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軍
先秦諸子中,老子與韓非皆以“智”為人生之“大敵”“大禍(惑)”,但他們所指斥的“智”,卻并不相同:老子所言的“智”,多為智謀、智巧,韓非言及的“智”,則為智能、智識;老子以“智”為“心櫥”,旨在“棄智”,韓非視“智”為“心蠹”,推崇“反智”。但是,后人卻每每忽視這些不同,皆以“(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韓非解老、喻老而成法家”(章太炎《國學講演錄·諸子略說》),強化他們之間的學術淵源,從而將“愚民”之禍一并推與老子。筆者以為,在“棄智”與“反智”的認識上,老子與韓非有糾結、傳承,但在“棄智”與“反智”的追求上,二者初衷迥異,異理而殊途。謹此,略述如下,待教于方家。
老子處于春秋亂世,諸侯爭霸,社會動蕩不安,人們出入、居托于危邦、亂邦之中,如果依仗智巧,放縱志欲,沉湎于爭名取位,則更易招惹是非,唯有洞悉“智之弊”,才能全身遠禍。是以老子提出絕圣棄智的思想,就是看到了當人已有才智,得到一定的名利時,往往不知自止,反而對名利更加趨之若鶩。他提醒人們: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道德經》第九章)
在此,老子將“有智”比作錘打武器,本來已經很銳利的武器,如果再錘打,使之更加尖銳,可能使武器易折而不能長期保存完好,“揣而銳之,不可常保”。蓋智勞生欲,欲多則惑頻,易致人失其本真,即如道路多歧,每使人“自遺其咎”,生多歧亡羊之禍。
至于他提出的“絕圣棄知,民利百倍”(第十九章)、“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傅奕本第五十七章)、“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第六十五章)等針對政治而發的言論,確有告誡人君求“有智”治國之悖。但是,棄絕“有智”治國并不等同于“愚民之術”。老子之“不尚賢”,乃在“使民不爭”(第三章)。“和大多數中國哲學家一樣,人生問題、社會政治問題才是他關注的核心。”(郭齊勇、馮達文主編《新編中國哲學史》第53頁,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老子的主張,是想通過、借助為政者、統治者的倡導、推行,來摒絕人們心目中的智巧、欲念——一旦為政者將“智”視為“邦之賊”、以“不智”為“邦之德”,則“大偽”無市、“淫巧”不行,人人“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第三章),守住本真,天下“無為而無不為”,“不治而治”。
如果說,老子的“棄智”,是從人的個體修養出發,用以解決人生問題、社會政治問題;韓非的“反智”,則是從統治者的客體需要人手,它“不是玄想,也不是情緒”,“從戰國(特別是中晚期)的政治經驗中逐步發展成熟”,運用“冷酷的理智總結了以往的一切經驗,而加以系統化,使它變成了專制政治的最高指導原則之一”(余英時《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論儒、道、法三家政治思想的分野與匯流》)。
在韓非的眼里,庶民“有智”是為政者的大敵:
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是境內之民,其言談者必軌于法,動作者歸之于功,為勇者盡之于軍。
《五蠹》篇的這段話,集中體現了他的傾向。在韓非的政治理想中,除了“法”以外不許有任何書籍存在,而歷史記載(先王之語)尤在禁絕之列,人民不需要學習甚或思考,各層的官吏便是他們的老師,人們只需遵令執行。在這一路線的領導之下,只有兩類人最受歡迎和優待——能夠“富國”的農民和用以“強兵”的戰士,擁有知識和思想的“士人”,是邦國的“大蠹”“至害”。遣賢去知后,人們不會有批評國家政策的智識和能力,在位者就根絕了執政的危機和困難。《顯學》篇中另有一段話,最露骨地體現了韓非的“愚民”主張:
今不知治者必日:“得民之心”。欲得民之心而可以為治,則是伊尹、管仲無所用也,將聽民而已矣。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嬰兒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墾草以厚民產也,而以上為酷;修刑重罰以為禁邪也,而以上為嚴;征賦錢粟以實倉庫,且以救饑饉備軍旅也,而以上為貪;境內必知介而無私解,并力疾斗所以禽虜也,而以上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悅也。夫求圣通之士者,為民知之不足師用。昔禹決江浚河而民聚瓦石,子產開畝樹桑鄭人謗訾。禹利天下,子產存鄭,皆以受謗,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故舉士而求賢智,為政而期適民,皆亂之端,未可與為治也。
韓非的主張愚民,一方面是因為他從骨子里就認定人民是愚昧無知的,都像無知的嬰兒一樣,無法了解國家最高政策的含義,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是他認為如果讓人民擁有一些足以批評國家政策的知識和思想,勢必增加統治的困難。為“位上者”謀之,只有“愚民”才能實現“尊君卑臣”,“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韓非子·主道》);最好的統治,不是“天下英雄人吾彀中”,而是人人安分守職,一切悉聽“上命”。為便于統治計,“焚書”“坑儒”的暴行是可行的,“誅心”“腹誹”的罪狀是必須的,韓非不只要控制人的言行,更要控制人的思想內心,硬刀子和軟刀子一同懸于上,這才是最徹底的統治——專制。愚民術作為一項隱秘國策,之所以一直得到歷代統治者心照不宣的青睞貫徹和堅守如一的執行,歷時兩千余年不動搖,原因無非一條:無條件地站在統治者一邊,一切圍繞著“萬世一統”的統治出發;為達此目的,不僅認識上必須視民眾為無知無識之輩,行動上還得確保民眾的無知無識狀態得到維持。韓非,這個具有一流理性思辨能力、一流分析闡述能力、一流舉例論證能力的不世天才,本該以自己的智慧大幅提高漢語思辨水準的理智強人,偏偏明珠暗投,走向了“反智”的歧途,將自己鑄造成一個思想酷吏,為了滿足、實現帝王的統治欲望,不惜荼毒百代蒼生,對中國文化來說,不啻無妄之災。“五四”英彥為高彰民主與科學的旗幟,振臂力呼“打倒孔家店”,殊不知選錯了對象,真正阻擾“德先生”“賽先生”來到的痼疾,其源頭并非孔子,而是韓非和受其啟發被后世統治者完善并刻意經營的世界上最精致、最高效同時也最冷酷的愚民術。
綜上所言,雖然在戰國末年法家的攀附下,老子的思想確有愈來愈權謀化的傾向,而后世帝王之注《道德經》如明太祖者,更不期而然地從權謀方面別具用心。但是,歸之老子的思想本源,“棄智”絕不等同于“愚民”。要之,老子的“棄智”,旨在人人皆知進守止、遠欲無爭,從而輕松生活,使天下自治,每每求諸“至人”;韓非的“反智”,則意使人人寡思罕想,順從響應,進而便于統治,使天下好治,最終落入“愚民”。通透逍遙、絕世超越的莊子別取老子思想而發展之,或可另為力證。
作者:山東省無棣第一中學語文組,郵編25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