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明洋
陳寅恪的十字箴言“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如今已成為中國學人至高無上的人格標準。紀念馬思聰百年誕辰,我想說:馬思聰就是樂壇陳寅恪,但他又不僅僅是陳寅恪。他的人生體現了十字箴言,他的音樂卻另有一個十字古訓,那就是《樂記》所云:“凡音生于心”、“唯樂不可偽”。馬思聰的音樂都是發自內心的真心的。
1949年春,馬思聰在香港同一大批文化名人由國家派人接回北京,出席第一次文代會和第一次政協會,直接參加了建國籌備工作。當時政協共同綱領確立的建國目標,是“建立民主、自由、獨立、統一、富強的新中國”。這五個關鍵詞,體現了世人共識的一種普世價值觀,也是包括馬思聰在內的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理想。馬思聰在培正、在巴黎接受的都是五四以來的新式教育,特別懂得民主、自由、獨立的崇高價值。1940年毛澤東發表《新民主主義論》,不久又發表《論聯合政府》,這五個關鍵詞已經成為一切進步人士反蔣擁共、共創新中國的行為準則。正是蔣政府的個人獨裁、一黨專制、貪污腐敗、不思改革,完全背離了世人共識的民主、自由、獨立等普世價值觀,這才使堅守共同價值觀的廣大人民團結起來把他們推翻。在這個過程中,馬思聰1946年創作的《民主大合唱》(端木蕻良詞),1947年創作的《祖國大合唱》(金帆詞),1948年創作的《春天大合唱》(金帆詞)等,強有力地表達了反獨裁、反專制、反貪腐和求民主、求自由、求獨立的時代強音,猶如三顆重彈,在蔣政府倒臺、新中國催生的解放斗爭中,為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留下了一位自由藝術家的崇高業績。其崇高處,就在于藝術家“個體意識”的自覺,這時他完全是自由的,沒什么領導授意,沒什么組織指派,也沒什么任務導向,他憑著一把提琴和一筆一紙,正游走在桂林、貴陽、重慶、昆明、廣州、香港之間,我行我素,天馬行空,自由自在,自覺創作。只是到了建國前夕,才被領導、被組織、被任務接到了北京。想不到的是,原本自由藝術家的他,被任命為中央音樂學院首任院長和《音樂創作》主編,兩個非黨正職,令人不可想象。他雖然接受了,但卻并不較真。據說他堅持個人教琴,很少回去坐班。他始終堅守潔身自好,堅守單純為藝術的自由藝術家品格。自然,少受風暴洗禮,也少了免疫能力,終于在“文革”初期釀成出走,莊嚴體現了一位尊重自我、尊重生命、堅守藝術、堅守普世價值的自由藝術家高尚品格。
馬思聰雖然接受西方教育,學習西方樂器,但是西方文化中不乏富有普世價值的精華,同樣可以為我所用。就像嗩吶、琵琶、揚琴等來自異域的外族樂器被吸收融化為傳統民樂一樣,提琴鋼琴也好、奏鳴曲式也好,都能謳歌中華民族的鄉景鄉情,并且更容易被異域外族所接受。所謂普世價值,就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中西文化有差異,更有共性。保護自然,敬畏自然,尊崇人性,謳歌人生,這都是世人共生共存共處共進所必需的。就像世界潮流,順者昌,逆者亡的自然規律一樣,不入世,半入世,假入世,都會被世人淘汰。這方面,馬思聰的人生歷程和作品是最好的說明。
首先,用西方文化模式歌唱中國民族風情,而使一地一族的風情更富普世價值。例如標題鮮明的《內蒙組曲》(1937年)、《西藏音詩》(1941年)、《新疆狂想曲》(1954年)等。每一組都有三四首單曲,每一曲都有鮮明的民歌主題。在提琴鋼琴上演繹民族心聲,使地方風情和民族人生緊密結合,自然和人本融為一體,這正是民族音樂家對世人展示民族風情、推廣民族文化本真本能的體現。
其次,直接謳歌大自然、謳歌自然生成的人和天人合一、自由自在、人類天性的作品,也是馬思聰音樂思想的主導之一。這類作品很多,演奏最多的如《牧歌》(1944年)、《山歌》(大別山民歌主題)、《春天舞曲》(湖南民歌主題)等。管弦樂組曲《山林之歌》(1954年)是這一思想闡發最極致最精彩最成功的代表。全曲由五個帶標題的樂章組成:第一樂章“山林的呼喚”。山林是主角,但呼喚二字的擬人化,使這郁郁蔥蔥的南粵山林,在“畫意”中滲入了“詩情”。空靈的山林,涌動著人的生氣與靈感。第二樂章“過山”。“過”字充滿動感,快樂純樸的山民們,走過一山又一山,多層次揭示了他們從山林正走向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第三樂章“戀歌”。山民愛山林,山林戀山民,互愛互動,塑造的是大人大愛,但也蘊含著深沉的柔情。第四樂章“舞曲”。歡快躍動,但不失沉穩敦厚,山林撫育的山民,渾身閃耀著希望的綠色。第五樂章“夜”。神秘的夜,幻想的夜,休息的山林,醞釀著對黎明的渴望。明天的山民將把山林變得更加美好。綜觀全曲,色彩斑斕、浪漫深情,浪漫派氣質加印象派手法,使作品顯得活躍、素雅,這里沒有濃墨重彩,沒有強烈的戲劇性沖突,是交響音樂表現民族文化精神的特別之作,也是馬思聰音樂的杰出代表。猶如南國的夜合花,清新芳香。(李凌語)
愛國主義是由愛家愛鄉,到愛民族愛傳統文化等具體體現的。作為作曲家的馬思聰,他對鄉音鄉情鄉景的偏愛,和他在作品中不一般的展示,就是最生動、最具象的愛國精神表現。
這一類作品,包括提琴曲、鋼琴曲、室內樂、管弦樂、歌劇、舞劇等,各種題材形式都有,占據馬作品的核心位置。最著名的代表就是救亡時期創作的《思鄉曲》,其主旋律全曲永遠鐫刻在廣州麓湖聚芳園馬思聰雕像紀念碑上,這首民歌和作者的英名,已經成為愛人愛鄉愛國主義標本,將永遠為世人敬仰懷念。
抗戰后期創作的《F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以家鄉的廣東音樂為素材,在發展變化中表現作者對祖國必勝、敵人必敗的期許。第一樂章用《鳥驚喧》音調作意抒發戰時人民愛鄉愛國情懷,婉轉明快,充滿憧憬與向往。第二樂章用《昭君怨》素材,但這里化哀怨為優雅,變苦訴為期盼,基調樂觀向上。第三樂章好似民間節慶歡樂場景,鄉風鄉俗《滾繡球》表演,民間鑼鼓熱烈節奏,提琴與樂隊歡快交響,似乎預演著全民歡慶喜迎勝利的熱烈情景。這種必勝之心,只有真正愛鄉愛國者才有。
同期同類作品,還有《鋼琴五重奏》(1945年),這是從粵東古老戲曲白字戲音樂中選材,表現作者遠在異鄉遙望故里、期盼國泰民安心情之作。
抗戰勝利,戰火未熄。反獨裁、反專制的反蔣斗爭,演變為創建民主、自由新中國的解放戰爭。1947年創作的《祖國大合唱》,在第一樂章“美麗的祖國”里,特別引用陜北迷胡“一字調”,鮮明展示作者“一心一意”對新中國的想象和向往。由鄉土民俗、愛家愛鄉升華的愛國主義,這時更具有強烈的時代傾向。
馬思聰的獨立品格,從大處講,可以同國學大師陳寅恪十字箴言“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相比美。1949年以后五花八門的政治運動一個緊接一個,中國文人多數被改造得服服帖帖。其中,有賣身投靠、充當御用文人者,有降低人格違心從眾者,也有不忍打壓自殺身亡者。相比之下,馬思聰倒被改造得不多,據接近他的師生說,搞運動、喊口號、寫大字報、匯報思想、檢舉別人等,他極少涉足。他的思想好像一直還是原來的、自由自在的、為藝術而藝術的,主要精力都用在構思創作、演出和教學上。他的教學,一直堅持一對一的傳統方式,同創作上堅持自主獨立原則一樣,從不大轟大擂大躍進搞集體主義。教學曲目,除常規基本功基本技能練習曲目外,盡量選用中國作品、自主創作。演出曲目,也是以自主創作為主,間或參加些世界名曲。演出習慣還有兩個特別之處,一是鋼琴伴奏必須由夫人擔當,基本保持門戶獨立狀態;二是演出必須收費,包括抗戰時期、解放以后,但收費不多,而且大部分無償捐獻,如慰勞抗戰將士,支持抗美援朝等。這一收一捐,也體現了一位“個體意識”覺醒者的價值觀和獨立精神。
馬思聰為生存、為藝術出走,體現了一位自由藝術家的本能。他“身在曹營心在漢”,至死都要求“看看祖國河山”,又恰恰體現了一位民族音樂家的本真。他最后20年,堅持以中國題材創作20多部作品,寄托對祖國的深情眷戀,恰恰展現了一位愛國作曲家的本質。20年來他和家人憑著艱辛勞動生存下來,不靠權貴、不為附庸,完全以獨立提琴家、愛國作曲家、民族音樂家、自由藝術家的完型人生,鑄就了獨一無二的馬思聰形象。
馬思聰的名字已經存世百年,馬思聰的音樂和他的崇高品格將永世長存!
(作者單位:廣東省當代文藝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