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永亮
“桑德羅,親愛的,你好嗎?格羅尼雅已經長大成人了,長得真像你。昨天,吉耶果·阿爾瓦列斯向她求婚了,你該記得他吧,賣肉老頭兒霍澤的孫子。她要征求你的意見。務必來信。我們想念你,盼望你回信。你的頓羅涅絲。”
“頓伊爾,你好!請勿傷心。昨天,媽媽沒有醒來,她再也不能跟我們一起了。星期二出殯。蓋伊爾。”
“你好,謝廖莎。你說別老寫信,可我怎么也做不到。我真不知道沒有你該怎么活下去,也不知道剩下的四年怎么熬。不知道。求求你,給我寫信吧。就說你想念我,說什么都行。列娜。”
傳送一次普通的郵件要兩個小時,在特殊情況下可延長五分鐘,而在緊急情況下則可延長十分鐘(即兩小時十分鐘)。再延長的話我們就做不到了——醫生說。對我而言,最多延長五分鐘就得結束工作;對奧特頓來說也一樣。或者說,對我倆而言都是這樣——必須立刻中止聯系。
我們每周聯系一次,一年大約要聯系五十二次,十年就是五百二十次。這是對于我們這些要干滿十年的人來說的。不過,這也沒什么,我們這些郵遞員有很長的休息時間——工作時間長了,命就保不住了。
我和奧特頓已有七年工齡。打從我們第一次建立聯系相互接聽,算起來有七年了。奧特頓……我的孿生兄弟,他就像鏡子里的我。我們的話筒分別連著線的一端。他是我最親密的人,也是和我永遠無法見面的人。
我今年二十八歲,可我總覺得自己已經老態龍鐘——每一次建立聯系都要消耗一部分身體的能量,毀壞一次身體的健康。
每次休假,我都要接受一段時間的康復訓練,最好的藥、最好的醫生、療養院、寄宿學校,等等等等。康復訓練的費用對我來說不成問題,每一次通訊所獲的報酬幾乎都如我所愿。
奧特頓那里可就沒有我這里這么好的條件了。他那里沒有寄宿學校,沒有療養院,有的是土族人、火山噴發、颶風和海嘯。土族人以殺人為榮,或者是勒死劣馬。他們最喜歡殺的不是自己人,雖然殺自己人同樣會受到尊重。對奧特頓進行康復治療的方法十分簡單,那就是大劑量的酒和草藥。在那里的女孩、小伙兒只希望自己不要死掉就好了。
通常在上半段時間我負責傳送信息,奧特頓負責接收;下半段時間則正好相反,他發我收。如果因為太激動遺漏了要說的話,我就將漏說的話編成句子錄制下來,最后用錄音機再給他發去:
“頓羅涅絲,祝賀我們的女兒吧!我愿她幸福。我會回去的,一定會的。還剩最后四年。桑德羅。”
“蓋伊爾,我親愛的妹妹!可憐的母親,讓她安息吧。我是個多么可惡的不孝之子。頓伊爾。”
“列娜,別再把錢花在這些愚蠢可笑的信件上。我很好,身體健康,祝你萬事如意。謝爾蓋依。”
“伊萬兄,我實在無法忍受了。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公平的。”奧特頓向我訴苦。我知道這對他來說確實是不公平的。其他人的合同期還剩下四年,三年在巴利米拉城,一年在返回的路途中,回來時年輕又富有。而奧特頓不僅不能回來,就算回來也是一個殘疾人:思維完全喪失,身體患上硬化癥。
“堅持住吧,我的朋友。堅持住,奧特頓兄。”
我關閉通話。交換信件時,我們有兩分鐘的時間可以對話聯系——最多三分鐘,否則就會喪命。
“您好,伊萬,”一位姑娘的面孔出現在可視電話的屏幕上,蒼白消瘦,疲憊不堪,眼眶發黑。她算不上美麗,但卻楚楚動人,很討人喜歡——百分之百討人愛,甚至連那明顯的微恙也不影響她討人愛。我記得這位姑娘,她經常使用郵遞服務,并且支付了巨額的郵資。
“您好,”我說,“請稍等。我到服務臺幫您找那封信。”
“列娜,別再把錢花在這些愚蠢可笑的信件上。我很好,身體健康,祝你萬事如意。謝爾蓋依。”我平靜地念道。
說話時不動聲色,不得流露自己的感情——這是郵遞員的職業特點和職業道德。剛開始干這行時我很難做到,在工作過程中我對人類的不幸感受是如此強烈,以至于我幾乎感同身受。有半年時間,我心里常常懷著與聯系人同樣的痛苦和不安,無法從中擺脫出來。
屏幕上的姑娘聞聲后一下就臉紅了,眼眶也濕了。
“謝謝,謝謝。”她頓了一下,“就這些?”
“是的”我說“就這些。對不起,假如……這與我無關,當然……”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去管這事。真見鬼。快閉嘴,笨蛋!我竭力阻止自己,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您是收件人,沒錯,您花費的郵費已經夠多的了。”我不顧她情緒激動,只想結束談話,“沒有必要。對不起。”
姑娘打住話頭,但是我還來不及為自己如此“厚顏無恥”的言行反省,她又出現在屏幕上了。她拼命含著眼淚,但淚水依然像涓涓細流般不由自主地從眼眶流到下巴上,形成兩道曲線。
“伊萬,”她說,“別說對不起,求您了。您說得對,我不再給他去信了。我確實沒有更多的錢。今后,您知道……”
“我知道。”我打斷她的話,“看得出來您和他已經定親了。有多少個婚約發到巴利米拉,地球上就留下了多少個活寡婦。”
“確實如此,伊萬,我已經等了謝廖莎六年了。我一直在等。還有四年。我還會等下去,請您相信,一定等著。可他……他現在……”姑娘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一時間滿臉是淚,“他的火山……他需要的是火山而不是我。后來,我感到,”她的聲音很小,幾乎聽不清,“不,不是感覺,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已另有所愛。”
“為什么?列娜,”我說,“別激動。我幫您想想辦法。”
“伊萬,我說得對嗎?”
“奧特頓兄,我需要有關該聯系人的詳細情況,名叫謝爾蓋依·利亞霍夫,火山學學者。我所了解的就這些。”
我關閉聯系。奧特頓……我的另一半,我們如同一個人,而相互對話竟相隔幾個光年。剛建立郵遞部門時,科學家認為郵遞員之間可以產生心靈感應,但很快就被否定了,這與傳心術完全是兩碼事。我們不可能讀出對方的想法,只能發送或接收對方的想法;同時還要濃縮我們所有的信息,使用所有的波段。現在有一種理論認為,我們發射和接收的是不明宇宙波,它能瞬間傳播。這種不明宇宙波可能是一些萬有引力波,也可能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物理波。
太空郵遞員職業出現后不久,就出現一種被視為派生效應的反應——聯系時,郵遞員就像被麻醉劑麻醉了一樣,身上有種奇怪的感覺(現在郵遞員已經習以為常了,沒什么感覺),并且很快彼此間還會產生一種依賴性。這就是說,派生效應取決于郵遞員之間的搭檔。彼此之間要融合成一個整體,像暹羅雙生子,不同的只是連心不連體。還有人說,搭檔中如果有一方死了,將會引發另一方深度的抑郁,呆滯,甚至死亡。
發現巴利米拉星球還是最近的事,它一被發現就投入了開發。那些瘋子答應給先行開拓者提供豐厚的報酬,合同期為十年。但是與地球的聯系不需要這么長時間——通過無線電波聯系一次需要五年,而通過提高α級超光速的聯系只要一年。
“你在嗎,伊萬?”
“是的,我在這里。”
這里……其實與他那里相隔一個半的秒差距(一個秒差距約等于3.26光年)。
“謝爾蓋依·利亞霍夫,三十二歲。”奧特頓的話傳來了,“首批成員,合同還有三年到期。無特長,普通青年。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人,為人忠實可靠,不久前剛結婚。”
“已經結婚了?娶了誰?”
“一位醫生。他很幸運,許多人都在追求她。我們這里女人很少,這你清楚。”
“是的,這我知道。謝謝你,再見。”
“再見,老兄。”
我撥通電話。
“您好,列娜。我是伊萬。有你的信。”
她沒做聲,臉色蒼白,毫無表情。嘴唇咬得緊緊的,眼睛……
“我愛你,想你,”我念著信,毫無表情,“我一直在盤算著日子。謝爾蓋依。”
“尊敬的頓羅涅絲·欽達納女士,我懷著十分沉痛的心情通知您,您的丈夫阿涅賽德羅·欽達納因在營區遭到攻擊不幸身亡。請接受我深切的問候。頓爾科夫尼克·伊西德羅·科羅埃。”
“尊敬的蓋伊爾·謝羅女士,我懷著十分沉痛的心情通知您,您的兄弟頓伊爾·謝羅因在營區遭到攻擊不幸身亡。請接受我深切的問候。頓爾科夫尼克·伊西德羅·科羅埃。”
“尊敬的安昭依·科瓦爾斯金女士,我懷著十分沉痛的心情通知您,您的兒子阿達姆·科瓦爾斯金因在營區遭到攻擊不幸身亡。請接受我深切的問候。頓爾科夫尼克·伊西德羅·科羅埃。”
“伊萬!”奧特頓突然說話了,“后面我只說姓名,你記錄。所有信件的內容都一樣,我說不同的部分就可以了,兄弟。波依尼亞。幸免于難的還不到三分之一。我們正在后撤,救生艇已經飛離基地。伊萬!你聽見了嗎?!”
我在收聽、記錄:達捷烏什·克羅尼切克。朱澤佩·阿爾別吉尼。萬西尼依·科爾涅夫。阿捷拉依達·納瓦羅。法米尼依·利亞赫瓦——結束。
這一次聯系用了兩個小時。
“我們這里只剩下不到五百人……”
信號突然中斷。
“奧特頓!”我呼叫,聲音大得仿佛要讓周圍的人都聽見,“奧特頓!”
我無力地從椅子里跌落到地板上。我勉強按了一下連接醫務人員話機的按鈕,便失去了知覺。
“您好,列娜。有您的信。”
我鼓起勇氣,重復已經十分熟悉、幾乎能倒背如流的信件內容。這是一封假冒的信件。一個美麗的謊言。是否可以這么認為呢?
“尊敬的列娜·奧爾赫夫斯卡婭女士,我懷著十分沉痛的心情通知您,您的未婚夫謝爾蓋依·利亞霍夫因在營區遭到攻擊不幸身亡。請接受我深切的問候。頓爾科夫尼克·伊西德羅·科羅埃。”
盡管呼吸急促,但我要逐字逐句念出以上內容。
“伊萬!您要知道,您那時答應過幫我,不是嗎,伊萬?”
“……”
“我知道,您許諾過。謝廖莎不會再寫信給我了,我已經失去了他,我早就失去他了。沒有必要幫我的忙了,伊萬。等待沒有意義了。對不起。”
她已經失去早已把她拋棄的丈夫。現在她不想活了。我很清楚這一點。我也不想活了,我在兩個星期里連續不斷地試圖與奧特頓聯系上,最終卻不得不相信,他已經不在人世。他沒能堅持到最后。我失去了一個兄弟,失去了自己的另一半。電話線另一端的聲音消失了,再也沒有鏡子里的影像了。
我不想活了。醫生用了一個月才將我的抑郁癥治好。他們覺得已經治好了我的病。
奧特頓不在了。人世間只剩下我一個人。電話線只剩下其中的一端。毫無意義,毫無作用。形單影只的郵遞員。半個人。
她是個女孩。一個誠實的女孩。和我一樣也失去了另一半。也許,她……
“列娜,你在哪里?我們能見次面嗎?”
“您、您想見我?伊萬是您嗎?”
“是我。我想你。你在哪里?”
“在星際城市。可是您在莫斯科呀。伊萬,您真的想見我嗎?”
“我想飛到你那里。請告訴我你的地址,我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