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往日的風景

三和君

翡翠是最曖昧、最中國的珠寶。

說它稀奇確實也稀奇，只有緬甸出產，資源有限，總有一天要被挖完；可是說不稀奇也確實不稀奇，再好的祖母綠、玻璃地，最后都要被破成一片片、一條條，做戒指、做手鐲。你聽說打磨鉆石有這么浪費的嗎？鉆石師傅含著眼淚生怕多減一點點分量，但是對翡翠，大家對那一整塊的冰凍濃艷起膩—總不能件件都做成山子、屏臺、人物、佛像、香爐、花瓶、紙鎮、硯臺、筆擱吧？再好、再大的翡翠，最后也逃不過被分成鐲子、掛墜、戒指的命運。一泓春水打破，大家雨露均沾。肯狠心分開，也說明翡翠相對便宜—在商家眼里，翡翠的價值均勻地分布在每一片綠色里，單位就是鐲子、掛墜和戒指。

說到底，翡翠得寵是因為它的綠。這倒是反映出老一派中國人的天真—對物質的內在已經喪失了興趣，而在物質多變的外表里找了新奇。他們靠突發奇想的趣味和近乎失智的喜怒無常來駕馭整個國家的審美。他們為每一種不同顏色的馬、不同顏色的狗、不同顏色的石頭、大大小小的水洼、高高低低的山頭起了不同的名字，而對于運行在中間的任何一點道理都沒有興趣，所以外域進來的新奇東西，總會立刻引起多多少少的好奇心—如果它夠漂亮的話。中國是先天缺寶石的國家，基本不出產貴寶石，半寶石的產量也很低。于是在玩膩了岫玉、獨山玉之后，清人立刻傾倒于翡翠的一派濃艷和天真。緬甸的蛇紋巖一時間成了達官貴人的新寵—可是也就僅僅是新寵的級別，仿佛是萍水相逢的假戲真做。即使是祖母綠、鉆石尚未開始進貢給太后老佛爺的時候，翡翠的地位也不能和碧璽、紅藍寶石、珍珠等量齊觀，充其量不過是更漂亮一點兒的玉石罷了。等到西風吹來，名媛貴婦的新寵是金剛鉆和祖母綠。看看《孽海花》，到處是“一對白金地兒八寶攢珠鉆石蓮蓬簪”和“一對精光四射的鉆石戒指，那鉆石足有五六克勒，似天上曉星般大”。翡翠？一點兒都不時尚!

這不是因為翡翠不好，看看清宮舊藏翡翠，種、地、水、色都不能說是上乘，紀曉嵐說翡翠“價遠出真玉上矣”未免夸大其詞，尤其是和乾隆鐘愛的和田玉比。即使到了同光時間，翡翠開始真正流行，品質好的翡翠也并不多見。就拿瑾妃陪嫁的翡翠白菜來說，質量也是一般，造型不過是很大眾地討個口彩，可是卻陰差陽錯，被妄人追捧成了臺北故宮博物院鎮館之寶。

也許慈禧太后那里真的藏有人間極品，比如佳士得在2008年拍賣的那只晚清翠玉透雕盤龍頭簪，綠得真好。那顏色好像是從龍尾游到龍頭，在龍口里吞吐不休一般。可是這未必是慈禧太后最好的收藏。《御香縹緲錄》中，德齡講張之洞進貢給老佛爺一對翡翠耳環，“闊度大約有一寸的兩勾新月，綠得真像一片最鮮明的菩提樹葉一樣”，“不要想找出一些斑點來”。那種翡翠只在傳說中有過，可是老佛爺還有更好的，比如Catherine Karl為老佛爺畫的油畫里，從寬袍廣袖里慢慢掉出來的那只通透翡翠玉鐲。可是誰知道那些最好的翡翠都流散到了哪里呢？也許在馬來西亞僑領女兒的脖子上，也許在第一夫人的鞋上，也許在臺北故宮或者東陵的泥土下……

可是別拿慈禧太后來吹捧翡翠，慈禧太后未必那么癡迷，老人家心里明亮著呢：“我們如今是不能像從前那樣好看了！臉上似乎一些活氣都沒有，怎么能戴起這樣鮮明的飾物來呢？”太后一針見血地指出，翡翠或玉制的飾物確實是一種很美觀、很漂亮的東西，可是它們只宜于正當快樂和正當青春的人，它們會襯托出“人的老態和頹唐”。太后喜歡的是熱鬧，像碧璽，特別是美國圣地亞哥的粉紅碧璽，能用合眾國朝氣勃發的磁場暗暗地為太后移筋換髓。后來，老佛爺成了專業的碧璽收藏家，把催生革命的喜悅和山積海藏的碧璽、朝珠、正珠、念珠、手串、鎦子、帽花、蓮花、西瓜都帶到了地下，又轉給了“文物經銷商”孫殿英。可是從收藏眼光來看，慈禧太后比不過乾隆，碧璽的行情經過老佛爺炒作之后急轉直下，到現在都沒緩過勁來。

現在的玉石市場，隱隱間只是翡翠與和田白玉二分天下。白玉講的是文人的韻致，翡翠則宣揚潑天的富貴。細追究起來，翡翠似乎還要壓倒白玉一頭，因為緬甸的礦據說是要開完了，而白玉還有俄料、韓料、青海料呢！當年的中國人憑著一見鐘情和持久的想象力，直接把翡翠捧到了珠寶的頂端，讓西伯利亞玉、加拿大碧玉和馬來西亞玉只能怨自己晚來了一步。

事實上，翡翠的價值是一回事，透過翡翠看到的世界是另外一回事。金剛石和紅寶石固然奢華，但是那種奢華是隔海相望的毫光，就好像某國人談論民主一般不靠譜—人人都知道好，但是那種好是冷冰冰的隔了十八件衣服，即使沒有也無所謂，更別說那種“一顆永流傳”的夢囈了。中國人的世界是流轉不定的、動蕩的，是昨日的云端、今天的泥沼，更是平心靜氣從泥沼里爬起來挑著擔子討生活。

在中國人看來，再堅硬的金剛石都堅硬不過人的肉身—更別說那種帶著胡人臊氣的火彩了。可是中國人捧著玉石和翡翠，就好像捧著一把淚，繁華是過去的，衰亡也是過去的。捏著冰涼的玉石，就好像捏著那些天人的手指、骨骸、幻夢。每一塊玉石，都收藏著中國人做過的夢、看過的風景、踏過的莎草、折過的楊柳。

瞬間，戴著翡翠的人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