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千年文明薪火續存

龍年瑞安鬧，文化喜事多。

春節甫過，全國專家組來考察入選世界“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東源村木活字印刷術；接著，法國《歐華時報》老友來電話，說年前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二世的丈夫亨利克親王訪問溫州獲贈一塊珍貴的木活字印刷雕板，引起文化界和眾多讀者的驚奇與關心，因此相詢有關這千年文明的活化石的種種情況，他們都希望予以介紹。

于是，筆者一行春日里再次踏訪了東源村。

海隅古村隱奇跡

瑞安市地處浙南東海之濱，千余年來耕讀傳家，人文薈萃，被稱為“東南小鄒魯”。木活字印刷術掩藏在如今工商業發達的鄉野山間，堪稱歷史奇跡。

東源村，古稱東岙，在瑞安西面高樓鎮（原平陽坑鎮）。村子坐落翠崗之下，澄溪修竹環帶，環境清幽。中國木活字印刷文化展示館原為四百余年刻印世家王氏老宅，九年前被收購修繕開放，館舍古樸，空庭寬敞。

入館門，只聞一股股墨汁芳香隨風飄來。走進三十多米長的客堂，只見一溜煙大長桌有序排列著一應刻印用具，還有排好版的字盤。一邊，有姑娘在整理完工的《林氏宗譜》，貼粘鮮紅封簽。此情此景，作者仿佛夢入南宋臨安印書坊：“其墨色紙香，足以醉人也！ ”

多年來筆者常到這里，此次卻依然別有興味地注視著國家級傳承人王超輝演示刻字。他左手握字模，右手拿毛筆，先在模面上反寫一字；稍停待干，然后橫細豎粗地下刀，左手不停轉動字模，右手穩準運力，兩三分鐘即已刻到最后一捺，一個方正而莊重典雅的陽文“張”字便顯現出來。

東源木活字應用老宋體。這種明清官府用字拓印在宣紙上凸現得體與大氣。要學會刻字，除了腕力與狠勁，重在一顆靜定之心。王超輝伸出一摞硬繭的右手：“沒有四年五年的坐功與雕功，誰也干不了這一行！ ”

東源木活字主要印制宗譜，從宋末元初以來已傳八百多年。王超輝取過一本宗譜介紹了修譜工藝的三段：第一段厘清譜稿，第二段是備字印刷，第三段印本加工；其中包括二十多道工序。至此，王超輝咧嘴一樂：“刻印成這么一本宗譜，道道檢驗，字字不差，得流幾身臭汗！ ”

說罷，他拿過版盤演示排版。他揀出“歡迎各位嘉賓光臨指導，龍年共襄文化發展繁榮”等字模排放盤子里。每行用薄竹片隔開。排滿行后，再用小木片插進空隙塞緊，務使木活字不會移挪松動。滿版后還得認真逐字校對。他頂真地一字字讀出聲來，最后確認無差錯，才轉手上紙印刷。

他先把印版刷上水，稍停再刷墨汁。他出手輕柔，用力均衡，使墨汁濃淡相宜。之后輕穩地鋪上淡黃色宣紙，另用棕毛刷順上而下斜紙面拓印，手力輕重適度。如此反復三次，揭起印紙，已成精妙的印刷品！

千年傳承活化石

印刷術連同造紙、火藥與指南針，是中華民族對人類貢獻最偉大的發明。據歷史遺存實證，雕版印刷由唐發展至五代，入宋而大盛。宋科學家沈括《夢溪筆談》記載了布衣畢昇發明創制的膠泥活字印刷術。元農學家王禎《農書》記錄了他自己鉆研改革的木活字。從此，這一新印刷工藝傳遍浙江、福建、四川，并東傳朝鮮。

元代政治失紀，百姓十分需要編印宗族傳承、綱常聯絡的譜牒，木活字印刷術就被普遍采用來印制，史稱“梓輯”。與王禎相隔僅二十來年的元泰定元年（1324），福建安溪縣長泰里士人王法懋為里人梓輯，廣受歡迎。明天啟年間，王法懋后裔王思勛等合族遷移浙南平陽北港翔源，子孫仍操舊業。清乾隆元年（1736），王思勛四代孫王應忠又轉徙瑞安平陽坑東岙，也以此營生，木活字印刷術便在這里落地扎根。按譜計代，從十一世先祖王法懋算起，到三十三世王超輝，已是第二十二代傳人了。

同行者問及林初寅是十里外姓的曹村鎮人，并非本家。

瑞安木活字印刷書籍與武英殿本如出一轍。

殊不知東源王氏對木活字印刷工藝，是嚴守古法，一絲不茍，務求口碑；對于技法，則打破保守限制，公開印制秘密，招收姻親外姓，包括婦女。東源一帶現有百余名譜師，其中外姓占了三成；還有十來個女性，最小的廿二歲，年長的已過八十高齡。曹村林初寅手藝傳自其父林時生，林時生的母親王翠花從東源王家嫁來，王翠花勸說其弟王乙垣收自己兒子學藝。曹村林氏從此多了一種營生，堅守的林初寅便有幸成了國家級傳承人。

東源譜師除在瑞安本地編印宗譜出名，還外出浙南各縣市甚至福建、江蘇、湖北等省開拓影響。外省跋涉相當艱苦，一應木活字印刷工具，外加生活用品等，都得自己肩挑手提。他們食宿在舊祠茅舍，短則數月，長則經年。他們哪里知道這凄苦的背后，是傳承保護著千年的華夏珍寶！待一本本精美族譜閃示出傳統中華譜牒文化與傳遞著民間尋根問祖的宗族親情時，他們得到心理的滿足。每當擺酒“圓譜”，譜師們披紅綢、坐上位、聽贊頌、納紅包、喝喜酒，幾個月的辛勞也就隨著震天的鞭炮聲煙消霧散了！

筆者聽過多位譜師嘆息，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傳統印刷術被取代，他們生存艱難，紛紛改行，另謀生路。即使一些傳承人難以割舍，固守祖業，也是經歷風雨，令人唏噓不已。

如今的木活字技藝傳承人王超輝、林初寅、王釧巧、王超華、王海秋、張益鑠、潘朝良等，少小拜師學藝，為著改變貧困的生活，他們抗爭，他們冒險，竟有意無意地保存了木活字印刷術這項全人類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古老工藝真考究

2001年，瑞安地方文化學者吳小淮等人通過挖掘考證及宣傳，使這項文化瑰寶重現世人面前；2008年6月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吳小淮多年跟蹤，拍攝了87位譜師的營生照片3萬余張。他潛心研究，編著成《木活字印刷技術》與《梨墨春秋——瑞安木活字印刷影像志》兩書，指出其作用、價值與意義，影響相當深遠。

由于吳小淮掌握大量詳實的歷史資料、具體工藝特征及當代傳承的群體情況，在國家申報世界非遺項目時，特聘他主筆申報書及多個附錄材料，包括他拍攝的珍貴影像資料。2010年11月15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第五次會議審議通過我國申報的“中國木活字印刷術”列入急需保護的名錄。

也正是從吳小淮的考察中，人們知道瑞安東源木活字印刷術的核心技藝十分考究，它重在四方面：選材有講究，刻字有刀法，檢字有口訣，排版有格式。

選材有講究。木活字及雕版采用浙江一帶盛產的棠梨木。宋人葉夢得《石林燕語》記載：“天下印書，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為下。 ”杭州和瑞安東源一帶的刻印，字體精美合時，與其講究取材相關。

刻字有刀法。一指字體多用繁體老宋；二指刻字雕盤一般選用堅硬的黃檀木；三指好刻工的各類大小雕刀，都是選用薄鋼片自己打造順手的刀形刀鋒，注重行內稱為“挑”的好作用；四指刻前先決于寫好字；五指練就手法與刀功；六指寫刻有序：反手，先橫、次直、后撇，“靜心運氣，功到字成”。據說刻一套宗譜萬余個字模，良工都得一年多工夫，所以他們惜之如寶。

檢字有口訣。這是木活字印刷成功的關鍵所在。據說，從王禎的檢字聲韻法至清武英殿排字十二地支偏旁部首法，都比不上東源流傳應用的兩首檢字口訣“君王立殿堂”和“鳳列盤岡體貌鮮”（按：本應作繁體）。前者的特點是把頭腳左右偏旁同類、字形相近的字排在詩句的每個字下，后者拆分后可有一百四十一個偏旁部首。兩口訣協平仄，方言念誦全押韻，通俗易記，便于操作，不管是內盤、送盤、外盤，按此入盤歸類排列，好排快檢，版工喜用，因而代代相傳，為木活字印刷術的傳承延伸貢獻巨大。

排版有格式。一要求版材尺寸分型；二要求版框“魚象分清”；三要求承載祖法，體式分明——指排印主體文本，或選歐式橫行體（歐陽修創立）“先圖后甲”，或選蘇式垂珠體（蘇東坡父親蘇洵創立）分大宗小宗之“五服支圖”；四要求宗譜的序、跋、志、贊等文章要按通行古籍格式排版，不可隨意亂套。其“界行”“隔山”“通欄”等都得齊整與固定，顯得天寬地穩，行格明晰，美觀大氣。

千年古樹吐奇葩

當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委員會秘書阿里 ·薩勒哈在推薦“中國木活字印刷術”時寫道：“木活字印刷術，是中國獨特和重要的文化遺產，該技術僅幸存于瑞安地區，該遺產的價值在于它作為歷史根源繼續與歷史、地方文化和社區的生活保持聯系。 ”他高度評價說：“該遺產需要在全世界范圍得以傳承，它豐富了世界文明，是中國值得驕傲的文化成就。 ”“中國活字印刷術的發明真正推動世界文明進步。 ”“由于仍然需要印刷出版傳統中國宗譜，使搶救這項唯一和寶貴的藝術存在希望?！?/p>

木活字印刷術，讓瑞安東源這個海隅村落一舉揚名。今年，這里生產性的保護光大行動也已開啟，重點是扶植用木活字技藝印刷一批地方文獻，走向國內外。第一本繁體直排宣紙線裝的《瑞安寨寮溪風景區述略》已初步成功，顯得古色古香，煞是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