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景昕

對中國銀行業來說,有些問題不會因為進入2012年而過時,首當其沖的就是銀行的“臃腫病”問題,即銀行資產規模持續膨脹,由此帶來的再融資一波接著一波。
通過股權融資也好,通過次級債融資也罷,面對銀行業再融資的大抽血(2010年2700億元股權融資、2011年2900億元債券融資),有人戲稱中國的資本市場為“銀行市”。一般預測2012年中國新增信貸依舊會高達8萬億元左右,上市銀行亦會有超千億的再融資需求。
源頭是2008年后“4萬億”投資刺激政策,它為中國銀行業帶來了一場空前的貸款盛宴,幾年間中國銀行便成為了龐大的“恐龍”、世界上最賺錢的銀行。也正是由于銀行體量變得龐大,食量也隨之增加,因此也就有了坐擁豐厚利潤卻不但不能分紅反而還要再融資的尷尬局面。
表面上看,銀行再融資是為了滿足監管部門的最低資本充足率的要求。但問題是,現在市場對再融資越來越不能承受,由此人們想到了信貸資產證券化,銀行可以將信貸資產轉出表外,打包再分割后,出售給其他投資者。讓分母變小,從而滿足最低資本充足率的要求,并借此收回資金。
實際上,“中國式”的資產證券化創新早就悄然開始了。2005年就曾通過國家開發銀行和建設銀行試點了信貸資產證券化,但普遍認為,當時的資產證券化完全是政府自上而下的一種推動,銀行全然沒有參與的積極性。而如今,銀行卻成為了信貸資產證券化最積極的訴求者,其中緣由若何?信貸資產證券化真能化解中國銀行業的“不可承受之重”嗎?
一問真能瘦身?
“瘦身”是外界對銀行信貸資產證券化這服藥期望最高的療效之一。但社科院金融所研究員袁增霆告訴《英才》記者,“最近20年,美國資產證券化快速發展,美國銀行的資產負債表從來沒有瘦身。”
袁增霆坦言,信貸資產證券化只是一個融資工具,銀行通過信貸資產證券化將信貸資產賣出去獲得再融資之后,資金不會就此封存起來,而會重新發放貸款。袁增霆認為,補充資本金是一個動態概念,當銀行感到資本金緊張時,需要再融資;而當它感覺資本金寬松了,剩余的資本金就會立馬拿出去貸款,賺取中國當前高達3個點的存貸款利差。
在高利差的環境里,銀行永遠會有放貸沖動,信貸資產證券化只能夠助其調節貸款結構,而不能減少其貸款規模。
因此,真正能夠限制銀行貸款沖動的是消除過高的利差。當前,存款利率被人為地壓低了,這種管制的利率制度已被詬病很久,但利率市場化始終未能完全實現。一位
不愿具名的銀行業分析人士告訴《英才》記者,“當前銀行是寄生在整個政策紅利之下,如果利率真的市場化后,銀行會很慘。”
而對于信貸資產證券化初衷,袁增霆告訴《英才》記者,它首先是一個政策工具。因為信貸資產證券化整個過程既要擔負銀行貸款管理成本,也需要擔負市場發債成本,其總的交易成本要比直接貸款或者直接發行債券都高,因此資產證券化背后其實多少都要有政策支持。
比如,美國主要證券化的基礎產品為住房抵押貸款,就是因為美國政府為實現“居者有其屋”的宏偉政治目標,支持著房地美和房利美一邊從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購買住房按揭貸款并證券化,另一邊以近乎政府信用的級別,將這些債券出售。而歐洲國家的主要證券化基礎產品為中小企業貸款,也與歐洲國家支持中小企業融資相關。
二問降低風險?
過去三年銀行新增貸款規模超過20萬億,伴隨著地方政府投資沖動形成的信貸資產,盡管目前看來不良貸款率保持歷史低位,外界還是很難不擔心這些資產的風險。
這也就有了通過信貸資產證券化將銀行風險分散到資本市場去的觀點。不過,在2005年建行試點資產證券化時,信貸資產包分成了A、B、C三個優先級和次級貸款證券,其中次級貸款證券的持有者正是建行自己,即建行實際上把風險最大的資產包留給了自己。
這也許是監管機構處于防范銀行“道德風險”采取的一種方式。因為將信貸資產證券化之后,如果銀行完全不須對這些資產的風險狀況負責,就很容易誘發銀行的欺詐行為,比如把不良資產粉飾成優良資產。
社科院金融實驗研究室主任劉煜輝也告訴《英才》記者,雖然信貸資產包從銀行表內轉出,銀行可能還會被要求對資產承擔一定的信用擔保責任。
據袁增霆向《英才》記者介紹,美國在次貸危機發生之后,美國政府起訴了很多銀行,并于2010年出臺的《杜德-弗蘭克法案》中就規定了對整個資產證券化流程的追索,如果發現銀行金融機構有欺詐行為,這些機構仍舊必須擔負責任。
中信銀行總行金融專家劉維明從盈利角度分析認為,在銀行把信貸資產轉出表外之后,實際上就讓渡了信貸資產的利潤,利潤降低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抗風險能力的下降。
一位市場分析人士告訴《英才》記者,僅從銀行把風險信貸資產從表內轉向表外這一操作來說,銀行客觀上可能會減少風險,畢竟分擔風險的主體多了。但是從銀行主觀的角度來說,這種分散風險的動力是不足的。
“沒有一個銀行行長會出于風險的考慮將信貸資產轉出去,因為行長盯的是利潤。”以上人士表示。比如,一個貸款原來的價值是100萬元,后來考慮風險后價值變成了90萬元,如果要將這個資產打包后賣給投資者,扣除中間費用,就只能賣80多萬元了,雖然風險轉出去了,短期損失反而超過10萬了。
“如果銀行將資產都轉出去了,從哪里盈利?中間業務的手續費太薄了,只有千分之幾,而利差則是百分之幾的級別,盈利能力差一個數量級。”以上人士對《英才》記者說道,“不到利率市場化那天,誰都不愿去做。”
不過袁增霆認為,如果銀行在信貸資產轉出的過程中能夠得到財政提供的支持,資產證券化是可以為2008年以來的刺激政策做一個退出機制的。與刺激政策相關的大多數貸款是中長期貸款,雖然刺激政策結束了,但這部分貸款還需要持續下去,短期無法收回。通過政府財政的支持,銀行就有動力將這部分資產轉出,風險也能由此得以分散。
三問制度創新?
銀行不可能不知道資產證券化解決不了其“瘦身”問題,而且短期銀行也沒有足夠動力通過資產證券化分散其風險,但為什么銀行又是當前資產證券化最積極的呼吁者?
“2005年時的銀行資產證券化試點是行政力量推動的,象征性地弄一個,但中國還沒有走到那一道坎兒。而現在到了那一道坎兒了,即使有些法律監管的框架都沒有到位,但是證券化這個活動已經大規模開展起來了。”劉煜輝對《英才》記者說道。
劉煜輝所說的證券化活動即是過去兩年在銀行業中暗流洶涌的銀行信托貸款,而劉所指的那道“坎兒”則是銀行所面對的金融環境。2005年銀行面臨的是流動性(資金)過剩,貸款資產是資源,而“4萬億”投資刺激之后,整個局面反轉了,銀行對資金產生了幾乎無度的饑渴,資金成為了資源。
或許這就是銀行資產證券化的真實目的所在,不是為了“瘦身”、不是為了分散風險,而是為了獲取更多的資金、賺取更多的利潤。
“銀信合作實際上是銀行為了留住客戶,現在有客戶來找我貸款,客戶很優質,沒有額度了怎么辦?”一位金融分析人士告訴《英才》記者,“一種途徑是把一些資產通過信托產品賣出去,騰出一些額度來給他貸款;另一種途徑根本不用進銀行資產負債表,直接通過信托平臺發行理財產品為客戶獲取資金。”
銀信合作成為了一種不折不扣的“影子銀行”,而且這些資金往往流向房地產開發貸款和項目融資,收益率和風險同樣高。

銀監會及時發現了其中隱藏的風險,從2010年7月開始限制銀信合作業務,要求融資類銀信理財合作業務余額占銀信合作業務余額的比例不得高于30%。并要求,銀行在2011年12月31日前將表外銀信資產轉入表內,按照150%的撥備覆蓋率計提撥備,同時大型銀行按照11.5%、中小銀行按照10%的資本充足率要求計提資本金。
雖然12月31日已過,但轉表完成情況目前尚未揭曉,實際上市場對需要轉表資產規模的估計也不盡相同,除去一些到期的資產,須轉表資產或在4900億元上下。
四問收益分享?
盡管銀信合作業務目前已被納入嚴厲監管之下,但銀行在銀信合作業務中表現出來的角色頗令人玩味。
在信貸資產證券化的設計初衷中(正如當前國務院已經批準的擴大中小企業信貸資產證券化試點),融資者(政府支持的對象)會從中獲得收益,因為資產證券化促進了其從銀行借款的便利性,而投資者則在獲得收益的同時承擔相應的風險,銀行則只充當管理、服務的角色,由此收取手續費。
但據《英才》記者了解,即使是在以上提到的第一種合作途徑中,銀行雖然將資產轉到了表外,實際上并沒有放棄對該信貸資產的大部分收益,其中往往有回購條款。
《英才》記者還了解到,銀行在整個銀信合作業務過程中占據著絕對強勢的角色。表面上,銀行充當的是“顧問、咨詢”角色,收取手續費,但是整條銀信合作業務鏈條都控制在銀行手里:鏈條的兩端——融資方和出資方都是銀行的客戶,中間借信托作為平臺;同時整個貸款項目的征信調查、信用評估包括發行都是銀行親力親為。
“本質上講,銀行是爺,信托是孫子,就是爺借孫子的表走一下,我掙10塊錢,給你兩毛錢買個冰棍。”銀行分析人士對《英才》記者說道。
現在信托的資金成本一般在8% -10%(也就是理財產品投資者的收益率),而融資方需要支付的貸款利息則高達15%-18%,中間就有7-8個百分點的利差,銀行獲得其中的4-5個百分點,給信托1-2個百分點,剩下的走費用。綜合起來看,投資者、銀行、信托共同分了融資方的一杯羹。
常識是高收益伴隨著高風險,15%-18%的貸款利率意味著這些貸款有著較高的違約風險。按照規定,如果發生違約,投資者將承受所有風險。
銀行分析人士告訴《英才》記者,“高融資成本是不可持續的,但它不一定出現壞賬,信托產品都是通過銀行發行的,投資者不會想我購買了哪個信托產品而是我在哪個銀行買的產品,所以真出了事情,銀行可能會從其它地方把錢拿過來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