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嫁

張志明

胡家橋是豫北有名的魚米之鄉，遍布村里村外的河渠溝塘到處都是清凌凌的水。

這天午后，是盛夏，水楊正蹲在村西邊小河閘口的石階上洗衣裳，毒杠杠的太陽把稻田河水野花野草曬出腥熱的氣息，一股一股不時涌到河邊水楊的身上。

西邊不遠處稻田小路邊的溝里，水很淺，只淹到腳脖上，倆小孩挖了泥兩頭打了堰，用手把水攉出去，中間就露出了泥，大大小小的魚和泥鰍就在眼皮底下跳來拱去，倆小孩大呼小叫地抓起來。

正在這時，水楊身旁路西邊的水溝里忽然噗嚓響了一聲，是一條魚跳出來又落入了水里。水楊扔下衣裳立起走了過去。

水楊是猶豫了一下的，但她馬上甩了涼鞋挽了褲腿立即跳了下去。水也不深，剛淹到她的腿肚上。水楊白嫩的雙腳一下陷進泥水里。

水楊只覺得腳下軟嘰嘰滑溜溜黏乎乎。水楊皺眉閉眼仰臉渾身顫栗了半天才敢動。

水楊彎下腰，一雙白皙的手開始在水里摸。

找了半天，也沒摸到魚，水楊就瞧見溝沿亂草野花中有個洞。水楊立刻想，黃鱔。

想到黃鱔滑溜溜的身體，水楊渾身雞皮疙瘩乍起。她再次猶豫了一下，就一狠心一閉眼把一根指頭伸了進去。

等水楊感覺到洞里的涼意，一下想起人們平時說過的話，條件反射般想抽手已經晚了。一聲驚叫后，水楊的食指尖被咬住了。

水楊驚叫連連著往外拽手，等手抽出來，本來蔥白的指頭被咬出了兩道深深的溝，血在冒出來。

兩個捉魚的小孩兒噗噗喳喳趟水奔過來，一看水楊的手，急道，姑姑，那洞里涼，是長蟲呀！

水楊捏著手爬上去，端起沒洗完的衣裳匆匆回家。

胡家橋到處都是水，水楊卻從來不下水不沾泥，熱天晚上閨女們喊她去河里洗澡，她從來都不去，就端一盆又一盆的井水在自己屋洗。

水楊跳下水摸魚是她逼著自己下去的。前些天媒人給她說了一個退伍兵，一直挑剔到二十六歲的水楊見了退伍兵，紅了臉動了心。本來倆人都相中了對方，退伍兵他媽不放心，又偷偷來胡家橋打聽，結果聽有人說水楊從小嬌生慣養，細皮嫩肉，太嬌氣，不會干活。退伍兵家就打了退堂鼓，跟媒人說不行。

就這樣，好不容易叫水楊動了心的一個茬兒又黃了。

水楊關在屋里氣了兩天恨了兩天后，發了誓狠了心，我會不會干活，嬌不嬌氣，你等著瞧！

水楊是老生（最小）閨女，從小父母嬌生慣養，幾乎沒有下過地，天天在家就是翻翻書，做點針線，掃掃地，洗洗自己的衣裳。好在倆哥是公家人，另一個哥是手藝人，家里養得起她。

水楊從二十來歲一直挑到二十六歲，誰也看不上。水楊柳眉細眼，亭亭玉立，天天皺著個眉頭，像黛玉一樣傲氣，咋看都不像個農村人。

本地長蟲一般都沒有毒，水楊偏偏遇到了個有毒的?；氐郊胰酉乱律雅瑁畻畹母觳查_始麻，沒一會兒，指頭胳膊開始紅腫。倆哥馬上把水楊送到公社醫院，公社醫院一看不敢接，又送到縣醫院，縣醫院也不敢接，建議趕緊去汲縣醫學院。到了半路，水楊就昏迷了。

在汲縣搶救了三天，水楊總算過來了，拾了一條命。

水楊出院后，退伍兵聽媒人說水楊被長蟲咬了，差點死了，還說這事跟他有關。退伍兵猶豫了幾天，提了點心來胡家橋瞧水楊。水楊不叫他進門，趔趄著虛弱的身子把退伍兵的東西扔出了門。

水楊說，我不會干活，我嬌氣，配不上你！

到了年底，水楊就把自己嫁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水楊找了一個老實木訥的城郊農民，義無反顧地走了，賭氣一樣。

嫁出去的水楊完全像換了一個人，過年時侄兒侄女們去她家，回來都說俺姑姑變了，太能干了。莊上有人路過水楊婆家那村見過她，回來也說見水楊一個人在地里澆菜，完全成了個能干的鄉下娘們兒了，大晌午的，澆完地又?個籃給豬薅菜。

水楊嫁過去一口氣生了仨兒。可惜，水楊命不好，男人闌尾炎開刀不知道咋回事就把身體弄壞了，天天病懨懨的。小兒子八九歲得了白血病，花了一堆錢最后還是死了。水楊借的債讓她半輩子都沒有翻過身。

三十多年后，在城里一家大超市門外，退伍兵碰見了水楊。退伍兵衣冠楚楚氣宇軒昂地剛從錚亮的私家車里出來，水楊提了一大編織袋東西從超市里出來。

退伍兵是從那雙依然好看的柳眉細眼認出水楊的，她身上其他地方已經完全找不出一點兒當年的樣子了。

看著眼前的水楊，退伍兵的鼻子酸了一下。

水楊也認出了退伍兵。兩秒鐘的驚愣之后，水楊狠狠地瞪了退伍兵一眼，扭頭就走。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水楊那氣勢洶洶遠去的背影熊熊地怒放著不屈、驕傲和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