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可能性
我喜歡電影。
我喜歡小貓。
我喜歡沿著瓦爾塔生長的橡樹。
我喜歡狄更斯甚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喜歡令我喜愛的人甚于人類。
我喜歡手頭留著針線,以備不時之需。
我喜歡綠顏色。
我喜歡不去論證理智應為一切負責。
我喜歡例外。
我喜歡早早動身。
我喜歡跟醫生說點別的。
我喜歡老式的插圖。
我喜歡寫詩的荒謬甚于
不寫詩的荒謬。
我喜歡愛情的非周年紀念
以便可以天天慶祝。
我喜歡道德主義者,
他們從不承諾我什么。
我喜歡狡黠的好心甚于過于天真的好意。
我喜歡平民的土地。
我喜歡被征服國甚于征服國。
我喜歡有所保留。
我喜歡喧嘩的地獄甚于秩序井然的地獄。
我喜歡格林童話甚于報紙的頭幾版。
我喜歡沒有花朵的葉子甚于沒有葉子的花朵。
我喜歡沒被剁去尾巴的狗。
我喜歡淡顏色的眼睛,因為我是深色的。
我喜歡桌子抽屜。
我喜歡很多在此沒有提及的事物
甚于很多我也沒有說出的事物。
我喜歡不受約束的零
甚于后面那些列隊的數字。
我喜歡螢火蟲甚于星星。
我喜歡敲在木頭上。
我喜歡不去管還有多久以及什么時候。
我喜歡把可能性放在心上:
存在自有它存在的道理。
(李以亮譯)
維·希姆博爾斯卡(1923-2012),波蘭著名女詩人,1945年發表第一首詩《追尋文字》,1957年隨著詩集《呼喚雪人》出版,突破官方模式,風格向個人化方向轉變,1996年因“以精確的諷喻,讓歷史學和生物學的脈絡得以彰顯在人類現實的片段中”獲得諾貝爾文學獎。2012年2月1日在克拉科夫家中于睡眠中故去。
生活在一個“強求一律”的社會里,詩人通過這首詩,對自己的價值觀和個人趣味做了機智而又相當坦率的表白。從頭到尾,女詩人娓娓道來,既顯示出存在的種種可能,又委婉地表達了她的態度和選擇。詩人曾稱她的每一個字詞都在天平上量過,這首詩尤其如此,它微妙的語感、精確的諷喻、豐富的暗示性,等等,既召喚著翻譯又對翻譯構成了挑戰。
關于這首詩的漢譯,這里首先要提到的,是林洪亮的譯本。林洪亮從波蘭文中直接譯出的《呼喚雪人》(漓江出版社,2000),對于全面了解希姆博爾斯卡的創作,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就翻譯而言,他作為希氏大量詩作的初譯者,也為一些后譯者提供了有益的參照。如果對照不同的譯文,我們也會發現他在許多地方比其他譯者更忠實些。但是遺憾的是,他所譯的這首詩,在許多地方卻不盡如意,甚至有很大的問題,如他所譯的這一句“我喜歡寫詩的笑話/勝于不寫詩的笑話”(請對照Stanislaw Baranczak和Clare Cavanagh的英譯“I prefer the absurdity of writing poems/to the absurdity of not writing poems”)。林先生當然是從波蘭文譯的,但我想在原文中也一定會是“荒謬”(“absurdity”)這個詞。對詩人及這首詩來說,這是多么重要的一個詞!我想,她就是以這種眼光來看待人的存在和自身處境的。當年我讀李以亮的譯本,正是因為“我喜歡寫詩的荒謬甚于/不寫詩的荒謬”這一句,才真正領略到希氏的“了不起”的。的確,在當今,如果一個詩人要對世界作出回答,還有什么這更睿智、也更令人精神一振的回答呢?沒有。
詩人李以亮近些年來一直傾心于翻譯波蘭詩歌(從英譯中轉譯),曾編印過一本《波蘭現代詩選》(2006)。他翻譯的扎加耶夫斯基、米沃什、希姆博爾斯卡等人的詩,受到許多人的注意和喜愛。他的這個譯本,充分注意到對語感的把握,在理解上和用詞上也更會心一些,如“我喜歡手頭留著針線,以備不時之需”中的“留著”,就比“我偏愛在手邊擺放針線”(陳黎、張芬齡譯本)中的“擺放”要好;同樣,“我喜歡跟醫生說點別的”,也比“我寧愿和醫生談論別的事情”(林譯)更親切,這種微妙的傳達,到了能使我們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的程度。希氏是一位技藝嫻熟、分寸感強、對語言極其敏感的詩人,在她那里也一直有對任何空洞言詞的抵制,她曾這樣說“動物不是辭世,只是死了而已”。我相信正因為充分了解這一點,李以亮才會這樣來譯。
不僅在語氣和用詞的微妙上,李以亮對一些句子的翻譯也更直接、到位,往往達到了一種格言式的雋永和簡練,如“我喜歡愛情的非周年紀念/以便可以天天慶祝”(對照林譯:“我喜歡愛情的非整數的紀念年/寧可天天都慶賀”)“我喜歡寫詩的荒謬甚于/不寫詩的荒謬”,等等。在他的譯文中,像“我喜歡敲在木頭上”這類看似不起眼的句子,如果和“我偏愛敲擊木頭”(陳、張譯本)相比,也更能傳達出一種詩感。作為一個詩人,李的翻譯有時還帶上了一種他自己的改寫,如把“I prefer the time of insects to the time of stars”這一句譯為“我喜歡螢火蟲甚于星星”,如果對照陳、張更忠實的譯文“我偏愛昆蟲的時間勝過星星的時間”,我們便知道李譯已與原文有很大出入。但是,它也恰好傳達了原作的精神,或者說這也是一種忠實:通過背叛達到的忠實。
現在,我們來看李譯中那一連串的“我喜歡”,它更口語化一些,更合乎人們說話的習慣,而臺灣詩人陳黎、張芬齡的“我偏愛”,雖然有點書面化,但可能更接近原作的精神及“prefer”這個詞的意味(我想他們依據的都是同樣的英譯),因為希氏的這首詩,就是一首要有意道出個人的偏好和個人選擇的詩。此外,陳、張譯本中的有些句子,也更好、更耐人尋味一些,如“我偏愛狡猾的仁慈勝過過度可信的那種”(“I prefer cunning kindness to the over-trustful kind”)、“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過秩序井然的地獄”,等等;這里,前一句譯出了一句名句,后一句中“混亂的地獄”也比李譯“喧嘩的地獄”更有意味;尤其是“我偏愛及早離去”這一句,譯得太好了!“及早”而不是“早早”,用詞的微妙恰好傳達了詩人的語感和詩的豐富暗示性。至于該詩的最后一句,陳、張譯為“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與原詩在字面上有出入,但也似乎有如神助,一下子找到了這首詩真正要表達的東西!
的確,這首詩最根本的一點,就是不屈從于任何外界權威而從自身中發掘“存在的理由”。它從對存在的可能性敞開開始,最后達到了這種堅定。在當年,它是對波蘭社會體制下那種“編了碼的愚蠢”(詩人霍盧布語)的一種消解和嘲諷,在今天看來,它也依然閃耀著智性的光芒。
以上我們對照了李譯與陳、張譯本。一般來說,大陸的譯詩語言更口語化、更有活力一些,臺灣的譯詩語言更典雅、更有文化內涵一些。但是陳黎的許多譯詩都會改變人們的這種簡單印象。作為臺灣目前很有影響的詩人和翻譯家,可以說他的譯詩兼具了漢語文化的功底與當下的活力和敏感性。他譯的這首詩還比較一般,但他譯的希氏其他的詩,如《未進行的喜馬拉雅之旅》等等,無論是在對語感的把握上,還是在詞語的運用和意象的營造上,都令人無限喜悅。就這首《可能性》來說,他把“I prefer the earth in civvies”譯為“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不僅準確,也創造了一個新鮮動人的意象,而李以亮卻在這一點上卡住了,他譯為“我喜歡平民的土地”,這種屬于不夠細心造成的誤譯,頓使原詩減色不少。我們可以體會到,“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這一句,不僅見出詩人的性情,這對當時那個“穿制服”的波蘭社會,又是多么有針對性的一擊!
譯本的對照,不僅見出各自的優長,也使我們也有了更豐富的、不同的享受,但同時,我們也再次知道了“翻譯是一門遺憾的藝術”。如李譯本的“我喜歡沒有花朵的葉子甚于沒有葉子的花朵”、陳、張譯本的“我偏愛不開花的葉子勝過不長葉子的花”,這都是“對”的翻譯,但都未能完美地傳達出它們所依據的“I prefer leaves without flowers to flowers without leaves”的音節之美,也未能“歷歷在目”地傳達出那種希姆博爾斯卡式的“諷喻的精確性”。也許,這受制于漢語自身的特性和差異性。也許,把這一句譯為“我更喜歡無花的葉子甚于無葉的花朵”會更好一點?但似乎也不太理想。
這種在兩種語言之間的轉換上所受的折磨,讓我不禁想起了策蘭在翻譯波德萊爾時深感絕望說出的一句話:“詩歌就是語言中那種絕對的惟一性”。
策蘭的這句話,出自他翻譯時的沮喪,但也正好向我們提示了詩歌翻譯的一個至高目標:“絕對的惟一性”。它恰恰是在打開語言的多種可能性的同時為我們展現這一點的。所以在我看來,翻譯就是對“純語言”的發掘,就是聆聽“語言的教誨”,就是把我們不斷奉獻給語言本身那永無休止的要求。
在某顆小星下
我為把巧合稱作必要而向它道歉。
我為萬一我錯了而向必要道歉。
請幸福不要因為我把它占為己有而憤怒。
請死者不要因為我幾乎沒把他們留在記憶中而不耐煩。
我為每一秒都忽視全世界而向時間道歉。
我為把新戀情當成初戀而向老戀情道歉。
原諒我,遠方的戰爭,原諒我把鮮花帶回家。
原諒我,張開的傷口,原諒我刺破我的手指。
我為小舞曲唱片而向那些在深處呼叫的人道歉。
我為在早晨五點鐘睡覺而向火車站的人道歉。
原諒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諒我一再地大笑。
原諒我,沙漠,原諒我沒有帶一匙水奔向你。
還有你,啊游隼,這么多年了還是老樣子,還在同一個籠里,
永遠目不轉睛地凝視同一個點,
寬恕我,即使你只是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腳而向被砍倒的樹道歉。
我為小回答而向大問題道歉。
啊真理,不要太注意我。
啊莊嚴,對我大度些。
容忍吧,存在的神秘,容忍我扯了你面紗的一條線。
不要指責我,啊靈魂,不要指責我擁有你但不經常。
我為不能到每個地方而向每樣事物道歉。
我為不能成為每個男人和女人而向每個人道歉。
我知道只要我還活著就沒有什么可以證明我是正當的,
因為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障礙。
不要見怪,啊言語,不要見怪我借來笨重的詞,
卻竭盡全力要使它們顯得靈巧。
(黃燦然譯)
詩人黃燦然翻譯的希姆博爾斯卡這首詩,兩年前讀到時就很有印象,一直難忘。去年我在應約為一出版社編選一部翻譯文學選集時,特意找出這首詩并把它放在了該選集譯詩部分的最前面。
“總是在日落之后,那只蜘蛛出來,并等待金星”,記得當年我在譯卡內蒂《鐘的秘密心臟》譯出這一句時,曾深感戰栗。而希氏的這首詩(林洪亮譯為《在一顆小星下》),并不著意寫人與宇宙的神秘關系,在浩瀚無窮的星空中,她選擇了一顆小星,只是作為她對自身卑微存在的定位。作為一個一直回避任何高調的智慧女性,她面向這顆小星的抒情,與其說是在擴展自身,不如說是在限定并拷問她自身的存在。
但這卻是一顆屬于自己的星,因而詩人會很動情,她內心里的很多東西都被調動了起來。我想這就是為什么黃燦然會從希氏的詩中挑出這首來譯。他喜歡,他感動,而且他從中找到了一個中國詩人與一個東歐詩人最隱秘的匯通點,而這往往就是譯出好詩的前提。從他對這首詩的翻譯來看,雖然有一些不完美和可商榷之處,但從總體上看十分動人,尤其是在語感、音調和節奏的把握上,明顯比其他譯本要好。他找準并確定了一種抒情語調,并使它形成了一種貫穿全篇的感染力,而這是一般的譯者很難做到的。
我想這已涉及到翻譯更內在的奧秘了。美國詩人洛威爾在談翻譯時就曾引用過帕斯捷爾納克的這句話:一般所謂可靠的譯者只能傳達出字面意思,無法傳達出語氣,而在詩歌中,語氣毫無疑問就是一切。
現在我們來看這首詩具體的翻譯。該詩同詩人的其他詩一樣,密度很大,一句是一句,每一句都很耐讀,正因此,也給翻譯提供了諸多的可能性。黃燦然對開頭兩句的翻譯,有一種直接把人帶入的力量,但他把“My apologies to chance for calling it necessity/My apologies to necessity if I''m mistaken, after all”這兩句中的“necessity”都譯為“必要”,我覺得還可以再考慮。我想還是譯為“必然”為好。希氏不是一位一般的抒情女詩人,而是一位有著哲學頭腦、長于把人生經驗提升到形而上的層面來觀照的詩人。這開頭兩句也很重要,它既表達了對錯把個人存在的偶然機遇當成了必然而對偶然本身的歉意,又委婉地表達了對“必然”的敬意。這也反映了詩人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我喜歡例外”(見《可能性》),另一方面,又時時感到人受制于自身的生物規律和歷史規律。人生,便同時受“偶然”與“必然”的這種交互作用,她就是從這樣的視角來打量她的一生的,這也構成了她這首詩的起點和基礎。
接下來詩人一句一句表達了她的致歉,有些是真道歉,有些則是正話反說,帶有一種反諷的張力和更豐富、微妙的意味,。“請幸福不要因為我把它占為己有而憤怒”(“Please, don''t be angry, happiness, that I take you as my due”),黃對這一句的翻譯,充滿感情,不拘泥于原作的句式而又很有張力(對此可對照李以亮的直譯:“請不要氣惱,幸福,如果我把你攫為己有”),雖然“憤怒”一詞稍感過了一些,因為“angry”在這里也可譯為惱怒、生氣等等;但接下來的“請死者不要因為我幾乎沒把他們留在記憶中而不耐煩”,就過于平實了,主要是“May my dead be patient with the way my memories fade”中的那個“fade”未能充分留意到,它所包含的“褪色”“枯萎”“變弱”之意也未能譯出,在這一句上,李以亮的“請死者寬恕我逐漸衰退的記憶”顯然要好一些。
至于“我為把新戀情當成初戀而向老戀情道歉”這一句,當然譯得很準確,也是一句好詩,不過,我更喜歡林洪亮的“我為把新歡當成初戀而向舊愛道歉”,像“My apologies to past loves for thinking that the lates is the first”這樣的詩,在翻譯時會給我們提供一個充分開發漢語資源的機會,為什么不利用一下呢。?附帶說一下,這樣一句堪稱名句的詩,不一定是個人的自白(事實上希氏也很少把她的個人生活直接帶入詩中),用艾略特在評價葉芝晚期的詩“那位姑娘站在那里,我怎能關心西班牙的政治”(大意)時所說的,這是“為人類說話”。這表現了詩人對人類本性的洞觀,也表現了她的幽默。
幽默歸幽默,到了“原諒我,遠方的戰爭,原諒我把鮮花帶回家”,“原諒我,張開的傷口,原諒我刺破我的手指”,我們就感到那更嚴肅的東西了。對后一句,我們還可以對照一下林譯:“請原諒我,敞開的傷口,我又刺破了手指頭”,林本來為學者型譯者,但這里的“敞開”比“張開”更妥貼,一個“又”字,也運用得非常之好。
道歉到這里,那更能引發詩人不安的一面就顯現出來了,面對她的小星——其實那也正是她天賦良知的一種折射,她不能不為她的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另一些在深淵中吶喊甚至呼救的人致歉。米沃什就曾談到有一次當他和朋友從一個狂歡聚會上回來,在夜半的街上正好遇上被秘密逮捕的人們被推上囚車的經歷,說正是那樣的經歷促使他后來做出了脫離波蘭的決定。希氏或許還沒有這樣的直言真實的勇氣,但她的道歉同樣出于一種感人的內省:“原諒我,沙漠,原諒我沒有帶一匙水奔向你”(李譯“沙漠啊,原諒我一小匙水也沒有帶來”,可能要更好些)。接下來詩人的目光由自身投向了一只游隼標本,也使我們感到了一陣刺疼:“還有你,啊游隼,這么多年了還是老樣子,還在同一個籠里,/永遠目不轉睛地凝視同一個點”,詩人因自身的自由而向這樣一種可悲的存在致歉,而譯者對這兩句詩動情的翻譯,其純熟、流暢而又充滿張力的語感,也使它的力量更為感人了。
這也正像誰說的:無論你歌唱的是什么,你歌唱的是自由。
至于接下來的“我為小回答而向大問題道歉”,這一句已成為名句,經常被人引用。這既真實地表現了詩人對存在之謎、歷史之謎的謙卑,同時,也帶著一種微妙的反諷,對那個愛提“大問題”的時代的反諷。然后就是詩人直接的抒情:“Truth, please don''t pay me much attention./Dignity, please be magnanimous”,“啊真理,不要太注意我。/啊莊嚴,對我大度些”,黃燦然所譯的這兩句,從容有度,語調更好,用詞也更為直接,而不像其他譯本那樣拖泥帶水,他在“真理”“莊嚴”前所加上去的“啊”,也帶出了一種更感人的抒情的力量,雖然這里的“Dignity”是譯為“莊嚴”還是“尊嚴”,還可以再考慮。
這樣的翻譯,也再次給我們以昭示。詩不僅是隱喻,是意象,從內里來看,它也是一種“講話”,是一種發音的藝術,是一種精神樂器的演奏,因此其語氣和音調就成為決定性的、需要一個譯者盡力去把握的東西。就拿以上這兩句詩的語調來說,就包含著遠比字面上更豐富的意味,這里既有對自身的辯護,又有良心的愧疚,既是對“不要太注意我”“對我大度些”的請求,但同時,又更加表現了真理和尊嚴的那種逼人的力量。
希姆博爾斯卡是一位善于結尾的詩人,尤其是那種“必然而又意外”的結尾,這首詩又是一例。該詩的最后部分,詩人由“容忍吧,存在的神秘,容忍我扯了你面紗的一條線”,層層遞進,最后落實到她作為一個詩人的存在:
“不要見怪,啊言語,不要見怪我借來笨重的詞,
卻竭盡全力要使它們顯得靈巧。”
這樣,詩人最終回到對她所終生侍伺奉的語言講話。“笨重的詞”不過是一個隱喻,詩人以它最終道出了生活本身的沉重性質(我以為還是將“weighty words”譯為“沉重的詞”為妥),并表達了未能表達出其沉重而是使它顯得靈巧的愧疚。這種愧疚,折射出一個詩人在現實承擔與藝術規律之間的那種“兩難”,全詩因而獲得了更深刻感人的力量。
但不僅是愧疚,這最后一句,詩人的用詞仍是很微妙的:“then labour heavily so that they may seem light”,黃譯精確地傳達了這一點:“使它們顯得靈巧”,而不是真的變“輕”了。詩人當然不得不承擔生命之重,這對希姆博爾斯卡來說也是一個道德律令,但卻要以藝術自身的方式,在詩人的另一首詩《特技藝人》中,她就耐人尋味地寫到要跨越驚險的高空,他就必須“比體重更輕靈”。顯然,這不是通常的輕,而是一種“費勁的輕巧”,是一個詩人要“竭盡全力”才能達到的“輕”。
遺憾的是,在林譯中不僅未能傳達出這一點,也完全不對。他的這首譯文,前面都還不錯,如以上已列舉過的,一些句子甚至比其他譯者譯得更好,但就是在最后這兩句最關鍵的地方“掉了鏈子”:“言語啊,請不要怪罪我借用了莊嚴的詞句,/以后我會竭盡全力使它們變得輕松”,在這里,“重與輕”的重要對照被取消了,“以后我會竭盡全力使它們變得輕松”,這也有點像將功補過式的表態,卻完全不合乎詩人的原意及其語感。
也許,林先生這樣譯,和原文中也有一個類似于“then”(見以上英譯)這樣的副詞有關。但是,這個“then”在這里卻不能理解為“以后”或“后來”,而只能理解為“而又”。
至于另外一個譯本的“語言啊,不要怪我借來了許多感人的辭令,/我要盡心雕琢使它們變得活潑輕盈”(張振輝譯),這里就不談了,因為天知道這樣的“辭令”是誰的辭令。它已和希姆博爾斯卡這樣的詩人無關。
看來翻譯的問題并不僅僅在于是否精通外語,更在于能否進入到詩的內在起源,能否與一顆詩心深刻相通。黃、李之所以能夠那樣譯(李以亮對這首詩的結尾譯得也不錯),是因為他們深諳創作之道,而且他們作為一個中國詩人,對該詩最后所顯現的那種心靈的“兩難”也都有著深切的體會。幸而有這樣的詩人譯者,一首堪稱偉大的詩(雖然它以“低姿態”出現),在另一種語言中找到了再現和重寫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