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翠萍

“早上我坐在他床頭的時候,他的體溫已經很低了。我貼在他耳邊和他說:‘一路走好,一定要高興,一定要快樂,一定要找到另一個你喜歡的極樂世界。這就是我對他最后的祝愿了。”同為文化名人兼百歲老人,黃苗子去世僅一個多月之后,又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鑒定大家徐邦達,在101歲高齡時駕鶴西歸了。
也許上帝有那么一些拿捏不準的書畫,需要向人間借一雙慧眼。于是,他帶走了徐邦達。
在故宮博物院發出的訃告中,老人的名字前被加了3個稱號:著名書畫鑒定大家、著名書畫家、詩人。這或許恰好契合老人生前對“鑒定家”的期許:“文人士大夫式的人,要能寫會畫。”而在業界,他有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雅號—“徐半尺”,是說他獨具慧眼,鑒定書畫時,常于畫軸展開半尺之際,即可辨出真偽。
當年,徐邦達與謝稚柳、啟功、劉久庵、楊仁愷并稱為當代書畫鑒定界的“五老”。隨著徐邦達的離去,五老盡歸道山。這也意味著一個鑒定時代的終結。
一生癡愛
徐邦達先生1911年7月7日出生于上海,父親是上海灘有名的絲綢商人徐堯臣。其父雖為商賈,卻性情儒雅,喜好文墨書畫,閑暇時熱衷于收藏,凡過眼名家書畫,只要相中了,便不惜重金購進。因出身于書畫收藏之家,徐邦達自幼喜愛詩詞書畫,18歲師從蘇州畫家李醉石學畫山水,同時又從趙叔孺學古書畫鑒別,后又師從于著名書法家、畫家、鑒賞家吳湖帆先生學習書畫鑒賞,并從游于張珩、王己千等鑒賞大家,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1941年,30歲的徐邦達在上海舉辦了個人畫展,聲譽日隆。1942年,汪精衛60大壽,希望他能作畫慶賀,卻被他嚴詞拒絕。1949年年初,邦達先生不為西方物質生活所惑,期待著新中國的到來。上海一解放,他就受聘為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顧問,積極投身于新中國的文博事業。后來他北移京城,在中央文化部門任職,不久,又轉至故宮,孜孜不倦于書畫研究。
據徐邦達夫人滕芳女士回憶,1950年徐邦達到北京以后,在北海團城租了間小房子,征集、鑒定歷代書畫。那時候冬天沒有暖氣,他就生了個爐子,穿著棉大衣。因看字畫看得太專注,棉大衣被爐子燒著了都不知道。用滕女士的話說,“他做夢都離不開書畫”。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近百歲之齡的老人還是這般“愛畫入骨髓”。近幾年雖然已經失去言語和行動的能力,但徐邦達依舊癡情不改。據滕芳女士講述,每次看見徐老心情不好,只要拿出他喜歡的畫作掛起來,徐邦達就會露出一臉笑容,開心地伸出大拇指。這個小細節真正說明了書畫藝術已經融入徐邦達的骨血之中,再難分開。
也許正是這份執著和熱愛,鑄就了徐邦達超凡的鑒定功力。幾十年前在哪兒見到過的書畫,幾十年后再見時,徐邦達依然記憶猶新。為徐邦達的古代書畫鑒別能力所折服的人,也因此送給他一個雅號—“徐半尺”。
鑒定標尺
在徐邦達古代書畫鑒別生涯中,最精彩的一筆當屬他識別出真偽《富春山居圖》。1933年,故宮重要文物南遷,萬余箱的珍貴文物分5批先運抵上海,后又運至南京。當這批文物停放上海期間,徐邦達抓住機會去庫房觀摩,看到了兩幅《富春山居圖》,兩幅畫上都有乾隆御筆分別題說其真偽。然而,徐邦達發現乾隆御筆題說是假的那張《無用師卷》其實是真的,而乾隆題了很多話辭說是真的那張《子明卷》卻是假的。這一翻案震驚了書畫界,被打入冷宮的“偽作”也得到了“平反”。
1934年,徐邦達被聘為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審查委員會成員,與葉恭綽、趙叔孺、吳湖帆等人一起審查、選擇展品。1937年夏,當時的上海博物館舉辦“上海市文獻展覽會”,徐邦達應博物館董事長葉恭綽先生之邀,協助這一展覽的古書畫征集、遴選和陳列工作,之后又受葉恭綽、吳湖帆委托,撰寫了《上海文獻展覽會古書畫提要目錄》。
1950年,時任中央文化部文物局(今國家文物局)文物處業務秘書的徐邦達,在北海團城負責征集、鑒定歷代書畫,征集、保護了散落在各地的3000多件書畫珍品。此后這批古代書畫都被交撥給了北京故宮博物院,并成為故宮博物院古書畫庋藏中的基本藏品。正是在此基礎上,故宮博物院繪畫館才得以正式成立。1960年,徐邦達編寫了《重訂清故宮舊藏書畫表》,對其過眼的清宮舊藏書畫都作了真偽判斷,并加以標注。幾年后,他又依據各種著錄或目睹的實物中有作者生卒或作品年代的,編成《歷代流傳書畫作品編年表》。
“文革”期間,在“牛棚”里的徐邦達憑借記憶對多年來形成的古書畫鑒定經驗進行了科學的總結,寫下了《古書畫鑒定概論》。時至今日,凡講書畫鑒定,都跳不出這本書所定的綱目秩序。而他的著作《古書畫過眼要錄》,則是對其所見古書畫真跡珍品的詳細記錄,無論是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都大大超越了前人。《古書畫偽訛考辨》則是對傳世的有影響的偽品的剖析鑒別。歷代種種花樣翻新的作偽手段,都逃不過先生的犀利法眼。
鑒賞無止境
1983年,國家文物局專門成立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對全國各地所藏中國古代書畫作全面系統的鑒定。鑒定組由7人組成,謝稚柳任組長,組員名單中有徐邦達、啟功、楊仁愷、劉九庵、傅熹年、謝辰生。7人前后歷時8年,行程數萬里,共鑒定了8萬余件中國古代書畫,編成《中國古代書畫目錄》。今天,留存在大陸的絕大部分中國古代書畫只要一查該目錄就能知曉其傳世狀況。
正是在這次書畫普查的過程中,有“南謝北徐”之稱的謝稚柳與徐邦達鬧得頗為不快。一時間,徐、謝交惡的傳聞人盡皆知,甚至到了1995年,關于一幅張大千畫作真偽的鑒定分歧,還將兩人鬧到了法庭上。實際上,“徐、謝的失和源于學術觀點的不同造成的誤解,在這個問題上,是無法論定誰對誰錯的”。在鑒定風格上,謝稚柳向來待之以寬,徐邦達則持之以嚴。謝稚柳從筆墨、個性、流派諸方面來認識作品的體貌和風格。他認為筆墨是形成書畫的基本條件,也是書畫風格的重要內容,更是鑒定書畫的主要依據。徐邦達在堅持這一方法的同時,以新的視野,用傳世文獻資料與實物相結合,特別注重考訂。諸如題款、題跋、印章、紙絹綾、裝潢形制、著錄等等,也無不精心審察分析。
鑒賞無止境。無論是徐邦達還是謝稚柳,有生之年都在不斷修改和完善自己的觀點。謝稚柳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對其曾經確認無疑的董源山水畫真跡產生了懷疑,可惜天不假年,最終的考證由夫人陳佩秋得以完成。同樣的,徐邦達生前多次校訂修改自己的文稿,希望用最嚴謹的態度,對歷史負責,對文物負責。
可以說,徐邦達將自己的一生融入到古代書畫藝術之中,融入故宮博物院的紅墻高瓦之間。“他這一輩子很簡單,很快樂。我跟他生活了這么多年,他沒有跟我講過任何人的任何什么話。在現在,我們都知道這有多難,多么不可能。可邦達先生真的沒有,他這一生跟任何人都沒有心結”。他留給世人最意味深長的一句話是:“收藏不要太往錢里鉆,它就是玩玩情趣而已!”
元代著名書畫家趙孟頫的畫作傳世甚少,僅存的幾幅畫卷皆為皇室收藏,《水村圖》就是其一。1953年,徐邦達無意間發現了《水村圖》的線索,并一直查到東北一個叫做大栗子溝的地方。他委托當地文物機構代為買下,確認無誤后由國家購回并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