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康


陳云發先生由“藝術訪談”、“藝術傳評”和“從藝大事記”三部分組成的新著《菊壇大凈寫春秋·尚長榮》——動人以情的記實、引人入勝的寫真,令人一氣讀完,撫心斷想迭出。
在中國戲曲界,像尚長榮先生那樣出自梨園世家而成名的演員不少,但其中“衣缽相傳”過多,“文章自得”太少。尚長榮首先是個出類拔萃的藝術名家,但他不僅擁有前輩的“衣缽”,還尋找到了“自得”的感覺,從自己所能“學到的、積累的傳統精華激活、用好”出發,致力于另辟蹊徑的藝術創造。
誰能忘記,當初他從陜到滬,來回奔波,加盟上海京劇院的見面禮——驚世杰作《曹操與楊修》?
那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他在舞臺上現身說法一位胸懷雄才大略、渴望群賢畢集的曹操,賞識他刻劃這個歷史偉人既愛才若命又神威難犯的性格特征所展示的悲劇形象,并為“這一個”曹操形象透出耐人尋味、發人深思的熾熱意蘊而激動、震驚!我也是在那時候,從他的曹操形象中又看到先賢謝榛在《四溟詩話》中所向往的那種情景,即“人不敢道,我則道;人不肯為,我則為之”的“英雄氣象”,更為他能在曹操身上找到古今交匯的契合點,深入劇情、創造角色,使博大精深的傳統京劇獲得現代藝術品格而大為感佩。
然而,包括我本人在內,在尚未讀到這本書之前,又有幾多人知道他——當初從發現劇本時的激動不已,夜不成眠;到后來如何造型、怎樣表演的反復求索,以致見地獨到、別開生面的心路歷程。這又何異“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人間詞話“第三境界”?
更使我大為感佩的,還在于他“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的探索、創新的走向,堅定不移,奮斗不息,繼《曹操與楊修》之后,接二連三地在《貞觀盛事》和《廉吏于成龍》中延續、發展、提升。作者將以上三大杰作視為尚長榮先生的“三部曲”。而這“三部曲”恰恰相繼產生在我國改革開放新時期不同的發展階段。貞觀盛事離不開魏征的無私無畏、實話實說,及其喚醒唐太宗清醒的意志、敞開一代明君納諫的情懷,激起觀眾的情感共鳴,產生廣泛的現實聯想;于成龍的所思所想、善作善為的為官風范,讓一位省委書記由衷而發:“看了這個戲,使我們知道了老百姓需要的是什么樣的官……”國家主席胡錦濤觀后贊嘆此劇的“警世意義”。
尚長榮演繹的曹操、魏征、于成龍三大舞臺形象,令人親切地感受到他的藝術創造不僅與時俱進、不斷更新,而且連續選擇從演繹官場人事滄桑切入,向世人揭示人性的深沉和意向的崇高。用他自己的心得而言,那就是:“在于對題材、人物形象的選擇,在于如何找到既取信歷史又關照現實、既激活傳統又融入時代的內容和形式。”這話說得何其簡明,又何其鞭辟入里!
“演戲演到最后,是演文化。”
——這是尚長榮先生在“藝術訪談”中的一句名言。
演戲未能達到“演文化”的高度和深度,乃是當前戲曲界比比皆是而又習以為常的普遍性現象。
古往今來,凡是創造性的藝術,不僅總是刻著民族的、時代的和社會的鮮明印記,而且亮出藝術家個人的藝術特征。“三部曲”作為尚長榮先生創造性的舞臺藝術的生動寫照,也生動地啟示出演劇藝術的神圣和使命,即藝術創造活動確實是,也應當是對歷史和現實的洞察力與感悟力這兩種作用的藝術表現;而這種藝術表現的新穎、獨到和深刻,又容易為人們所認同和意會,從而誘導出舞臺與觀眾情感交流的鑒賞反應,產生審美的和社會的藝術效果。唯其如此,演戲才進入“演文化”的境界。
作者還在此書寫作過程中,曾來電與我談及藝術的偉大與平庸的問題。當時我說,平庸出自摹仿,摹仿名家藝術是把真品復制成有形無神的膺品,實是對名家藝術的褻瀆;他卻以強調的語氣闡明,偉大出自創造,尤其是中國戲曲舞臺藝術,繼承傳統的目的是重新創造,創造出過去和現在還沒有出現過的新杰作,這才是藝術最偉大的任務。我現在想,他的“偉大出自創造”的觀念,正是他對尚長榮先生“三部曲”的有感而發。
而今我也從“三部曲”中感悟尚長榮先生——以自辟蹊徑的才華、別出心裁的造詣、與眾不同的精彩,及其人物形象內涵的豐富和深刻,向我們提供的“既取信歷史又關照現實,既激活傳統又融入時代”的新杰作,從中也顯示出他個人的為別人不可替代也難以復制的藝術特征。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不僅在藝術上取得獨立地位和存在價值,而且在京劇版圖上開辟出一片新領地,擴大了中國戲曲的藝術疆域……所有這一切,正是“演文化”的演劇藝術結出的豐碩成果,而這不也是作者為之著書立說的“繼承傳統的目的是重新創造”所意味著的“藝術最偉大的任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