們與現實進行互動體驗的結果，體現人類對經驗進行認知加工及識解的方式。只有從“整體”角度才能對習語做出有效合理的解釋。

三、英漢明喻習語的構式類型

Fillmore將詞匯固定的習語稱為實體習語（substantive idioms），將詞匯開放的習語稱為形式習語（formal idioms）。為便于探尋明喻習語形式與意義的對應規律，以及明喻四要素的組合方式與其所體現的認知規律的內在聯系，本文所指的明喻習語構式是用明喻四要素，即本體、喻體、喻底、喻詞進行表征的形式習語構式。漢語習語語料為漢語四字格成語，與英語習語統稱習語。據完全統計，《新編成語大詞典》共收錄帶有“如、像、似、同”等喻詞的明喻成語972條，《英語習語大詞典》共收錄由“as，like”充當喻詞的明喻習語854條，用明喻要素對以上英漢明喻習語進行表征，所得形式習語構式類型如下：

（一）英語明喻習語構式類型

英語明喻習語按明喻要素可分為五類構式：

1.（喻詞-）喻底-喻詞-喻體，喻底與喻體共現，此類習語數量接近總數的一半，是英語明喻習語的原型構式。除個別用“like”標記，如“crazy like a fox”，其余均為“as X as Y”結構。其認知構式義為，根據喻體的典型特征識解喻底與本體，如“（as） old as the hills”，用山嶺“年代久遠”的典型特征來識解喻底“老”的涵義，以及所欲修飾說明的本體。

2.本體-喻詞-喻體，本體與喻體共現。其認知構式義為，根據喻體識解本體，如“eyes like a hawk”，用鷹眼的銳利形容人的眼光敏銳犀利。

3.“喻詞-喻體”，如（3），只出現喻體。其認知構式義與構式二相同，都是通過喻體識解本體，但此構式將本體處于開放狀態，如“like a bird”，通過人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鳥類認識本體及其屬性特征。以上兩類構式大約各占總數的四分之一，是英語明喻習語的主要構式類型。

4.（喻詞-）喻底-喻詞，此類構式較為特殊，只出現喻底，而將本體與喻體同時處于開放狀態，用喻詞“as……as”組合進行連接。其認知構式義旨在抽象概括本體與喻體在程度、數量、信度等方面的相似性，如“as good as”，表示本體像喻體那樣好，兩者的優質程度相當。

5.本體-喻底-喻詞-喻體，四個明喻要素同時在構式中共現，其構式義與構式一相同，即根據喻體的典型特征識解喻底與本體，如“have a face as long as a fiddle”，根據小提琴“琴身較長”的典型特征識解喻底“長”的涵義，以及本體“臉”的顯著特點。以上第4、第5兩類構式的數量較少，是英語明喻習語的非典型構式。

（1）crazy like a fox

as patient as a ghost

（as） old as the hills

（2）eyes like a hawk

die like a dog

pass as a watch in the night

（3）like a bird

like a bad penny

as one man

as the crow flies

（4）as good as

as sure as

as many as

as far as

（5）have a face as long as a fiddle

want sth as much as sb wants a hole in the head

上述五類英語明喻習語構式可按構式義歸為三類：第一，根據喻體的典型特征識解喻底與本體：構式1、5，共占總數的一半；第二，根據喻體識解本體：構式2、3，占47%；第三，抽象概述本體與喻體之間的相似性：構式4，數量很少。根據習語中明喻要素的固定程度，英語明喻習語構成一個開放程度不同的連續體：構式5的明喻四要素全部固定，習語數量很少；構式3、4的明喻要素固定程度最低，僅出現兩個明喻要素，數量約四分之一；構式1、2的明喻要素固定程度居中，三個明喻要素共現，數量約四分之三。可見，多數習語處于半開放半固定的中間狀態。除喻詞（100%）之外，其他三個明喻要素的出現頻率依次為：喻體（97%）＞喻底（53%）＞本體（26%）。

（二）漢語明喻成語構式類型

王寅等在對漢語明喻成語構式進行分類時，將本體或喻體的修飾成分視作喻底，如“瘦骨如柴、聲如洪鐘”，據此將明喻成語構式分為六類。本文認為，此類本體或喻體之前的修飾成分，雖然兼有說明喻底的作用，但主要功能是限定本體或喻體屬性特征的范圍，加速認知中本體與喻體相似特征的提取。典型的喻底應出現在謂語位置，如“骨瘦如柴”。

若以此嚴格標準判定喻底，漢語明喻成語構式可分為四種類型：

1.本體-喻詞-喻體。有些成語的本體或喻體帶有修飾成分，如“巧舌如簧”，有些同時使用兩個喻體，如“心如金石”。此類構式的習語占半數以上，是漢語明喻成語的原型構式。其認知構式義為根據一個（或兩個）喻體識解本體。

2.喻詞-喻體。本體處于開放狀態，有時喻詞與喻體呈對稱性結構成對出現，如“如膠似漆”，成語數量占四分之一強，是漢語明喻成語的主要構式類型。構式義同上，根據喻體識解本體。

3.喻底-喻詞-喻體，有些成語將兩個喻體連用，如“艷如桃李”，數量約14%。認知構式義為，根據一個（或兩個）喻體（共同）的典型特征識解喻底和本體。

4.本體-喻底-喻詞-喻體。明喻四要素全部固定，成語數量很少。構式義同構式3，根據喻體典型特征識解喻底和本體。如“交淡若水”，通過水“無色無味”的典型特征識解喻底“淡”的涵義，以及本體表達的抽象概念“（交往不深，比較淡薄的）情誼”。

（6）愛民如子 鼻息如雷 巧舌如簧 齒如齊貝 心如金石

（7）如臂使指 如蹈水火 如沐春風 如膠似漆 如圭如璋

（8）炳若觀火 赤貧如洗 呆若木雞 皎如日星 艷如桃李

（9）筆大如椽 膽小如鼠 交淡若水 囊空如洗 面方如田

上述四種構式按構式義分為兩類：第一，根據喻體識解本體：構式1、2，占總數的80%以上。第二，通過喻體的典型特征識解喻底與本體：構式3、4，成語數量較少。按構式中出現的明喻要素的數量排序：構式4的四個明喻要素全部固定，成語數量最少；構式2的明喻固定程度最小，僅有喻詞和喻體兩個明喻要素，占四分之一強。構式1、3的明喻要素固定程度居中，三個明喻要素同時共現，約占70%，明喻成語大多處于半固定半開放的中間地帶。除喻詞（100%）外，所有的明喻成語都有喻體（100%），其他兩個明喻要素的出現頻率依次為：本體（58%）＞喻底（17%）。

將上述英漢明喻習語構式的類型及明喻要素的出現頻率分別列入下表：

四、英漢明喻習語構式的對比

（一）英漢明喻習語構式的共性

人類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既有客觀的鏡像反射，更有主觀性的折射。語言和構式反映人類折射性識解世界的方式。英漢明喻習語共有四種相同的構式類型，反映英漢民族共有的認知方式及規律。按認知構式義可歸為以下兩類：1.根據喻體識解本體：本體-喻詞-喻體，喻詞-喻體；2.根據喻體的典型特征識解喻底與本體：喻底-喻詞-喻體，本體-喻底-喻詞-喻體。前者反映人們利用事物間的相似關系識解世界的隱喻認知機制，后者除隱喻認知之外，還體現轉喻的作用，即利用事物的典型特征來認識該事物。

在明喻要素固定程度不同的習語構式所形成的連續體中，英漢明喻習語的分布規律呈一致的趨勢：四個明喻要素全部固定的習語數量最少，僅兩個要素固定的習語占四分之一，而多數習語處于三個要素共現，半開放半固定的中間狀態。根據激活擴散模型，激活語義網絡中的一個概念結點，就能通過聯結擴散在一定程度上激活其他概念，促進認知加工的進程。四個明喻要素全部固定的明喻習語是儲存在人們心智中的完形整體，但在語言使用過程中的能產性較低，而除喻詞外僅一個要素固定的明喻習語則因啟動詞數量不足使激活量受到限制。相比之下，除喻詞外，本體與喻體，或喻體與喻底兩個明喻要素共現的習語，既能增加習語意義理解的可及性，又能同時保留一定程度的語言能產性，從而在表達能力最大化與最大經濟性原則之間取得平衡。因此，三個明喻要素固定的半固定程度的明喻習語數量最多。

（二）英漢明喻習語構式的差異

人類從不同角度體驗客觀世界，范疇化和概念化的方式就會有所差異，從而產生不同的認知結果和概念系統。英漢明喻習語的構式類型雖然大體重疊，但仍具獨特的個性特征。英語明喻習語特有的“（喻詞-）喻底-喻詞”構式，將本體與喻體同時置于開放狀態，由表示數量、程度等的形容詞或副詞充當喻底，用以抽象概述本體與喻體之間的相似性，如“as far as”。該構式說明，人們在運用隱喻思維通過具體事物認識抽象概念的過程中，認識到不僅事物的抽象程度不同，事物之間相似關系的抽象程度也有所不同，并借助明喻習語的表達形式將本體與喻體之間的抽象相似性儲存在心智中。漢語明喻成語構式類型的獨特性在于，在四種構式類型中，有些可以分出兩個喻體共現的次類，如，本體-喻詞-喻體1-喻體2：“量如江海”；喻詞-喻體1-喻詞-喻體2：“如花似朵”；喻底-喻詞-喻體1-喻體2：“危如絲發”。兩個喻體均為表示事物的名詞，喻體之間具有相似性或相關性，有些甚至語義相反或相對，如“判若黑白”。認知構式義為，通過兩個喻體之間的相似、相關或相反的聯系識解喻底或本體。

另外，英漢明喻習語的原型構式各不相同。英語明喻習語的原形構式為：（喻詞-）喻底-喻詞-喻體，如“as free as a bird”。漢語明喻成語的原型構式是：本體-喻詞-喻體，如“福如山岳”。英語明喻習語的構式義主要有兩種：1.根據喻體的典型特征識解喻底與本體，即英語明喻習語原型構式的構式義；2.根據喻體識解本體。以上兩類構式義的習語數量大約各占總數的一半。漢語明喻成語的強勢構式義僅一種，即明喻成語原型構式的構式義：根據喻體識解本體，成語數量占總數的80%以上。在明喻四要素中，除喻詞外，喻體在漢語明喻成語中不可或缺，并出現在絕大多數英語明喻習語中。其他兩個明喻要素的出現頻率則具有顯著差異：在英語明喻習語中，喻底出現率為半數以上，本體約四分之一，而漢語明喻成語中，本體出現率為半數以上，喻底不足五分之一。

英漢明喻習語在原型構式、主要構式義及明喻要素的出現頻率等方面的差異表明，喻底在英語明喻習語的構建中具有重要作用，而漢語明喻成語則更多地依賴喻體。英民族傾向于先由轉喻啟動對喻體的識解，即通過事物的典型特征來認識該事物，再借助隱喻在事物間建立相似的聯系，由喻體認知本體。這一認知過程同時也是將本體范疇化的過程。原型作為一個范疇最典型的成員, 是范疇認知及形成的參照點。在英語明喻習語中，由具有典型特征的喻體充當范疇的典型成員，并由典型特征充當喻底，指明客觀事物及概念范疇之間的家族相似性，通過范疇化使本體成為范疇成員。漢民族則主要以喻體作為源域，通過隱喻認知本體這一目標域。隱喻的實質是通過一類事物來理解和體驗另一類事物，本體和喻體之間的相似性以認知體驗為基礎，是在跨域投射的過程中產生的。隱喻映射具有系統性的特點，喻體特征被系統地投射到本體，使喻底呈現系統性及多可性而非惟一性。因此，漢語明喻成語多不明示喻底，而是借助喻體到本體的系統性投射引發喻底的多可性和能產性，雖然使語義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模糊性，但同時也豐富了成語的涵義及表達效果。此外，漢語特有的雙喻體明喻成語背后的認知機制還涉及概念整合：先在兩個喻體之間進行整合，提取兩者相似或相關的聯系，再通過隱喻投射與本體整合，產生新創意義即成語的規約意義。英漢明喻習語構式的差異體現了不同民族對世界的認知視角及識解方式的差別。

五、結語

用明喻四要素對英漢明喻形式習語的構式進行表征，其構式的異同反映客觀世界的相同規律及人類普遍的認知方式，同時也體現英漢民族對世界的不同識解。英漢明喻習語構式的相同之處在于，構式的類型基本重疊，且多數明喻習語處于本體與喻體，或喻底與喻體同現的半開放半固定的中間狀態。與此同時，英漢明喻習語具有各自的個性特征。英語明喻習語的原型構式為：（喻詞-）喻底-喻詞-喻體，認知構式義為，根據喻體的典型特征識解喻底與本體。漢語明喻成語的原型構式為：本體-喻詞-喻體，構式義為，根據喻體識解本體。英語明喻習語特有的“（喻詞-）喻底-喻詞”構式，將本體與喻體同時置于開放狀態，抽象概述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漢語明喻成語構式的雙喻體次類，提取兩個喻體的共同特征或相關屬性對本體進行識解。英語明喻習語中，除喻詞和喻體外，喻底出現頻率較高，而漢語明喻成語中本體的出現頻率較高。

概念和語言是人們在互動體驗的基礎上通過認知加工形成的，對概念結構組織方式的解釋必須借助人類基本的認知方式。英語明喻習語傾向于通過轉喻由喻體的典型特征認知喻體，再由隱喻機制認知本體，并將喻體作為范疇的典型成員，根據喻底指示的家族相似性對本體進行范疇化。漢語明喻成語則更多地通過隱喻用喻體說明本體，將喻體的特征系統地投射到本體，在認知體驗的基礎上創造本體和喻體間的相似性。借助構式這一形式與意義（功能）的配對整體，對英漢明喻習語進行表征及對比，發掘各民族認知機制的不同取向，有利于深入認識明喻的結構特征及認知規律，提升對明喻與隱喻、語言與認知關系的認識。

（本文系廣西師范大學基金項目“英漢明喻習語的認知機制研究”，項目編號：[2010]19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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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潔廣西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54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