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的人雖然各有各的討厭之處,但是最普遍的一點往往就是做作。做作意味著努力讓人相信自己是想象中的那個人,雖然他還不是。儒勒·德·戈吉耶發明了“包法利主義”一詞:人所具有的把自己想象成另一種樣子的能力。包法利主義聽起來很深很學術,其實也無非是做作的另一種說法。
上中學時班上的一位女同學比較倒霉,她傾慕嬌弱的女性,罔顧自己身高體壯、虎背熊腰的事實,走路輕搖慢晃,說話聲細如喃,動不動還趴在桌上低聲啜泣……可惜她的這些努力并未獲得任何一方觀眾的掌聲。有一天,她被堵在學校門口,一個隔壁班的黑臉小個兒做出一副流氓的樣子,大聲宣布女生的罪狀:“聽說你冒充校花!”揮拳打了過去。這一場景實在是荒誕得有趣,一個在扮演嬌羞無邪,一個在演繹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初級黑社會,雙方連動手的理由都如此牽強,對自己臆想中的角色的渴慕實在是忠實到家。可惜這個未經排練的對打讓彼此都現出了真面目:女同學在吃了兩拳之后把嬌弱拋置腦后,發起瘋狂的反攻,瘦小的男生被打翻在地,在女同學的重拳之下只能苦苦求饒。
做作的男人和女人從本質上來說都是渴望生活變得更好的人,在條件尚不具備的時候,便只能改變自己,假裝一切已經開始往理想的方面有所進展。深究起來,一個做作的人,本質上是一個有追求的人。
男人討厭女人的做作,最大的一個原因便是做作增加了交際成本。面對做作的人,你無非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順應她的角色提示,把自己當成一個稱手的道具,一個聽話的演員;一種是不理會對方的提示,揭穿她做作的事實。這兩種應對之策無疑都比普通交往更費勁。女人討厭男人做作,比較明顯的一個原因便是男人的虛張聲勢往往透露了他的心虛,而與心虛的男人交往無疑是浪費時間。做作的另一個壞處還在于,做作的人似乎看輕了觀眾的智力,讓人感覺到被當成了傻子。
做作的人也是一些心急的人,他們急于跨越時間、沉淀,希望能走捷徑,迅速跳到社會聲望更高的階層。劉易斯·拉普曼寫過一本名為《上流社會》的書,嘲諷上流社會的行事風范,不意成為中產階級意欲進入上流社會的指南。如果說裝模作樣有手把手的培訓手冊的話,這本書無疑是操作性最強的一種。比如,在上流社會中,如果要提出有建設性的建議,一定要記住所使用的語言“應該帶有略顯米色的蒼白”;如果一定要批評點什么,要把怪罪的對象說得相當抽象,比如,協議離婚主要是后現代主義生活態度普及造成的惡果;電視不僅毒害了公眾的良知,還使文明的舉止失去了光芒。一個人表現出有好奇心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所以多好奇也需要表現出司空見慣的樣子,否則你有可能被誤以為是個侍者。即使你即將破產,也要表現出漠然,向你的同僚要求一千萬而不是一百萬的贊助,并想象成你是在和你的裁縫講話……
成功的做作往往很難,即使是“職業演員”。更多情況下,做作的人就像個蹩腳的魔術師,明明臺下早已看出穿幫,還要一本正經地在臺上演下去。不過有位古人倒是指出了一條出路:“作之不變,習于體成,則自然也。”一個人如果一輩子堅持做作,做作到習慣和本性打成一片,我們也只能承認,他已經不是個做作的人,他確實上了層次。
方希,20世紀70年代生人,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碩士,專業出版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