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文學從產生伊始,有關其性質和命名的爭論就從未停息。從強調相對于古典文學之新的“新文學”;啟蒙論與階級論相抗爭的“中國現代文學”;到凸顯文學自主性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再到寬泛而模糊的現代性視角的引入,在關于自身性質與價值判斷的不斷更新中,中國現代文學史這一學科既釋放出歷史闡釋的巨大思想活力,又在命名的不穩定性中包含著自我顛覆的危機。
面對這樣的困境,解決問題的可靠路徑,就是重回歷史現場,梳理出自身的歷史生成究竟具有什么樣的運作機制,重新為自身的命名奠定堅實的歷史依據。循此思路進入歷史,一個顯在的事實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孕身于兩個具有不同歷史生成機制的時段當中:即“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正是有了這樣兩個不同的時段,為重新進入歷史提供了可能性,在相互參照和相互發明中為我們探究中國現代文學發展的諸多癥結留下了極大闡釋空間。其中的癥結之一就是經濟與文學的關系。民國時代恰好處在傳統農業經濟和高度體制化的社會主義集體經濟之間,中國文學正是在這樣的歷史關聯中完成了自己的轉型。民國時代的作家有什么樣的現代經濟生存體驗?以現代出版傳媒為基礎形成的文化市場為作品的流通提供了怎樣的生存空間?被卷入世界市場的中國為作家形成了哪些有別于傳統的現實興奮點?現代經濟體制怎樣激發人又如何壓抑人、經濟作為社會存在的要件之一又怎樣賦予現代文學別樣的審美意味?由四川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校青年學者發起成立的西川論壇正是帶著這樣的疑問,于2011年12月18日至19日,在云南蒙自的紅河學院召開了第一屆年會,專題研討“民國經濟與現代中國文學”。
一、經濟體驗與文學書寫。作家的經濟狀況以及由此而來的人生體驗和他們的文學創作之間有著怎樣的關聯,是與會者關注的一個焦點。王學東(西華大學)以魯迅為中心,認為現代作家以自己生存體驗為基礎,在他們的“經濟意識”中,他們一方面以“中性金錢觀”贏得生命存在的基本條件,另一方面又在爭取“經濟權”的劇烈戰斗中,釋放出獨立、自由的精神品格。而正是在圍繞經濟權的搏斗中,不但完成了知識分子的現代轉型,而且在開辟現代新人生的過程中,為如何“立人”提供了新的思考空間;李金鳳(四川大學)詳細考察了經濟生活的窘境怎樣限制和激發了郭沫若的創作,而郭沫若的文學創作又怎樣反作用于自己的經濟狀況,從而為我們理解現代文學家別樣的人生歷程提供了一個新視角;王玉春(大連理工大學)考察了現代作家開啟的“生之艱”啟蒙現代性敘事與自我生存困境形象建構之間的關聯。而近年來以陳明遠為代表的當代學人對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作家們,“年可坐得版稅萬金”的知識分子的經濟狀況與生存狀態的細致考察,為我們理解五四文學提供了多重的經濟視角,從而豐富了我們理解五四文學話語的多重歷史邏輯內涵。張武軍(西南大學)以歷史發展和地域空間的變化為縱橫坐標,聚焦于抗戰時期作家群體所感受和體驗到的經濟生活和經濟方式之間較之以前有了很大變化,這種變化直接影響了作家的人生體驗和文學創作。研究者不但關注了文化中心地區的經濟狀況和作家創作的多重聯系,而且對邊地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狀況和文學發展的關系也作出了開拓性的發掘。胡昌平(塔里木大學)考察了民國時期不同階段新疆經濟政策的調整和文學生產之間的聯系;卓瑪的(北京師范大學)考察了青海湟源經濟繁榮和湟源新詩學形成之間的互動關系。
二、出版傳媒之下的文化市場與文學生產之間的關系。中國文學之所以能完成現代轉型,和以出版傳媒為基礎的文化市場的形成密不可分?,F代出版傳媒徹底改變了文學生產、流通、接受、傳播的方式,使得文學創作作為一種現代職業成為可能。那么通過對文化傳媒市場的考察探討民國時期的經濟運作與文學之間的關系,就是理解現代文學生產空間的必由之路。王琳(四川師范大學)從圖書出版的角度透析晚清民初公案狹義小說得以興起的生產體制以及作品自身的變遷,進而辨析了晚清民初時期小說創作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李直飛(四川大學)以早期《小說月報》為中心,探討了其影響力中的經濟因素、稿費收入影響下的文人心態的轉型、廣告宣傳與作品傳播;王永祥(四川大學)以“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為中心,考察了文學作品的商品屬性與經典建構之間的關系;湯巧巧(西南民族大學)分析了泰東圖書局與創造社之間小資本與大“創造”之間的博弈,認為民國出版業的民營性質,特別是民間資本對于現代文學的風格多樣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三、上世紀30年代的經濟危機與文學創作路向的轉變。如果說人生境遇中的經濟問題和作品流通的文化市場是現代社會中文學生產的必然遭遇,那么民國歷史中經濟波動的歷史情境,則使經濟凸現為文學創作和自身塑形無法繞開的問題。1929年開始的世界經濟危機將中國卷入全球經濟的多重利益爭奪中,由此而來的中國社會的劇烈分化使得文學敘述和文學想象出現了新的歷史動向。從農村到城市,圍繞經濟利益的分配與調整,所形成的話語權爭奪如何深度介入到文學自身的發展狀況,就成為與會者探討的核心話題。鄔冬梅(綿陽師范學院)通過分析1929-1933年代資本主義世界爆發的經濟危機和此后的大蕭條對民國經濟的沖擊,詳細考察了民國經濟危機與30年代經濟題材小說的興起。并分析了圍繞經濟敘事的左翼文學的興起,以及社會性質大討論中對作家寫作潛在的導引。認為經濟題材的小說豐富了左翼文學的題材與主題,促進了左翼小說的發展,但“經濟破產——剝削反抗”的主題過于狹窄,限制了經濟題材小說豐富的表現與長久的生命力;布小繼(紅河學院)則通過對民國政府應對危機的經濟政策的歷史考察,指出偏狹的階級視角和歷史事實之間強化與遮蔽的矛盾;顏同林(貴州師范大學)分析了三十年代經濟敘事與現代左翼小說的偏至傾向;李哲(四川大學)通過對《春蠶》的個案分析,在經濟、文本、歷史三個維度上分析了經濟敘事關涉的1930年代復雜的話語糾葛。任冬梅(北京師范大學)以1928年代之后農村經濟大蕭條為分析重點,對《駱駝祥子》中祥子的心理動向與對鄉村的徹底背棄做了詳實的史實分析。
四、以經濟視角切入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合理性。對于以經濟視角考察現代文學的學術理據與可能性,楊華麗(綿陽師范學院)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民國經濟視野——兼及對舊經濟方法論的檢討》中做了深刻的反思和總結。認為以“民國經濟”為視角對中國現代文學進行研究,所設定的目標不在于梳理現代歷史中的政治紛爭,而在于對文學生產空間、文學中的人性內涵、文學表達的別樣方式進行更為深入細致的分析。蔣德均(宜賓學院)從中國傳統士子文人到現代文化人轉型的縱深歷史跨度中,以“何以為生或何能為生”為焦點,辨析出經濟視角作為觀察現代文學的史實依據與學理自洽性。彭超(西南民族大學)把經濟視角放在“民國文學”這一文學史分期概念中,探討經濟視角在現代文學研究中的特定內涵。
民國經濟視角作為考察現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維度,并非是一個為了學術而學術的目的預設,其根本目的在于通過客觀而全面的歷史還原,為發掘和建構“民國文學機制”找到堅實的歷史依據。正如李怡(北京師范大學、四川大學)在《從歷史命名的辯證到文化機制的發掘——我們怎樣討論中國現代文學的“民國”意義》中所言:“新的社會形態(民國)中逐步形成的影響和推動文學新發展的種種力量,或者說,因為各種力量(政治體制、經濟模式、文化結構、精神心理氛圍等等)的因緣際會最終構成了對文學發展的肯定,同時在另外的層面上也造就了某種有形無形的局限”。經濟作為民國機制中的重要維度,將在民國文化機制這一整體的研究框架中,和文學取得有機關聯。通過這樣的方式重返歷史現場,可以將我們從歷史命名的焦慮中解放出來,完成富有學理和史實依據的現代文學歷史化的學術使命,從而為當下文學發展中出現的偏至提供富有歷史洞見的啟示。
(責任編輯:尹 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