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景
老伴不幸患阿爾茨海默癥,出現思維行動障礙,住進了醫院精神科,近年來,我為看望老伴頻繁出入精神科,對這個外人頗覺神秘詭異的地方有了真實的了解。
精神科病房建在綠樹環繞的池塘邊,分為男女病房,隔成各自獨立的小院。一天三頓飯由食堂送來,病人每天活動有序,在醫護人員的指導下吃藥、鍛煉、唱歌、看電視、自由活動、休息。多數病人用藥后與外表與正常人無異,我經??匆娝麄冊谙孪笃澹蚺徘?、跑步。許多時候,他們靜靜地在活動室坐著,抬頭觀看電視節目,電視機掛在一般人夠不著的高處。
老伴的疾病使他失去了許多自理能力,護士和病友們就幫他打飯、帶他上衛生間、洗澡、還幫他洗衣服。有一次我去探病,遇到大家正要給他洗澡。他對洗澡有抗拒情緒,不肯行動,一名男護士和四個年輕力壯的男病人就連哄帶拉地把他拉到水龍頭下,幾經周折脫掉上衣,用布帶把兩只手拴在花窗上,然后強行脫下褲子,往他身上潑熱水,抹洗發水沐浴露,上上下下搓洗,接著又連潑幾桶水……洗完澡穿好衣服,他舒服了,可旁邊的幾個人都累得滿臉通紅大汗淋漓,衣服和鞋子都打濕了??吹竭@情景,我既感到酸楚和不忍,又生出許多暖意和歉意。
出于對醫護人員和病友的感謝,我不時帶些水果食物去犒勞他們,也送些半新衣物和鞋子去。一來二往,從醫護人員到病人都跟我熟悉起來,有時我剛進院子,幾乎所有的病人都出來打招呼,隔一段時間不見,他們甚至會說出我的一些小變化,如燙頭發了、換了件沒見過的衣服了等等。有一次,我給他們送去水果和零食,一個病人對我說:“你可以當議員了。”逗得我哈哈大笑,但一想卻也有點邏輯。盡管有時,放在老伴床頭的食物轉眼就被他們拿走,他們說的一些話根本沒人聽得懂,但我知道這都是疾病所致,不能怪他們。
別以為他們總是病態,我經常能感覺到他們的正常。
我從沒向他們說過我的姓名,我又經常管老伴叫“老哥”,他們由此認為我跟老伴是同一個姓,便叫我“方阿姨”,有個老病號還傷感地對老伴說:“你真有福氣,你妹經常來看你,我就沒人理呀!”
的確,一些病人長期住院后,家人很少來探望,甚至不再關心,有的被單位寄放在這里,一放就是十多二十年,春節前單位來人慰問一下,平時就沒人過問了。老施得病后妻子離婚領著孩子走了,老施年年在醫院過春節,現在病好了卻沒地方去,只好繼續住院。高高大大的小黃長得挺帥的,患有幻想癥,總覺得別人要害他,因此常跟人打架,住院半年了,恢復得很好,經常幫我老伴做事。我送他一雙侄兒在香港買的大碼鞋,他一拿起來就知道是阿迪達斯。他的父母離婚了,誰都顧不上及時接他出院,他就靠著新農合頂著住院。這樣下去,這孩子何時才能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又是一次探視。剛進病院,就聽有人叫“方阿姨”,原來是一個被關在房里的新病人。他遞出來一張紙,上面寫著“我不是精神病人”等文字,讓我照上面的號碼打電話給他父親問個究竟。我不是醫生,沒有權力插手這些事情,真的無法幫助他,可他那失望的眼光著實刺了我一下,讓我難過。
這些不幸的患者,我們沒有理由歧視他們,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許正因為疾病剝去了世俗的偽飾,讓他們徹底地回歸了本真,所以他們才會單純如孩童般。我們該給他們多一些關愛多一些溫暖,幫助他們早日康復,回歸家庭回歸社會。
(今年春節前小黃出院了,老施至今仍在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