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敏
《起點》雜志,1950年1月20日創刊于上海,梅志、化鐵、羅洛、羅飛等人編輯,1950年3月1日出版第二期后即告終刊。雖然它僅僅出版了兩期,但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人民日報》公布的“胡風反革命集團”第二、三批材料中都被點名,后來在各種批判文章中又屢遭指責,文學史意義是不言而喻的。該刊的編輯及作者基本都是七月派同人,雖然胡風并未親自參與創辦,但也曾表示支持并在第一期上發表了詩歌《小草對陽光這樣說——雪冬小晨曲》,因此將其視為1949年之初七月派的同人刊物并不為過。
然而,如果說刻意和左翼主流意識形態保持疏離是七月派此前的一貫立場,那么不難發現《起點》和此前的七月派刊物如《七月》、《希望》乃至《呼吸》、《泥土》、《荒雞小集》等等有絕大不同。在1949—1950年左右的新時代面前,它并沒有表現出強烈的“主觀戰斗精神”,卻處處表現出一種融入新社會、新時代,向主流政治靠攏的傾向。
羅飛在《五十五年后談〈起點〉》中曾經說:“它和當時的許多刊物一樣,充塞了為當時的‘政策服務的東西。”[1]翻檢《起點》可以發現,此言不虛。該刊作者們的政治嗅覺極為靈敏,“趨時”痕跡非常明顯。在兩期全部29篇作品(包括《寫在前面》、《編后小記》)中,就有13篇提到毛澤東(毛主席),此外還有毛澤東《論文藝問題》、《新民主主義論》語錄三條作為補白。新政權成立之初,在文學作品中歌頌領袖本不足為怪,但是“毛澤東”一詞這樣的出現頻率,顯見得是有意為之。另外,《起點》第一期上還出現了署名直波的詩《史大林[2],人類底太陽》,對斯大林極盡頌贊之能事,顯然也和當時中國奉行親近蘇聯,“一邊倒”的外交政策有關。
1949年12月2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四次會議正式通過了《關于發行人民勝利折實公債的決定》,于1950年發行人民勝利折實公債。冀汸、羅飛、羅洛在《起點》第二期上分別發表的詩歌《折實公債詩帖》、《購買公債》、《敬禮》,也是完全配合此項政策進行宣傳的作品。
七月派的年輕成員們如此熱情地用詩歌去配合政治任務,還導致了胡風的不滿:“你們真有本事,推銷公債也能寫這許多詩!”[3]然而,實際上年輕的詩人們之所以如此,可能正是由于受到胡風的影響。1949年5月19日胡風給路翎的信中談及歐陽莊等人編輯的《螞蟻小集》時曾說:“頂好弄些新形勢的報道,特別是關于工人的。但要注意政策,不要招到誤解的表現法。”[4]在5月30日的信中他又給路翎交代具體的創作思路與方法:“(一)要寫積極的性格,新的生命;(二)敘述性的文字,也要淺顯些,生活的文字;(三)不回避政治風貌,給以表現。”[5]
雖然未必都是直接受到胡風的指點,《起點》上的作品基本上是符合胡風意圖的,大都描寫“積極的性格”與“新的生命”并抒發自己的政治熱情。受到胡風稱贊的路翎小說《榮材嬸的籃子》,敘述機車廠老工人老榮材的老伴兒榮材嬸,從一個拖后腿的落后分子到支持老榮材冒著敵機轟炸的危險突擊搶修機車的轉變過程;蘆甸的《新郎參軍》記敘根據地在新婚姻法的保障下,年輕人自由結婚,新娘子支持新郎參軍的新人新事新氣象;何苦的《一百單八將》描寫工廠里消極怠工的“蘑菇匠”們在黨的教育下的轉化;牛漢的小敘事詩《張大娘》則描繪了一個送子參軍的英雄母親形象。此外,本文前述冀汸、羅飛、羅洛的詩,也應該屬于“不回避”的政治風貌,只不過在胡風看來,這幾位詩人做得稍顯過分而已。
盡管《起點》作者們在新時代面前將自己的姿態作了極大調整,然而僅出兩期就草草收場。關于其終刊的原因,胡風曾經在給張中曉的信中說:“《起點》,被打悶了(沒有書店敢印),不知能續出否?”“《起點》……被封鎖不能發行,又遭‘輿論打擊,已壽終了。”[6]羅飛則說,《起點》終刊不過是“某些人對于它的主持人梅志的宗派主義作怪”[7]。吳永平的《胡風與〈起點〉文學月刊》又指出:“《起點》的創刊與終刊既與當年政治文化環境或寬松或嚴苛的變動有關,也與該刊同人或進取或畏縮的態度有關。”[8]
從深層次上來看,《起點》之終刊,自然可以說與胡風等人和對手們之間長期存在的矛盾密切相聯,羅飛所言有道理。然而論及直接原因,則還是胡風所說的該刊印刷、發行被封鎖以及“輿論打擊”——這主要是指該刊第二期上阿垅的文章《略論正面人物與反面人物》(署名張懷瑞)發表后,周揚曾在1950年3月14日的一次會議上對這篇文章(以及阿垅在1950年2月1日《文藝學習》第一卷第一期上發表的《論傾向性》[9])點名批評;史篤也在本年3月19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反對歪曲和偽造馬列主義》對該文嚴加指責。
關于阿垅論文遭批判這樁公案的是是非非,已有羅飛《為阿垅辯誣》及吳永平《阿垅“引文”公案的歷史風貌——羅飛〈為阿垅辯誣〉一文讀后》[10]等文章多方辯駁,事實基本查清:阿垅文章引述樓適夷譯《科學的藝術論》中馬克思、恩格斯《新萊茵評論》的相關文字時確實有所遺漏并對馬、恩原意有所曲解,才招來史篤等人的批評,毋庸多論。現在的問題是,吳永平《胡風與〈起點〉文學月刊》一文認為,導致《起點》終結的原因之一是同人們的“畏縮”,真的是這樣嗎?
先看胡風。1948年12月他按照中共地下黨的安排離開上海,后經香港到東北解放區,翌年3月到達北京。此后一段時間胡風給梅志的家書中一直強調兩點:一、結束希望社的事務;二、不要介入歐陽莊、化鐵編刊活動,應該由他們自己獨立工作。這顯然是胡風在新時代即將到來之時所采取的一種策略——和“朋友們”疏遠,盡量保持一種“獨立”姿態,以避免給人留下宗派的口實。同時,他對歐陽莊、化鐵等人所辦的刊物是否會引起“誤解”表示出極大的擔憂。1949年4月19/26日胡風給梅志信中說:“莊兄小刊(即《螞蟻小集》),還在出否?我擔心他們為這弄出事來,那不值得。要小心才好。”[11]月27日的信中則說:“朋友們要弄小刊物之類,由他們自己弄去,你不要辛苦了。但我以為他們也不必勉強去弄。”[12]6月30日的信中又說:“今天偶然想到,《螞蟻》之七,如在內容上小劉等沒有真切的把握,即,如果對于內容沒有把握以致引起不快或誤解,那還是不出的好。”[13]同時,他還反對“朋友們”介入理論斗爭:“《螞蟻》,能夠登記,有書店出,別人如化鐵等肯弄,也是好的。但你不要參加,也無力參加。朋友們弄有意義,讀者需要,可以替革命服務,我們去弄就不好,那會起副作用,限制了我們。如弄,暫時也不要弄理論之類。”[14]
這就意味著胡風畏縮了嗎?似也未必。從胡風給梅志的家書中看,自離開上海到東北解放區游歷之后,盡管他也知道自己將面對許多原來的對手,但他一直相當樂觀、充滿信心且并未準備對任何“敵對思想屈服”[15]p92。在1949年5月30日給路翎的信中胡風還要路去“沖”:“文藝這領域,籠罩著絕大的苦悶。許多人,等于帶上了枷。但健康的愿望普遍存在,小媳婦一樣,經常怕挨打地存在著。問題還是要有作品去沖破它。”[16]
如果把前述胡風的言論聯系起來,可以大致理清他1949年3月到北京后直到6月底第一次文代會召開的一段時間內胡風在新的政治語境中的思路:他自己的出版機構應該停止;“朋友們”的刊物可以辦,但是不要引起誤解與爭論;“朋友們”和他應該保持互相獨立的姿態;可以通過作品來沖破籠罩文藝領域的“絕大的苦悶”,但是不要陷入理論漩渦。這當然不能證明胡風畏縮,因為那不過是他進取的另一種策略罷了。
在第一次文代會之后,感覺到自己和同人們受了委屈,胡風反而顯得更具進取心。胡風在1949年9月17日的信中給梅志表白:
是的,我應該爭取,為了工作,為了同道,這在我是一直痛感著的,但實際并不簡單,我自己的心情也有很沉重的東西,慢慢看罷。我自己在其次,現在急切的愿望是一些朋友和你能夠不致因為我而使不出力量來。時代太偉大了,但因為這,每一份力量的受屈在我都是難過的。
他不僅改變主意想保存希望社,對“朋友們”創辦刊物也主要采取了更為積極的支持態度:“小劉(即化鐵)等的計劃怎樣了?應鼓勵他們。我看法變了一點,應爭取工作,因為,非有作品不可。”[17]第二期出版后,胡風雖然明知此刊難以為繼,但也還是積極組織稿件,準備將第三期“弄好點”。
如此看來,胡風在《起點》問題上雖然一直強調梅志不應參與其事,但他對年輕人創辦這個刊物還是支持、鼓勵的,并沒有退縮的任何跡象。
那么“畏縮”者是羅洛、羅飛等人?表面上看來似乎有道理——胡風極力為《起點》第三期做準備,他們作為編者,卻并沒有將該期出版,就是一個證據。然而這種看法也不太準確——羅洛、羅飛之所以沒有續出《起點》第三期,更可能是出于客觀的阻力(無書店敢印,也沒有發行渠道),而不是他們主觀的退讓。實際上從現存材料中,無法找出羅洛、羅飛等人畏縮的表現——吳文對1950年11月12日胡風家書的分析,還得出了《起點》第二期出版半年多后羅洛、羅飛等人還打算繼續出刊的結論。
實際上,如果說畏縮的話,當時的《起點》同人中只有阿垅在遭到史篤批判后產生過類似情緒。他不僅在給胡風的信中表示泄氣,而且還在1950年3月21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了檢討書《阿垅先生的自我批評》,承認了自己的“嚴重錯誤”。然而阿垅并非《起點》編者,他的畏縮是無法決定該刊是否停辦的。更何況,阿垅后來受到胡風、路翎的鼓勵,也變得堅韌起來:明知道自己的反批評文章《關于〈略論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18]無法發表,他還是一遍一遍地寄給《人民日報》。這即使不能說是積極的進取,至少也可以稱得上是一種頑強的抵抗了。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
[1][7]羅飛.五十五年后談《起點》[J].黃河文學, 2005(3).P90、P92
[2]即斯大林。
[3]羅洛.瑣事雜憶——我所認識的胡風[A].曉風.我與胡風(增補本)下冊[Z].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 2003:971.
[4][5][6][16]胡風.胡風全集第9卷[Z].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P251、P252、P653、p252
[8]吳永平.胡風與《起點》文學月刊[J]. 鹽城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3):39
[9]陳涌曾在1950年3月12日《人民日報》上發表了《論文藝與政治的關系——阿垅的〈論傾向性〉》批判該文。
[10]兩文分別載于《粵海風》2006年第2、6期。
[11][12][13][14][15][17]曉風.胡風家書[Z].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P82、P87、P99、P96、P92、P104—105
[18]該文現載于阿垅著、羅飛編《后虬江路文輯》,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