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陽
魯迅之所以無愧于思想家的稱號,就在于他比他的同時代人以及多少代的后來者都深刻得多、清醒得多地了解中國社會和歷史,他以他無可比擬的極其犀利、極其深邃的雜文和小說,對中國數千年的封建專制主義進行了全面、徹底的批判,促使中華民族從“瞞和騙”與“不悟自己之為奴”的大夢中猛醒,“睜了眼看”世界,正確地認識自己、認識世界以及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從而提高悟性,拔除奴隸之根性,實現精神上的自覺和獨立,開辟嶄新的精神文化之路。他的文章看來是零散的、片斷的,但是綜合起來卻成為一個完整的系統。這一精神文化系統,的確實際催發了中華民族的精神覺醒,并推動了全人類的精神文化發展,豐富了全人類的思想寶庫,提高了人們對自我和對宇宙人生的認識,乃是中國精神文化新舊轉型時期必不可少的思想資源,是所有想了解中國社會和歷史的知識分子必須閱讀的百科全書。所謂思想家就是能夠把握事物之本質與世界之本源的思想者,魯迅正是對中國封建專制主義的本質及其所造成的奴隸根性的本源把握與揭示得最為深刻、系統的思想者,僅就這一點來說,魯迅就足可稱為中國偉大而深刻的思想家了。他不是西方黑格爾、康德那樣的建立了理論體系的思想家,而是最懂得中國的長于“知人論世”、明于知人心的本土思想家,這是他與西方思想家的區別,也是他的中國特色。
由于魯迅的思維具有感悟型、“紹興師爺”型的尖刻與嚴密和賦之于形象、熔嵇康、尼采、“野史”于一爐的特征,所以從性質上說,他是中國歷史上最具靈異的感悟型思想家,概括起來,他對中國人及其歷史有九大感悟:
一大感悟:“吃人”。
魯迅在他的第一聲吶喊《狂人日記》中,借狂人形象寄寓了這樣的思想:“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這個“吃人”的著名判斷,在五四時期曾經驚世駭俗,使魯迅獲得了極大的聲譽。而當下,魯迅把幾千年中國歷史概括為“吃人”二字之舉,常被人譏為文化激進主義。其實,魯迅的這一舉措不僅是打破“鐵屋子”的一種手段,而且是具有極高智慧的思維理性。近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具有深遠的現實意義。《狂人日記》是魯迅以自己獨特的思維向度探尋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之所以然”的深層原由——“吃人”——人們在精神上相“吃”,互相奴隸,從未爭到“‘人的價格”,不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就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青年的使命應該是創造這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既沒有奴隸也沒有奴隸主的“第三樣時代”。具有巨大的歷史哲學的縱深度,而且論思想的鋒利,手段的老辣,與外國作家相比,有過之無不及。
二大感悟:阿Q的精神勝利法。
魯迅在《阿Q正傳》中借用阿Q這個典型形象,作出了精神勝利法這一永遠發人深省的概括。從實質上看,精神勝利法反映了人類的普遍弱點,即在遭受失敗后不能正視現實,以實際的行動轉敗為勝,而只能退縮到內心去,在精神求得虛幻的勝利,結果是一敗再敗,不可自拔。清朝末年本來自以為處于世界中心的中華帝國,遭遇到列強侵略、內部混亂的空前失敗,于是精神勝利法這一人類的普遍弱點就從上到下彌漫起來了。魯迅尖銳、深刻而又形象地點出了中國人的這個穴位,至今令人深思。從歷史哲學的深層視角來看,《阿Q正傳》比《狂人日記》又深入一步,開掘出了中國“歷史之所以然”的思維方式上的原因——精神勝利法。不根除這種奴隸哲學,中國人就不可能從“本能的人”升華為“自覺的人”,中華民族也不可能上升到理性境界。這實在是對中國人以至全人類的巨大精神貢獻。
三大感悟:中國歷史只有“想做奴隸而不得”與“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青年的使命是創造不當奴隸也不做奴隸主的“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
1925年魯迅在《燈下漫筆》中把中國歷史概括為兩個時代,這就是:
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
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他號召青年們要“創造這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也就是既沒有奴隸也沒有奴隸主的時代,認為這“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
這個“第三樣時代”,其實就是他后來所說的“無階級社會”。要打破搶奪“一把舊椅子”的歷史循環,使人類進入爭取到“人”的價格的平等、自由的民主社會。但究竟應該走怎樣的道路、采取什么政治措施進入這樣的社會,魯迅并沒有說過。看來他本人始終也沒有找到正確的答案,但是他思考了,尖銳地提出這個問題了,也感悟到了許多別人連想都沒有想,甚至連感覺都沒有感覺到的問題,就已經非常偉大了。魯迅并不是政治家,也不是什么主義者。我們不能要求他全知全能,解決一切問題。
四大感悟:“中國根柢全在道教”。
魯迅在《小雜感》中說過:
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
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
又在1918年8月20日致許壽裳信中說:
《狂人日記》實為拙作,又有白話詩署“唐俟”者,亦為仆所為。前曾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此說近頗廣行。以此讀史,有多種問題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種發現,關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廖廖也。
當然,一些學者并不完全同意魯迅“中國根柢全在道教”的觀點,例如林非先生就在《魯迅和中國文化》中認為“過于夸大了,道教在中國思想文化史和民間風俗習慣中確實有較大的影響,不過它對于整個民族所引起的思想禁錮和箝制的作用,事實上是遠遜于儒家學說的”。從學理上講,林著所說是有道理的。但就“道教這種拼湊了中國思想文化土壤中許多人幾乎都習慣于接受的東西”,使人們既可以追求現世享樂,又可以使人們覺得“既為奴隸,也處之泰然,但又無往而不合于圣道”[1]來說,魯迅感悟到“中國根柢全在道教”,也有其緣由。
五大感悟:“不悟自己之為奴”。
到了晚年,魯迅對中國人所受的精神奴役問題有了更為深刻的思考。1934年,他閱讀《清代文字獄檔》之后寫了兩篇雜文,值得反復品味。
一篇是《隔膜》。寫的是魯迅從《清代文字獄檔》中感悟的一件案例:乾隆四十八年二月,山西臨汾縣生員馮起炎,聞乾隆將謁泰陵,便身懷著作,在路上徘徊,意圖逞進,不料先以“形跡可疑”被捕了。那著作,是以《易》解《詩》,實則信口開河,惟結尾有“自傳”似的文章卻很特別,大意是有兩個表妹,可娶,而恨力不足以辦此,想請皇帝協辦。雖然幼稚之極,然而何嘗有絲毫惡意?不過著了當時通行的才子佳人小說的迷,想一舉成名,天子做媒,表妹入抱而已。不料結尾卻甚慘,這位才子被從重判刑,發往黑龍江等處給披甲人為奴去了。魯迅對此案作出了極深刻的評析:
……這些慘案的來由,都只為了“隔膜”。滿洲人自己,就嚴分著主奴,大臣奏事,必稱“奴才”,而漢人卻稱“臣”就好。這并非因為是“炎黃之胄”,特地優待,賜以嘉名的,其實是所以別于滿人的“奴才”,其地位還下于“奴才”數等。奴隸只能奉行,不許言議;評論固然不可,妄自頌揚也不可,這就是“思不出其位”。譬如說:主子,您這袍角有些兒破了,拖下去怕要破爛,還是補一補好。進言者方自以為在盡忠,而其實卻犯了罪,因為另有準其講這樣的話的人在,不是誰都可說的。一亂說,便是“越俎代謀”,當然“罪有應得”。倘自以為是“忠而獲咎”,那不過是自己的糊涂。
1934年6月2日致鄭振鐸的信中,魯迅又對此案作了如下評論:
頃讀《清代文字獄檔》第八本,見有山西秀才欲娶二表妹不得,乃上書乾隆,請其出力,結果幾乎殺頭。真像明清之際的佳人才子小說,惜結末大不相同耳。清時,許多中國人似并不悟自己之為奴,一嘆。
魯迅這段洞察世情的評析,具體來說,是針對馮起炎一案而談的,從哲學啟悟意義上思考,則是啟發人類悟性的警世格言,啟發我們作出這樣的反省:要真正認識自己,就必須透過表面現象的“隔膜”,去理解事物的本質,絕不可像馮起炎那樣簡單愚蠢,上了統治者美好謊言的當,“真以為‘陛下是自己的老子,親親熱熱地撒嬌討好去了”,結果禍從天降。而“不悟自己之為奴”一語,恰恰是對身受奴役而不自知者的最好評騭,一針見血地精辟概括出了這種人的精神特征。
另一篇是《買〈小學大全〉記》。寫的也是魯迅從《清代文字獄檔》中感悟的一件案例:《小學大全》的編纂者尹嘉銓,他父親尹會一,是有名的孝子,乾隆皇帝曾經給過褒揚的詩。他本身也是孝子,又是道學家,官又做到大理寺卿稽察覺羅學。還請令旗籍子弟也講讀朱子的《小學》,而“荷蒙朱批:所奏是。欽此。”后來又因編纂《小學大全》,得了皇帝的嘉許。到乾隆四十六年,他已經致仕回家,本來可以安享晚年了,然而他卻繼續求“名”,奏章給乾隆皇帝,請求為他父親請謚,結果觸怒龍顏,招致殺身之禍。魯迅對此案的評析是:尹嘉銓的“禍機雖然發于他的‘不安分,但大原因,卻在既以名儒自居,又請將名臣從祀:這都是大‘不可恕的地方”。因為“乾隆是不承認清朝會有‘名臣的,他自己是‘英主,是‘明君,所以在他的統治之下,不能有奸臣,既沒有特別壞的奸臣,也就沒有特別好的名臣,一律都是不好不壞,無所謂好壞的奴子”。尹嘉銓招禍的原因與馮起炎相同,都是“不悟自己之為奴”,像阿Q那樣對自己的奴隸地位與將死的命運毫無所知。
不認識自己的奴隸地位,又不認識世界、不認識這個世界上的最高統治者——皇帝的本質,缺乏最起碼的悟性。“縱為奴隸,也處之泰然,但又無往而不合于圣道。”[2]做了奴隸還很愉快。甚至“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贊嘆,撫摩,陶醉”,“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于這生活。”[3]結果落得糊里糊涂被發落被宰殺的下場。這就是當時許多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的所謂的知識分子的悲劇。縱然尹嘉銓可稱是位大學者,馮起炎也是生員,卻畢其一生未能認識自己,也未能認識世界。為什么魯迅一再勸告青年學生“不要再請愿”[4]?這里又批判尹嘉銓式的“請謚”?就在于“請愿”與“請謚”雖然形式不同,本質卻是相同的,同是“將對手看得太好了”[5],既無自知之明,又無知人之明,精神上都屬于奴隸,沒有實現精神解放,達到思想自由和精神獨立的境界。
直到1936年10月5日、即臨終前14天發表的《“立此存照”(三)》中,還在諄諄教誨自己的同胞:
我們應該有“自知”之明,也該有知人之明……
并以肥胖與浮腫為例,形象地說明了既無自知之明又無知人之明的蒙昧的人,是怎樣“安于‘自欺,由此并想‘欺人”的:
譬如病人,患著浮腫,而諱疾忌醫,但愿別人糊涂,誤認他為肥胖。妄想既久,時而自己也覺得好像肥胖,并非浮腫;即使還是浮腫,也是一種特別的好浮腫,與眾不同。如果有人,當面指明:這非肥胖,而是浮腫,且并不“好”,病而已矣。那么,他就失望,含羞,于是成怒,罵指明者,以為昏妄。然而還想嚇他,騙他,又希望他畏懼主人的憤怒和罵詈,惴惴地再看一遍,細尋佳處,改口說這的確是肥胖。于是他得到安慰,高高興興,放心地浮腫著了。
這種在“妄想”中求得精神勝利的“放心的浮腫”者,與忌諱頭上癩瘡疤的阿Q屬于同種精神類型,永遠“自我感覺”良好,永遠在自欺欺人,永遠不能認識自己的真實面目。為了療救這種普遍的精神痼疾,魯迅勸告這些“閉了眼睛浮腫著”的人,要好好“反省”,并且希望:
有人翻出斯密斯的《支那人氣質》。看了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哪幾點說得對,變革,掙扎,自做工夫,卻不求別人的原諒和稱贊,來證明究竟怎樣的是中國人。
這實質是教導中國人要學會“以別人的眼光來審查自我”,以別人的批評為“鏡子”照出自己的真實面目,“而自省,分析”,“變革,掙扎”,自強自勵,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不求別人的原諒和稱贊”。無所求于外界的內心,永遠是穩定和豐富的。有了這樣的心,這種正確地認識自己、認識世界的自覺的精神境界,在世事面前便可以榮辱無驚、樂觀灑脫,永遠立于不敗之地。魯迅是真正地深深摯愛著中華民族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惦念著自己的同胞,正如他在臨終前不久寫作的《“這也是生活”》中所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他對于本民族的尖銳批評,敦促同胞聽取外國意見的教誨,正是出于對中華民族的熱愛,比那些廉價的贊揚和奉承要珍貴得多!我們要切切珍惜!不可辜負本民族偉大思想家的苦心!更不可以怨報恩!對他進行詆毀!
人的精神自由,是以對精神的深刻自我意識為條件的。主體對自己的意識狀態、精神世界有了深透的理解與掌握,才能自主、自覺地對己內世界實現有效的整統與完善,成為意識自我的主人。一個民族的精神要達到自由的境界,也需要以對本民族精神的深刻自我意識為條件。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本民族的思想家,啟悟同胞們對本民族的意識狀態、精神世界有一個比較深透的理解與掌握,從而自主、自覺地對本民族的己內世界實現有效的整統與完善,成為意識自我的主人。倘若始終“不悟自己之為奴”,對自己的奴隸地位沒有感覺,怎么可能進而改變之呢?魯迅正是本民族爭取“人”的價格、擺脫奴隸境遇的最高境界的精神反思者,僅就這一點來看,我們就應該對這位中華民族的精神偉人抱以最高的尊重。
六大感悟:歷代統治者不過是在爭奪“一把舊椅子”。
1931年7月20日魯迅在社會科學研究會的講演《上海文藝之一瞥》中說:
至今為止的統治階級的革命,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去推的時候,好像這椅子很可恨,一奪到手,就又覺得是寶貝了,而同時也自覺了自己正和這“舊的”一氣。二十多年前,都說朱元璋(明太祖)[32]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實是并不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后,稱蒙古朝為“大元”,殺漢人比蒙古人還厲害。奴才做了主人,是決不肯廢去“老爺”的稱呼的,他的擺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還十足,還可笑。這正如上海的工人賺了幾文錢,開起小小的工廠來,對付工人反而兇到絕頂一樣。
爭奪“一把舊椅子”,是魯迅對中國歷史上不斷改朝換代、卻始終不改奴隸時代的精辟論述。值得注意的是這話講于1931年,是魯迅成為“左聯”盟主、所謂由進化論轉變為階級論之后。魯迅并沒有機械地完全按照當時流行的階級論觀點看人看事,把工人絕對看成好的。而是說“奴才做了主人,是決不肯廢去‘老爺的稱呼的,他的擺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還十足,還可笑。這正如上海的工人賺了幾錢,開起小小的工廠來,對付工人反而兇到絕頂一樣”。這實質是說通過工人推翻資本家掌握政權的方式,是不能創造“第三樣時代”的。正如阿Q取代趙太爺成為未莊的主人,“他的擺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還十足,還可笑。”阿Q式的革命與阿Q式的革命家是要不得的。
七大感悟:“大明一朝,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
1934年,即魯迅逝世前兩年,他在《病后雜談》中,談過明初,永樂皇帝剝那忠于建文帝的景清的皮,明末張獻忠也用同樣的方法剝政敵的皮之后,講了一句至理名言:
大明一朝,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
這個論斷實質是開國皇帝以“剝皮”這種最殘酷的暴力方式奪取和維持政權,最后起義農民也用同樣的暴力方式對付統治者和政敵,由此循環往復總是走不出奴隸時代的怪圈。應該怎樣走出歷史的怪圈呢?魯迅沒有回答,后人也不能要求他作出回答。
八大感悟:新奴隸主的出現及其本質與特征。
魯迅晚年的《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以下簡稱《答徐懋庸》信),多少年來一直是牽涉面最廣最深的一大爭論焦點。出現的文章很多,觀點也各種各樣,但卻忽視了魯迅臨終前最為重要的感悟:新奴隸主的出現及其本質與特征。
魯迅終其一生的深層心理情結是什么?我認為就是“抗拒為奴”。
魯迅少年時代由于祖父科場案,家道中落,曾被人譏為“乞食者”,在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途路中,看到了世人的真面目,使他自小就形成了倔犟不屈、不甘被人奴役的“硬骨頭”性格。到日本留學時期,更是不甘做亡國奴,要改變國人的精神,主張“尊個性而張精神”,做“精神界之戰士”。自此一生,始終如一地反對人與人之間的“精神奴役”,愈到晚年,“抗拒為奴”的心理情結愈是強烈,愈是對奴隸和奴隸主高度敏感,對人與人之間的奴役關系愈是憎惡。
魯迅晚年的日本學生增田涉在回憶錄《魯迅的印象》中說過:
讀魯迅的著作,和在他的正常談話里,常常出現“奴隸”這個詞。
魯迅對于本國人民再三地說“奴隸”寫“奴隸”,我體會到那是多么切實的帶著實體的語言。
我知道了魯迅所說的“奴隸”、“奴隸”,是包藏著中國本身從異民族的專制封建社會求解放在內的詛咒,同時又包藏著從半殖民地的強大外國勢力壓迫下求解放在內的、二重三重的詛咒。所謂主人與“奴隸”,不是對立的兩個概念,這一現實是經常在他的生存中,經常在鼓動他的熱情,纏住他的一切思考。這一點,我們必須切實知道。因而我們知道他對自己和自己民族的奴隸地位的自覺,就是跟他的“人”的自覺相聯結的,同時也知道正這兒就有著決定他的生涯的根據。
為著了解魯迅,我們必須知道在這種環境里生長的他,和有了那樣的自覺之后才開始他對人類的認識。要不然,他的一切語言,就會有只被當作空洞的聲音的危險。
于事者迷,旁觀者清。增田涉的這一感受,比中國的許多魯迅研究學者深刻得多!
日本魯迅學家很早就敏銳地感悟了這一點。竹內好,早在上世紀40年代就把魯迅精神本質概括為“抗拒為奴”。60年代,伊藤虎丸又由“個”的思想出發,進一步發展了竹內好“抗拒為奴”的觀念,把“真的人”與奴隸和奴隸主嚴格區別開來。由此對魯迅也有了深刻、中肯的評析。認為魯迅正是從“真的人”出發,提出“根柢在人”的“立人”思想。而要“立人”,首先是以個的自立、國民的“人各有己”,即國民主體性的確立為前提的。魯迅是留日時期從尼采那里汲取“個的自覺”這一歐洲近代思想的核心的。他認識到人只有通過“回心”和“反省”、“看見自己”,才可能“自己成為自己”,達到“個的自覺”。
20世紀以來,整個人類就是在“抗拒為奴”的精神解放運動中走過來的。正是在這一點上,竹內好與日本魯迅學界感應在一起,中國魯迅學界經過一個時期的曲折后,隨著思想解放運動的深入,也日益感到了“抗拒為奴”、實現精神獨立的迫切性。正是因為如此,竹內好對日本后來的魯迅研究產生了那樣大的影響,半個多世紀以后,又受到中國魯迅學界乃至思想界高度的注意,也得到了韓國魯研界的呼應。
中、日、韓三國魯迅學界所構成的“東亞魯迅”,是以冷靜、深刻、理性的“抗拒為奴”的抵抗為根基的。這種抵抗既是針對身處的具體社會歷史環境中的奴役現象的,又是對自身奴性的抗拒。“抗拒為奴”,爭取“思想之自由,精神之獨立”,這是魯迅精神的本質,是多少年來魯迅學家們從人類整體發展進程出發所作出的普世性的共識,也是從“人學”的視角認識魯迅所獲得的真知。
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魯迅加入“左聯”并成為盟主呢?
原因很多。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魯迅“抗拒為奴”的心理情結與對“無階級社會”的真誠向往。
前面說過魯迅號召青年們要“創造”的既沒有奴隸也沒有奴隸主的“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其實就是他后來所說的“無階級社會”。
而“左聯”正是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為共產主義理想而奮斗的。所謂共產主義社會,其實就是魯迅一直向往的“無階級社會”,按照共產主義理論,是由無產階級革命而實現的。在這種情況下,魯迅的思想與“左聯”從根本上達成了契合。因而,魯迅加入“左聯”并因其文學實績和地位、聲望成為盟主,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魯迅對“無階級社會”的向往,是極其真誠的。其真誠程度遠遠超過了許多名義上的共產黨員。然而,在這以鏟除主奴關系、建立“無階級社會”為目標,應該最為平等,最沒有奴役和壓迫,既沒有奴隸也沒有奴隸主的組織里,竟然遇到了比奴隸主還奴隸主的“文壇皇帝”,“抓到一面旗幟,就自以為出人頭地,擺出奴隸總管的架子,以鳴鞭為唯一的業績”,使“個人被當作用具”,就令他寒心不已了。
愈是對“無階級社會”向往真誠,對主奴關系憎惡深切,就愈是對這種新奴隸主反感之極,用魯迅《答〈戲〉周刊編者信》中的話說,就是“倘有同一營壘中人,化了裝從背后給我一刀,則我的對于他的憎惡和鄙視,是在明顯的敵人之上的”。 真誠地追求民主、自由,渴望鏟除不平等的主奴關系,但卻腹背受擊,只能“橫站”——魯迅的靈魂真是痛苦之極,不愧是20世紀中國最痛苦的靈魂——苦魂。
正是由于這種緣故,所以魯迅對當時“左聯”的實際領導人周揚等產生了極大的憎惡。晚年的《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以下簡稱《答徐懋庸》)恰恰是與這類新奴隸主決一死斗的結果。
要理解《答徐懋庸》的深意,我覺得,必須從這種“抗拒為奴”的深層心理進行解讀。
《答徐懋庸》最深刻、精彩之處,正是對新奴隸主做了入木三分的刻畫。我覺得,這是魯迅晚年給“人學”作出的最為重要的貢獻,比以前刻畫的“叭兒狗”、“乏走狗”、“癩皮狗”、“兇獸樣的羊,羊樣的兇獸”以及“二丑”、“阿金”等類型形象還要深刻得多!
這種新奴隸主,魯迅稱之為“文壇皇帝”、“元帥”等等,概括起來看,主要具有以下特征:
一、“抓到一面旗幟,就自以為出人頭地,擺出奴隸總管的架子,以鳴鞭為唯一的業績”。
二、比“白衣秀士王倫”還要狹小的氣魄。
三、“表面上扮著‘革命的面孔,而輕易誣陷別人為‘內奸,為‘反革命,為‘托派,以至為‘漢奸”。
四、“拉大旗作為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小不如意,就倚勢(!)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橫暴者。”
五、兩面派:這一點,在魯迅1935年9月12日給胡風的信中刻畫得更為活靈活現:“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后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而我回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的說,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
六、“將敗落家族的婦姑勃谿,叔嫂斗法的手段,移到文壇上。嘁嘁嚓嚓,招是生非,搬弄口舌,決不在大處著眼。”
還可以概括一些,但主要是以上六條。
魯迅在《答徐懋庸》中還有一語足以概括新奴隸主的本質——“借革命以營私”。這一語不僅概括了當時新奴隸主的本質,也一針見血地指明了以后所有貪官和特權者的“真諦”,就是打著“革命”、“共產”等等各種各樣冠冕堂皇的旗號,去“經營”自己的私利,置大眾的利益于不顧,凡不利于他們“營私”的力量一律格殺,有利于“營私”手段則不分青紅皂白、三教九流一概擇取。“營私”至極,傷人甚重,還要標榜自己“偉大”、“輝煌”、“永遠正確”!
魯迅的感悟真乃深刻之極!
魯迅不是神。但他對人與人之間的“精神奴役”的確有著超人的敏感,對歷史確有著深刻的洞見。他不幸而言中,以后的歷史恰恰是這種新奴隸主在不斷地殘酷做虐。
我們不妨回顧一下上世紀后半葉以來的歷次“運動”:肅反——把胡風等魯迅周邊的人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予以殘酷的迫害;反右——把馮雪峰、丁玲等曾經與魯迅過從甚密的左翼作家打成右派,使這些文化精英成為“人下人”;反右傾——連中國共產黨內的彭德懷等功臣名將也統統打入另冊;“文革”——連劉少奇等黨的領袖以及曾經被魯迅稱為“文壇皇帝”、“元帥”的周揚也一起連鍋端了。其手段與魯迅當年概括的新奴隸主何其相似乃爾!
歷史喜歡捉弄人,喜歡同人們開玩笑。本來要到這個房間,結果卻走進了另一個房間。那些滿懷民主向往和美好理想的人們,為了民主、自由、鏟除人奴役人的不平等關系,走進左翼營壘并為之真誠奮斗的時候,卻遭到自己營壘中人的無情打擊、殘酷迫害,又該是何種心情?魯迅1935年4月23日在致蕭軍蕭紅信中說:“敵人不足懼,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軍中的從背后來的暗箭;受傷之后,同一營壘中的快意的笑臉。”把這種心境入木三分地刻畫出來了。當時,他只能跟蕭軍、蕭紅這些年輕人,直抒胸臆,對自己的所謂同志則無話可說。而胡風等人,在遭遇到比當年殘酷得不知多少倍的鎮壓之后,其心情恐怕比魯迅還要悲憤、抑郁吧?這對于深諳歷史的魯迅來說,是早有思想準備的,他一向對所謂“黃金世界”持懷疑的態度。早在1925年3月18日給許廣平的信中就說道:“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里,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從不相信所謂“黃金世界”的預約。30年代,在《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中又告誡年輕的左翼作家們要明白“革命是痛苦的,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穢和血,決不是如詩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對革命成功后的情況做了最壞的準備,一再嘲笑海涅所說的“上帝請他吃糖果”的神話,認為“恐怕那時比現在還要苦,不但沒有牛油面包,連黑面包都沒有”。甚至會如《“醉眼”中的朦朧》里所說:“升到貴族或皇帝階級里,至少也總得充軍到北極圈內去了。譯著的書都禁止,自然不待言。”據馮雪峰回憶,魯迅看到毛澤東的《西江月?井岡山》后,說有“山大王”氣,像《水滸傳》里占山為王的寨主,調侃式地質問馮雪峰:“你們打來以后,會首先殺我吧?”1957年7月7日,毛澤東在上海中蘇友好大廈接見上海科學、教育、藝術和工商界人士。席間羅稷南問了毛澤東一個問題:“要是魯迅今天活著,他會怎么樣?”毛的回答語驚四座:“要么被關在牢里繼續寫他的,要么一句話不說。”從魯、毛兩人各自的言談與心理體味,不難看出魯迅如果活著結局會如何,魯迅對此也是有預感并有思想準備的。而對胡風等天真的人們來說,則是毫無防備的。胡風一直認為自己是忠于毛澤東的,他建國之日滿腔熱情地寫作長詩《時間開始了》歌頌新中國,又給中央上《三十萬言書》進“忠言”。據說在四川監獄里時,還不斷面朝北京向最高領袖表忠心,對自己竟然遭到如此不講起碼法律和道德的迫害,百思不得其解。胡風逝世后,與他最親密的“胡風分子”們聚會時對此作過深刻的反省。他們所遇到的,真如魯迅所言,是“拉大旗作為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小不如意,就倚勢(!)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橫暴者”。僅憑應該自由來往的通信,就定人以“反革命集團”等“重得可怕”的罪名,以至于投入監獄,判個無期徒刑,甚至把人活活整死,果真是無法無天,一星半點兒的法律、道德都不講了!遭到這么突然的襲擊后,“胡風分子”們的心情之凄涼,之寒徹入骨,是難以想象的!真可以用“夢碎”二字概括。我們從中可以得到哪些教訓,引起哪些反思呢?例如“無階級社會”固然好,但是能夠實現嗎?究竟通過怎樣的道路才能使社會更為合理?怎樣防止新奴隸主的產生?產生后,應該運用怎樣的制度和方法加以限制,及時清除?怎樣才能真正實行民主?什么方法更為科學?人類怎樣才能掙脫主奴關系,實現“人”的自覺,成為既不做奴隸也不當奴隸主的“真的人”,爭取魯迅所說的“第三樣時代”的到來?等等,等等。都耐人尋味……
九大感悟:舊社會的根柢非常堅固、決不妥協的,新戰線必須“注重實力”、“非韌不可”。
魯迅在《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中說:
對于舊社會和舊勢力的斗爭,必須堅決,持久不斷,而且注重實力。舊社會的根柢原是非常堅固的,新運動非有更大的力不能動搖它什么。并且舊社會還有它使新勢力妥協的好辦法,但它自己是決不妥協的。在中國也有過許多新的運動了,卻每次都是新的敵不過舊的……
要在文化上有成績,則非韌不可。
在前期雜文《娜拉走后怎樣》中,他也反復強調:
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斗。
在《兩地書》給許廣平的信中諄諄教導說:“現在的中國,總是陰柔人物得勝。”所以青年人“要緩而韌,不要急而猛”。要“壕塹戰”,不可“鋒芒太露”,以免讓“巧人取得自利的機會”。
魯迅對中國人及其歷史有著這樣深刻得令人顫栗的九大感悟,就足以使他成為百年來最偉大的感悟型思想家了!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
[1][2]《華蓋集·通訊》。
[3]《南腔北調集·漫與》。
[4]《且介亭雜文·“題未定”草(六至九)》。
[5]《華蓋集續編·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