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偶然性

任仕君

“假如說，我們不仔細考慮突發災難的危險，從而為我們的天真付出代價，那是因為現實包含著兩種令人糊涂的殘酷的特性：一方面是世世代代的延續性和可靠性；一方面是無法預料的災難。”[1]“我們無法控制的事件不僅可能影響我們的幸福、成功、或者滿足，甚至也可能影響我們生活中核心的倫理要素。”[2]

2008年5月12日，一個平常的日子，地震突然襲來，轉瞬間，成千上萬的人失去了歷盡艱辛建起的家園，無數人遭受生離死別！突然降臨的災害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痛苦，無數人的幸福毀于一旦。地震不但讓我們為那些遭受災害的人們感到難過，也觸發我們思考人類所遭受過的深重苦難。在災害和偶然性面前，人的幸福顯得如此脆弱！人應該如何面對幸福的偶然性？

幸福是人運用自己的能力去創造的美好生活，人的能力的獲得和運用無法自足，所以幸福在這種意義上是偶然的。

古希臘悲劇給我們深刻而細致的刻畫了一幅幅幸福的偶然性和人生的悲劇性的畫面。在文學作品之外的日常生活世界里，人們能切身的體會到幸福的偶然性。“運氣對好的生活有一個嚴肅的影響，好的生活是脆弱的，可以因為災難而被打斷。”[3]運氣、災害、疾病等都會影響人的幸福，幸福需要很多條件。在論及幸福的條件時，亞里士多德將其分為三類：“一些稱為外在的善，另外的被稱為靈魂的善和身體的善。”[4]身體的健康、外部條件如財富等，對幸福的獲得必不可少。在觀察到外在的幸福，例如，富裕的生活，具有很大偶然性后，他轉而追求一種自足的幸福。在他看來思辨是最高的幸福，因為這種活動更自足、持久，也更純粹。

亞里士多德認為思辨是最高的幸福，這種具有特定時代、特定階級特征的自足的幸福觀，已經不適合作為當前人類生活的指導。但是，這種對幸福的自足性和確定性的渴望，不斷促使我們思考怎樣才能降低幸福的偶然性？亞里士多德給出的答案是將外在的幸福轉為內在的思辨的幸福。然而，他的這種思辨的自足的幸福，建立在他預設的財富、相貌、出身等普通人無法獲得的條件之上，只有具備這些條件后思辨的幸福才能自足。他的觀點對我們的啟示是對降低幸福的偶然性的追求，而不是其答案。

人的幸福是由眾多因素組成的一種狀態。人類生活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里，很多因素之間的影響及其造成的后果難以預料，幸福在一定程度上是偶然的。既然幸福是偶然的，那么，人追求幸福的努力就是徒勞嗎？當然不是！首先，偶然性有程度區別；其次，經驗觀察表明，那些能持續追求幸福的人，很多獲得了幸福。然而，也有部分人堅持不懈追求最終也沒能獲得幸福，部分緣于偶然性的影響，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于人自身，例如，能力、性格等。

人在幸福的偶然性面前并非無能為力，對于不同的偶然性人有不同程度的控制能力。自然災害的偶然性比起人為社會災害大得多。對于人類目前的知識狀況來說，地震的發生有很大的偶然性，并且無法控制。然而，對于天氣人類現在已能比較準確的預測，并能通過人為干預，如人工降雨，影響局部天氣。對于社會現象來說，例如饑荒，著名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的研究表明，多數時候饑荒的發生并非緣于全面的糧食緊缺，而是糧食分配問題，可以通過適當的制度安排來避免。

對于個人來說，有些災害的發生自身無法預料和控制，這些災害毫無疑問會影響幸福。但幸福不是一種永遠不變的靜止狀態，幸福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其構成因素可以有很大的變化。不同的組成因素，構成了不同的幸福，失去的某些幸福可以通過別的幸福來補償和緩解。人永遠有追求和獲得幸福的可能性。

那么怎樣才能降低幸福的偶然性？這需要從追求幸福的主體和幸福的外部保障兩個方面進行。作為追求幸福的主體的個人要提高自身能力，培養良好的心理品質。這些能力包括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多樣的謀生能力等；心理品質方面，要對生活充滿希望、具有平和的心態等。人類生活于其中的共同體，尤其是其中最重要的共同體：國家，要為公民幸福提供基本的外部保障，保障公民擁有追求幸福的基本可行能力。

“只要是人類曾經遭遇過的意外，不論多么罕見，間隔的時間多么長，都是一種可能性，我們應該有所準備。”[5]因為，“我們對有所準備的、理解了的挫折承受能力最強，而準備最少、不能預測的挫折對我們傷害最嚴重。”[6]“由于我們理解對這個世界能期待什么，由于我們的經驗告訴我們希望什么是正常的，我們的挫折感就得到緩解。”[7]降低挫折感不但能減少人們的痛苦，更重要的能使人們更快重獲追求幸福的信心。

“使我們感到窘迫的不應是困難本身，而是我們無能讓困難結出美麗的果實。”[8]人類的偉大就在于永不屈服，能從絕望中找到希望。對人類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絕不是機遇或運氣，而是（比如說）人的精神機能和道德機能本身。” [9] 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人類的很多脆弱性并不是來自人類生活本身的結構，不是來自某種神秘的自然必然性，而是來自無知、貪婪、惡意以及各種其他形式的癲狂。”[10]建立在知識、經驗、教育基礎之上的人的能力是幸福的最可靠的保障，是降低幸福的偶然性的最有效的手段。幸福是每人自己追求的美好生活，我們相信“只有當一個好的生活能夠靠努力來保障，而且有關的努力都處于大多數人的能力范圍內時，人類生活才是值得過的生活。”[11]幸福的可能永遠掌握在人類自己手上！

（一）人類一般能力的提高

科技進步是人類一般能力提高的主要體現，科技促進人類財富普遍增加，增進人類幸福。歷史經驗表明，社會的物質財富水平與災害的損害程度及其方向有著密切的聯系。當物質財富多時，災害帶來的人員傷亡少而財產損失大。與此相反，當社會物質財富少時，災害帶來的人員傷亡多而財產損失小。原因在于科技進步使財富增加，也使人類應對災害挽救生命的能力增強。

人類一般能力的提高，是幸福的重要保障。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免受饑餓、早夭、疾病的困擾等是追求幸福的可行能力的基礎。對于那些堅持認為科技不能解決問題的學者，我想你們是否需要這樣反思一下：如果沒有科技的發展，當遭受巨大災害時，是不是會有更多人失去親人，失去追求幸福的能力？汶川地震，讓我們清楚的看到大型工程設備、通訊技術、運輸技術在挽救生命，降低經濟損失方面發揮的巨大作用。設想一下，沒有大型直升機和工程設備，唐家山堰塞湖險情如何排除！而認為在十分貧窮的條件下，人們也能過著悠然自得的幸福生活的看法，不是想當然，以偏概全，就是沒有現實關懷與同情心。看到那些因為不能為家庭提供食品和醫療，眼睜睜看著親人餓死、病死的人的痛苦，看看那些因為饑荒、過度勞累而處境極差的人們，還能認為他們是幸福的嗎？

普遍的科技進步，使糧食產量、醫療技術、通訊能力提高，并迅速惠及絕大多數人。人類的這些一般可行能力現在已經大大提高，使多數人能免于饑餓，預期壽命大大延長；很多過去無法攻克的疾病現在以很小的成本被治愈；許多災害現在能被預測，相信通過人類不懈的努力，某些災害還可以避免其發生。人類的這些一般能力的提高，對于降低個人幸福的偶然性，作用非常明顯。毫無疑問，科技的發展能降低幸福的偶然性。

科技進步的成果不能為所有人公正的享受，以及科技自身導致的不良后果，不能作為一般性反對科技發展的理由。問題不在于科技發展本身，而在于對科技的合理運用。在這方面，作為人類共同生活的最重要的共同體的國家，需要負起責任。降低幸福的偶然性，國家以及國家的制度安排起著重要作用。

（二）共同體的制度安排

包括阿馬蒂亞·森在內的許多經濟學家的研究證明，19世紀40年代愛爾蘭歷史上的大饑荒，除了土豆減產的原因外，造成這次饑荒死亡人口比例高于歷史上其它任何有記載的饑荒的主要原因是政府失職。當時，整個聯合王國的糧食產量很充足，也就是說，愛爾蘭的饑荒之所以造成嚴重后果是因為聯合王國政府對此坐視不理。愛爾蘭人至今也無法忘卻的令他們痛心的事實是，在愛爾蘭大饑荒期間，在許多人被餓死的情況下，大量糧食還被運往糧食綽綽有余的英格蘭。[12]

像饑荒一類嚴重影響人類幸福的災害，在不同國家會造成不同后果。甚至有些糧食產量和平均糧食擁有量高的國家，會比那些人均糧食產量少得多的國家發生更多更大的饑荒。印度人均糧食擁有量少，但自從實行民主制度后，就再也沒有發生過明顯的饑荒，而與印度相比平均糧食擁有量大得多的一些非洲集權國家，發生了更多更大的饑荒。可見，共同體的制度安排對于免除、減輕災害非常重要。經濟學家的研究表明，民主作為一種制度安排能有效的減少饑荒一類的災害，在民主國家從來沒有發生大規模饑荒。[13]

國家是建立在公共利益基礎上的共同體，政府是國家的代表，其主要職能是為公民提供安全保障、教育、醫療等，這些基本保障是人追求幸福的可行能力的基礎，對于降低個人幸福的偶然性起著重要的作用。“……很多不必要的痛苦是可以通過一個公正的政治秩序來加以克服的。”[14]

民主作為一種制度安排，有助于擴大信息基礎，從而能提供有效的監督，更好地反映公民的利益訴求，制定出有效地公共政策。民主通過給不同組織、團體、公民個人更多的言論自由，能更好的調動集體力量，能對政府進行有效的監督。汶川地震后各大新聞媒體進行了準確及時的報導，使更多人關注了解災情，調動起全社會力量支持救災和災后重建。而像互聯網一類的公共媒介，在救災和災后重建過程中發揮著重要的監督作用，使政府行動更加透明公正。民主通過構建更多有效的信息平臺，能更好的反映公民的利益訴求，不但能對強勢團體起到制衡作用，也有助于反映弱勢群體的呼聲。

公共政策及其有效執行能普遍的降低幸福的偶然性。汶川地震使人員傷亡慘重，學生、教師的傷亡尤其慘重，除了學校人員集中的原因外，制度缺位是主要原因。我們的中小學有實用的安全課程嗎？有沒有監督安全課程落實的有效制度安排？中小學建筑標準得到嚴格遵循嗎？有合理的監督制度并得到有效執行嗎？合理的公共政策不但有助于減輕突發的自然災害對于人的幸福的影響。公共政策對于日常生活的影響更大。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合作醫療垮了，之后，農民“小病靠拖，大病靠等”。最近幾年政府在農村重新建立并逐漸普及改進新型合作醫療制度，政府和農民以集資分攤的方式以很小的經濟成本，大大減輕了農民看病的負擔，有效的緩解了農民對生病及其可怕的經濟后果的擔心。這毫無疑問能普遍降低幸福的偶然性，增加農民的幸福。

（三）個人努力

幸福依賴于許多條件，條件不容易齊備因而幸福具有偶然性。在幸福的所有條件中人的能力和態度起著決定作用，而這是個人最有可能控制和改變的。正確對待幸福的偶然性，提高幸福的確定性，需要個人具備適當的能力和態度。

在能力方面，個人不但需要具備應對突發危險的生存能力，還需要具備開創新生活的能力。在突如其來的災害面前，要有救生、避險知識，有能力去應對以減少傷害提高生存機率。個人的生存對自身以及其家庭的幸福都非常重要。汶川地震的一個慘痛教訓是，很多教師和中小學生都不具備救生避險能力使傷亡更加慘重。

人生的旅途上會遭遇很多意外，甚至是重大災害和變故。變故過后要重新開始生活，這將面臨著一系列的困難，在困難面前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有助于克服難關重新獲得幸福。當遭遇重大變故后，往往需要開始一種陌生的生活，這時多樣的能力將會起到重要作用。當災害和變故奪去了一種生存手段時，那些具有多樣的能力的人能迅速開創新的生活，重新獲得幸福。適應環境的能力是降低幸福偶然性的重要能力。

“我們可能無力改變某些事態，但還有自由決定對待它們的態度。”[15] “一切人生都是艱難的，而其中有些得以實現完美，是對痛苦的態度使然。”[16]而不同的態度將會帶來完全不同的結果。災害難以避免，重要是如何面對。首先，需要增強心理承受能力。現在生活越發富足和安寧，人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迅速降低。甚至，很多小孩在沒有可樂喝的時候，都會覺得很悲慘。很多年輕人不能吃苦，不能受累，不能受氣，這樣的人如果遭遇人生重大變故的打擊，就很難重新獲得幸福。其次，需要有對幸福生活永遠不滅的希望。在災難、變故過后，是自暴自棄，還是勇敢面對，對于幸福的可能性有著重大的差別。積極的心態，懷著對幸福生活的希望，會讓人盡快忘卻悲傷，重新創造幸福的生活。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

[1][5][6][7][8][15][16][英]阿蘭.德波頓著，資中筠譯.哲學的慰藉[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P92、P97、P87、P89、P262、P117、P225.

[2][3][9][10][11][14][美]瑪莎.納斯鮑姆著，徐向東、陸萌譯.善的脆弱性[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 P2、P443、P15、P27、P441、P29.

[4][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廖申白譯.尼各馬可倫理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1.

[12][13][印]阿馬蒂亞.森著，任賾、于真譯.以自由看待發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P171、P175-P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