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軍
1978年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標志著全社會的思想開始解凍,人們逐步從精神的枷鎖和禁錮中解放出來了。“文革”結束后,反思歷史和現實的各種社會思潮蔓延開來,道德理想主義、集體主義遭到懷疑,由此導致人生觀、價值觀的激烈碰撞。人生的目的、意義是什么?人的價值如何體現?自我、他人、社會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呢?《中國青年》雜志1980年發起的潘曉討論,將“文革”后青年價值觀內在的困惑呈現出來了。
1980年5月,《中國青年》雜志發表署名“潘曉”的來信,透露出一種對于原有理想的幻滅感,由此引發激烈爭論,展開了歷時一年之久、全國各界廣泛關注的人生觀大討論。面對現實社會的客觀矛盾、實際生活中的種種難題,個人與社會、精神與物質、理想與現實……形成復雜而難解的沖突。在改革開放之初,非主流意識形態、社會思潮就開始萌動,并呈現出自身斑駁、雜亂的景觀。潘曉討論顯示了大眾媒介在傳播社會思潮方面的巨大作用,標志著“文革”后青年價值觀念和人生態度的重大轉折,對1980年代社會思潮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
潘曉來信是《中國青年》編輯部根據兩位青年的稿件修改拼合而成的,它以北京的青年女工黃曉菊的來信為主,揉進了另一位青年大學生潘袆稿件中的一些概括性語言,并對黃曉菊的原稿在文字上作了必要的整理和刪節。潘曉在題為《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的信中表達了理想幻滅之后對人生的懷疑乃至絕望。對于潘曉信中所提出的問題,《中國青年》編輯部并不是從這封信才開始意識到,早在幾年前他們就注意到了在青年中普遍存在著與潘曉類似的困惑和感受。在調查中他們發現,許多青年人在經歷了“文革”之后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產生了“看破紅塵”、“做人沒有意思”的思想,信仰危機在青年中乃至更大的范圍蔓延、發展。
從“文革”后的社會心理來看,潘曉信中所流露的決不是一種個體心理特征,而是歷史大轉折初期階段青年群體心理特征的折射。這種社會心理,是在特定社會歷史語境中自發形成的。
《中國青年》發起的潘曉討論,將民間的“異端”聲音放大,開啟了新的輿論場,為人生觀、價值觀反思提供空間,促進個體對自我的認識,喚起主體意識、理性精神的覺醒。對主流話語、主流價值體系以及大眾傳媒宣傳模式的反思,顯示了“大一統”的文化統治權遭到了某種質疑,思想分化、價值觀念多元化成為必然?;仡櫄v史,社會變革與價值沖突、文化論爭是相伴隨的。潘曉討論是大眾傳媒面對改革開放初期思想文化領域的突出問題,特別是年輕人的精神危機作出的反應。長期以來,政府和媒體不太習慣于民眾互動,民眾表達不同的觀點、意見,甚至被認為是思想反動的表現,新聞媒體也竭力維護主流價值觀念大一統的局面。《中國青年》突破慣有的“假、大、空”的宣傳模式,將社會潛在的價值沖突凸現在人們面前,得到了一些讀者的肯定:“讓年輕人說心里話并公開發表,我想這是黨的好作風在編輯工作中的具體體現。”“我們都應該感謝編輯部敢于發表你的來信和組織起這次討論,使我們有了一個研究社會、探討人生的機會?!盵1]當然,也有很多人無法接受潘曉的率直表達和自我辯護,潘曉的信發表后,來自多方面的不同看法、擔心、疑慮是不少的。有人寫信指責《中國青年》“根本不應該發表這種來信”,謾罵編輯部是“縱火犯”,甚至提出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有的單位扣壓發表潘曉來信的《中國青年》當期雜志,不許討論。有的青年給編輯部寫信、來電話,不敢暴露姓名、地址,擔心潘曉沒有好結果,怕自己遭到報復,等等。凡此種種表明,習慣于傾聽一種主導聲音的人們,對媒體發表不同觀點一時還不能理解,模式化的、秩序化的符號或思想觀念仍在頑強地約束著人們的頭腦。受思維認知定勢的影響,一些人對異質思維尚難以寬容地去對待。
潘曉討論牽動了社會的神經,大眾傳媒發揮其輿論引導功能,《人民日報》、新華社等中央新聞機構的報道進一步形成輿論合力,對討論的深入起到了推動作用。1980年6月中旬,《人民日報》首先報道了《中國青年》開展人生意義討論的消息,并在爾后的評論員文章中稱贊這一場討論“把青年思想深處的東西端了出來,進行真正同志式的討論,是感人至深的”,“為活躍黨的思想政治工作提供了很可貴的新鮮經驗”。新華社在報道這場討論的盛況時也肯定“只有了解青年,才能幫助青年;只有實事求是,才能解決問題。”《中國青年報》甚至將“潘曉”的信摘要發表,之后開辟“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的討論專欄。7月11日,該報以半版篇幅刊登長篇通訊:《兩個好姑娘為什么走上絕路》,報道了無錫市兩位20出頭的女青年不堪流言,雙雙服毒自殺的消息,以一個極端的事例反映青年在人生觀問題上的迷惘。價值迷失成為精神領域的突出問題,現實生活呼喚新的價值體系建構。自此,參加該報組織的人生觀討論的青年猛增。7月29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評論員文章《人生觀的討論值得重視》,肯定這場討論內容豐富,恢復了黨的思想政治工作的好傳統。文章認為,討論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引導青年看待我們這個社會,特別是看待社會中的陰暗面。文章批評了有些黨委領導的顧慮,怕一討論會引起一大堆思想問題不好解決。文章保證不搞政治運動,并指示基層黨委發現此類問題立即糾正。文章最后呼吁:青年問題是一個社會問題,需要全黨重視、全社會動手,同時注意解決青年的各種實際問題?!度嗣袢請蟆穼@場討論的話語立場、評判意向,為觀點自由、真實表達創造了一定的條件。在傳播體制改革尚未啟動的社會環境中,媒體與官方達成默契,傾聽邊緣言說、重構適合于改革開放實踐的主流意識形態勢在必然。
中央報紙多方位的報道,壯大了輿論聲勢,潘曉討論的傳播范圍增大,受眾面更廣。進入7—8月份,“潘曉討論”“熱”到了頂點:中宣部編印的《宣教動態》轉發了王任重讓編輯部寫的給中央書記處的情況反映,并印發給了出席中央宣傳工作會議的代表;編輯部的領導被邀請到各種場合去作關于討論的報告;美聯社、路透社、法新社等國際大通訊社也作了報道;國內的報刊更是報道不斷;郵局的“蹦蹦車”每天仍源源不斷地運來讀者的來信;越來越多的讀者打電話或直接找到編輯部要見潘曉;社會上甚至出現了一些被別人指認為潘曉和自己冒充潘曉的人;許多新聞單位的記者成天堵在編輯部提出直接采訪潘曉的要求……編輯部在征得潘袆本人和黃曉菊單位領導的同意后,安排黃曉菊作為潘曉代表接受了中央電視臺的采訪。8月20日,中央電視臺在《新聞聯播》后播發了采訪黃曉菊的專題報道。本來是作為一個思想典型人物的潘曉這一下被具體化了,被具體化為實實在在的黃曉菊了。[2]受眾獵奇的天性,使新聞媒體努力去挖掘潘曉討論背后的人物故事。普通民眾關注的往往不是思想的深度碰撞,而是新聞人物自身的現實生活和性格命運。
將復雜的思潮現象簡化為具體化的人物,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討論的深度,甚至偏離了教育青年的初衷,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傳播效果。1980年9月23日,工人日報社的內刊《情況參考》第212期刊登了兩封關于潘曉的群眾來信。第一封信題為《此種做法弊多利少——有感于潘曉上電視》,寫信人署名“山西娘子關電廠寧翠榮”。這封信寫道:“各類刊物以大幅大幅的版面對她的這篇‘天才成名之作大加評論、吹捧,使她從一個‘無名小卒一下成了全國人人矚目的‘風云人物。其實,剖析開來,她的這篇文章的價值并無此等昂貴,其實用價值也不過如此而已。因為她所發表的那席‘價值連城的‘高論,只不過是絕大多數青少年心目中也同時存在著的想法,她不過是在一個極好的時機用極好的方式表達出來罷了……像目前這樣調動所有的輿論工具,報紙、刊物、電視等等將它夸了又夸,吹了又吹,捧了又捧,抬了又抬,是否有些過激了呢?……懇切希望快快剎住這股風,這種做法只不過是弊多利少,得不償失!”第二封信題為《鄰居眼里的潘曉》,署名為“北京石月”。這封信先說“街坊四鄰原來不知潘曉是誰,一看電視才知道潘曉就在自己身邊,先知其人,后聞其名,有反胃似的不舒服”。然后列舉了黃曉菊的種種缺點,說她“打姥姥”、“不給姥姥飯吃”、“每月只交5元錢的生活費,橫吃橫喝”、“與三家街坊吵過架”、“‘主觀為己是做到了,‘客觀為人則還差得遠”……幾天后,中宣部《宣傳要聞》第74期轉發了這兩封信。9月30日,胡耀邦在這一期《宣傳要聞》上作了批示:“請有關部門查查這件事,報刊、電臺有個獵奇的思想,沒有解決好……”12月11日,第12期《中國青年》出版,群眾性的筆談討論至此結束。從第5期到第12期,《中國青年》關于潘曉討論一共編發了110多位讀者的110多篇稿件,約十七八萬字;在討論開展的7個月時間里,編輯部共收到來信來稿6萬多件,其中有不少信稿是幾十、上百青年聯名寫的;討論期間,《中國青年》的發行量由325萬急劇上漲到397萬;關注和受這場討論思想影響的青年以千百萬計。[3]《中國青年》1981年第6期發表了編輯部的總結文章《獻給人生意義的思考者》。《中國青年報》全文轉載了這篇總結,《人民日報》也以整版的篇幅刊登了摘要。
二
就普通民眾參與的廣度來說,潘曉討論是一次空前的思想洗禮,大眾傳媒體現了以往所罕見的親和力,營造出一種直抒胸臆的民主氛圍?!吨袊嗄辍返木幷邽榱私逃⒁龑嗄?,把一些非主流的思想行為匯集起來,并加以系統化,然后加以評論。其初衷是為了把握社會心態,引領社會思潮,具有積極的思想解放的意義。但也不可否認,由于思想問題具有復雜性,民眾的逆反心理使他們容易接受、認同非主流的價值觀念。從1983年第8期起,《中國青年》開始在刊物上消除“潘曉討論”的消極影響,發表了《從潘曉到張海迪》的文章;組織討論“當代青年應該具有什么樣的人才價值觀”,陸續發表了《從自我中解放出來》、《就貢獻和索取談人生》等專文。
潘曉討論中各種聲音都獲得了公開表達的機會,多樣化的觀念全方位碰撞,也從不同的維度預示了新時期社會思潮的深刻嬗變。潘曉討論為多元價值觀萌發、涌動開啟了序幕,“合理的利己主義”成為新時期許多青年認同的“新”倫理觀。這種倫理觀后來在商品經濟大潮的影響下,發展、裂變出十分壯觀的思想文化現象和社會思潮景觀。80年代中期,伴隨著社會轉型產生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通貨膨脹引起的情緒波動、“官倒”激發的社會不滿、“全民經商”掀起的浮躁大潮、“體腦倒掛”導致的心理失衡、大眾文化沖擊精英文化觸發的精神惶惑,這一切都在人們的心靈中激起巨大的震撼。[4]1987年5月27日,《北京日報》刊登一篇觸目驚心的通訊,報道了北京航空學院學生劉勇由“醉心‘自我”到“自我毀滅”的思想歷程。報道說,劉勇在強烈的“自我表現”得不到滿足的極度悲觀中,殺死了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姑娘,試圖用最后的瘋狂來證明他的不平凡。正是這個人,在他的《世人哲語——一個自由者的內心獨白》中明確提出:“您崇拜誰?——我自己?!薄叭绻廊艘獑枺赫l說過我是偉大的?沒有誰,正是我!”“自我萬歲……”一位研究報告員在當時的討論中認為,劉勇的毀滅是“世界觀、方法論受西方思潮沖擊不能自拔的結果”?!爱斎藗儚恼w的利益、社會的進步出發,就容易接受馬克思主義,而當人們從個人的私利出發,就容易接受西方思潮?!盵5]應該說,思想意識、價值觀念的形成并非是一個線性因果的過程,各種社會思潮在其中會起一定的作用,但個體的自我膨脹、扭曲與時代對欲望的釋放有著重要關系。經濟發展激活了人們的成功愿望、物質訴求,世俗社會對文化價值的消解則使人們陷入精神困境。改革開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展戰略,動搖和改變了傳統社會的文化根基,與現代化相適應的、新的文化建構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價值沖突必然在不同的語境中展開。1988年1月13日,深圳蛇口舉行了一場“青年教育專家與蛇口青年座談會”,來自北京等地的3位聞名全國的青年教育專家李燕杰、曲嘯、彭清一和蛇口近70名青年出席了這次座談會。會上,蛇口青年就人生價值觀等問題,與專家展開了激烈論戰。2月1日,《蛇口通訊報》以《蛇口:陳腐說教與現代意識的一次激烈交鋒》為題對這次座談會進行了報道。2月12日,《羊城晚報》在頭版顯著位置刊登了通訊《“熱門話題”和它的余波——記蛇口青年的一次座談》。此后,海內外多家報刊相繼作了報道或轉載。這次爭論持續了半年多,引發了轟動全國的“蛇口風波”討論。之后,8月《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蛇口風波”答問錄》的長文,在全國報刊中掀起了評論這場風波的熱潮。自8月中旬到11月中旬,全國幾百家報刊紛紛就此發表文章。圍繞著淘金與創業、傳統教育與批判精神、社會變革與現實沖突等問題,人們各抒己見。有論者尖銳地指出,長期以來,在社會上被推崇的道德榜樣是一種近乎“神”的崇高道德精神模型,因為脫離了實際生活而顯得那么的不真實。用這種至善盡美的、無法企及的道德榜樣來要求和規范千百萬人的思想和品德,實際上是在宣揚“神的文化”。[6]道德楷模在質疑聲中,在現實社會的快速變動中,一步步走下神壇。1988年,同一位作家的4部作品在同一年被改編成電影,這一年被人稱為“王朔年”。黃建新將《浮出水面》改編成電影《輪回》,葉大鷹根據《橡皮人》拍出《大喘氣》,夏剛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和米家山的《頑主》均改編自同名小說。反權威、躲避崇高在90年代后成為風行一時的思潮。
社會思潮頻繁更迭,價值觀念加速裂變,流行時尚潮起潮落,這是現代社會的典型特征。在主流價值觀之外,必然存在著多元化的觀念形態。多元價值觀并存的局面,是現實生活中思想信仰和利益訴求多樣化的反映。
在價值多元化的當代中國社會,個人本位價值觀日益公開化、普遍化。80年代初期,人們還要費很大力氣為個人利益辯護、為錢正名。茅于軾回憶說:“記得1983年,張維迎寫了一篇《為錢正名》的文章,無非是說明錢的客觀量度,大家為了創造財富而賺錢是很正常的,不應該回避錢,把它看成壞東西。結果全國都在報紙上批判這篇文章,我寫了文章支持他,但是發表不出來?!盵7]進入80年代中后期,金錢的誘惑力已不言自明,拜金主義、極端個人主義思潮也開始蔓延。到90年代,市場經濟體制確立以后,對個人主義的認識和評價也發生了變化,個人本位價值觀進一步世俗化為享樂主義、縱欲主義。人們在價值觀上的沖突更趨激烈,評判標準的缺失導致不少人陷入精神危機和道德混亂。
現代人自我實現的途徑和標準不再是單一的,生活方式和個體欲求的多樣化導致價值取向和評判尺度的難以把握。大眾傳媒的價值導向是在社會歷史實踐中的動態展開,即應該根據現實生活的變化、時代的變革以及民眾的心理特點,不斷調整宣傳方式和報道內容。大眾傳媒應直面當下的社會文化語境,用符合時代精神的價值體系引領和整合多樣化的思想觀念和社會思潮,對民眾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施加正向的影響。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
[1]《來信來稿摘登》,《中國青年》1980年第7期。
[2]中國青年編輯部編:《潘曉討論:一代中國青年的思想初戀》,南開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0頁。
[3]中國青年編輯部編:《潘曉討論:一代中國青年的思想初戀》,南開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4頁。
[4]樊星:《當代文學與多維文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7、303頁。
[5]張永杰、程遠忠:《第四代人》,東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233—234頁。
[6]曹長青:《神的文化是對人的全面窒息》,《蛇口通訊報》1988年9月12日。
[7]錢江晚報主編:《三十年,思想這樣松綁——中國改革開放民間敘事》,浙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