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暖雪

李銘，本名李民，遼寧省文化廳劇目工作室編劇。遼寧省作協第五、第六、第七屆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遼寧省作協理事，遼寧省電影家協會理事。畢業于遼寧省文學院首屆“新銳”作家班，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級研習班，西安曲江電影編劇高級研習班。

黃昏的時候下了一場雪。

雪花像棉絮，大片大片地飄落下來，天空成了晶瑩的世界。迎賓員張揚和吳迪穿著大紅旗袍，在雪花里姿勢優雅地站立著。大堂經理訓練過了，不管遇到什么樣的天氣都得這樣站位。我從張揚身邊經過的時候，張揚竟然沒有看見我。直到吳迪喊她，她才轉過身來。玻璃門框包著鍍銅的金屬，上面能照出人影來，張揚習慣在里面照自己的妝化得到不到位。

好在張揚反應還算靈敏，高跟鞋咔噠兩聲就追上了我。請問先生，你找誰？我說我來這里上班。張揚就不客氣地把我請到外邊，在雪地里等候經理來發落。黃昏的雪花在空中是白色的，落到地上就化了，變成了黑色。畢竟是春天了，雪花已經不能像冬天一樣肆意地在地上扎根綻放了。

我氣憤地站在濕漉漉的酒店外邊等經理的到來。

我來這個酒店上班，是因華姐臨時換將。本來我在她下屬的建筑公司做保管員。這次是因為在酒店員工培訓期間，住在酒店里的保安偷著搞聚會，還偷喝了冰箱里的啤酒，華姐就到工地找到我，委以重任，要我做保安，負責管理酒店里的一些瑣碎事情。

大堂經理出來，問我上什么班，她怎么不知道。我理直氣壯地提華姐。經理問你華姐是誰，我說出了老板的名字。大堂經理就不屑地看了我幾眼，然后說去庫房領把掃帚，趕緊把門口的積雪掃一掃，十分鐘后我來檢查，不合格扣你分。門口哪里有什么積雪，都是雪水和薄冰，難掃得很。我把掃帚扔到一邊，進門廳里避雪。張揚說，新來的保安，你膽子不小，一會兒胡經理可真要扣你的分。我說愛扣不扣，外邊凍手。張揚說扣分就是扣錢，一分兩塊錢呢，再說，這是你的職責。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張揚，怪她多事，然后進大廳暖和去了。張揚不解地問吳迪，我說錯了嗎？吳迪轉過身去不理她，張揚感覺很委屈，跺著腳拎著掃帚到外面替我去掃。

大堂經理姓胡，叫胡小婉，屬于小巧玲瓏，十分漂亮的那種女人。因為一身服裝有別于我們這些普通員工，所以愈加顯得鶴立雞群，嫵媚婀娜。不過，從她對待員工的態度上，完全感受不到女人的溫柔。她第二次從樓上下來，見我沒有掃雪，毫不客氣地扣了我五分，五分就是十塊錢。我來酒店一分錢還沒有掙，就被罰了款，真的是入不敷出，先拉了饑荒。張揚不知好歹地替我辯護，說他是剛來的，不知道要扣分，再說，我已經替他掃過了。胡經理看了看張揚說，好吧，再扣你二分。張揚不解，問為什么。胡經理說，你不好好站位，替別人掃雪，扣你二分是輕的。

跟我頭一天來酒店遇到的情況完全不一樣的是廚師長老杜。我是挨了凍，被罰了錢，老杜的待遇卻是老優越了。安排好住處，華姐先在別的酒店設宴為老杜接風。老杜其實不老，比我還要小兩歲，三十歲。別看年齡不大，可老杜從十八歲起就做廚師長，在廚師這個行當里，輩分和成績都是驕人的。華姐就是慕名請來老杜的，本來人家老杜在他們本地干得好好的，可華姐幾次明察暗訪，把老杜給挖過來了。聽朋友的朋友早就說起，老杜的管理才能和精湛手藝很有名氣，做菜的口味也好，還獲得過全國烹飪大賽冠軍，華姐的心就活了，跟朋友先后去了幾次那家大酒店，吃老杜親自做的菜。后來華姐偷著進后廚塞給老杜一張名片，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華姐其實沒有走遠，她從這家飯店出來就去了另一家飯店。要好了一桌子菜，老杜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華姐說你過來談吧。老杜不一會兒就來了，先不動筷子，跟華姐談條件。老杜說話很硬氣，說做人得講義氣，不能見利忘義，跟這家酒店的合同簽好了干一年，這才到半年，他不能做半道撂挑子的事情。華姐笑著從包里拿出草擬的合同說，我把后廚包給你，一個月三萬塊。你毀約的半個月工資我負責給你。你要是同意的話，三月份我的酒店開業，你提前給我打電話。

誰跟錢也沒有仇，老杜也不例外。老杜連夜組織人馬，動員每一個員工跟他走。第二天就借口管不了后廚，家里有急事辭了廚師長的工作。新的廚師長剛來，后廚三十幾個人呼啦一下都不知道去向了。那家酒店老板才如夢初醒知道上了老杜的當，但為時已晚，徹底被曬了臺。

老杜有老杜的盤算，在這個酒店承包后廚，一個月是兩萬二千塊，他拼命壓縮給員工的工資，盡量減少工作人員，這樣每個月也只剩幾千塊。按這樣的比例計算，到華姐的酒店包后廚，每個月就相當于白撿了八千塊錢。雖說到外地離家遠了，可現在交通這么發達，一個月華姐又可以準老杜回家休三天假，這樣優越的條件老杜是抵擋不住的。華姐每每提及順利挖來老杜的事情，都很得意。她有一次跟她的姐妹們喝酒時炫耀說，這年頭沒有用錢辦不到的事情。老杜那么大的名氣，還不是叫我給拉過來了。別說老杜，就是市長夫人跟我也是鐵子呢。華姐這話不是吹牛，華姐在這座城市搞房地產，跟市長夫人真混成了朋友。華姐想要什么項目，陪市長夫人玩幾天啥事都解決了。華姐說，市長夫人我都能擺平，何況一個廚子。

華姐說了“廚子”兩個字，表明了她對老杜的立場和態度，還有對廚師這個行當的輕蔑。可華姐這個人高就高在，她心里想的和做的是兩碼事。她認為老杜眼下的利用價值很大，必須給予足夠的重視。所以老杜來酒店的第一天，就連同另外三個大廚一起被奉為上賓。

其實酒店員工吃的飯菜是很差的，基本上是一菜一飯。菜也是大路菜，什么便宜吃什么。我和胡經理吃完飯的時候，華姐往酒店打來電話，叫我和胡經理過去。胡經理用狐疑的目光瞅我，心里不明白這個新來的保安到底有多大的來頭。進了包間，我發現他們的宴會已經接近尾聲了。四個大廚臉都紅撲撲的，顯然剛喝過酒。我和胡經理坐下。華姐分別做了介紹，彼此都很客氣。老杜并沒有小瞧我這個保安，熱情地握手。還主動跟我喝了一杯酒，說我們共同為酒店的繁榮富強努力工作，決不辜負總經理的信任。老杜一開口，我就知道他是老江湖了。老杜最后提議大家共同敬總經理，祝酒店的生意紅紅火火。這個晚上是屬于老杜的，我索性放開了量喝酒。跟胡經理碰杯的時候，座上的人已經出出進進，不停地上洗手間了。胡經理說，你少喝點，晚上要檢查水電安全，我要扣分的。我嘴上說，胡經理你放心吧。心里卻在說：就知道扣分，扣你媽個腿！

開業的那天生意好，五層樓層層爆滿。不過，那天貢獻最大的人卻是我。老杜的后廚是一流的精兵強將。三個大廚有兩個是他的師弟，堪稱老杜的左膀右臂。一個瘦子師弟，拿手遼菜，一個高個師弟，拿手粵菜。海鮮大廚李師傅是國家一級烹飪大師，連改刀貼灶的徒弟都是自己帶來的。再有老杜在旁邊坐鎮指揮，飯菜味道鮮美，菜出來的速度也快。前廳的服務員和傳菜員已經在酒店培訓兩個月了，沒有生疏感，個個服務周到。按說這樣一來就沒有我露臉的機會了，可問題還是出來了。

樓是五層樓，當初建造的時候沒有安裝電梯，往五樓上菜也得靠幾個傳菜員跑著端上樓。炒菜還好，傳菜員好拿，也能爭取及時送到。拔絲類菜就難上了，涼了客人會退菜，傳菜員只有一路狂奔，必須以十幾秒的速度沖上樓去。端上一道菜，往往要出一身的透汗，衣服全部要濕透。后廚門上有個平臺，上菜的時候就從這里往外傳盤子。傳的時候，里面的人要報一下菜名。可后廚火勢正旺，嗡嗡響著有噪音，大勺叮當一攪和，再加上里面的喊聲、引風機的轉動聲，亂成了一個蛋。后廚的人成分復雜，哪的口音都有，外面無法聽清楚是什么菜，是哪桌要的菜。于是，亂子就來了，菜在傳菜口停著走不了，負責劃菜的桌子上菜盤子摞起老高。

客人催菜，服務員一個接一個下來喊。有的干脆看見自己房間點的菜端起來就跑，這邊劃菜的沒有劃掉，結果徹底亂了套。后廚見已經端出去十多分鐘的菜還沒有端走，眼睛冒了火，侉了溜嘰地指責外邊端菜的，這邊還弄不清楚他們說的是啥，兩邊脾氣不好的已經罵了起來。后廚有幾個小伙跟傳菜員摔在了一起。華姐在招待嘉賓，哪里會想到后面已經熱熱鬧鬧地開戰了。

我和另外一個保安小飛也忙得很，車多，一直排到了街道對過。后來，連馬路上都強行停了一排。剛要喘口勻乎氣，小飛跑過來喊我，大哥，趕快拿家伙上吧，后廚的打咱前廳的呢。我趕忙跑進后廚，喊老杜。老杜穿一身白色的工作服，頭頂著高高的帽子，滿臉是汗。聽我喊，他從門口探出腦袋，罵了一句媽拉巴子，回來干活去。地上三個打一個的后廚人員聽見老杜喊，乖乖地松手進了后廚。很顯然前廳的小伙因為人少吃了大虧，保安小飛已經拎著棍子沖了過來，見一切恢復正常了，不知道該怎么辦。

老杜解了圍裙出來，旁邊早有徒弟遞上茶水。老杜說，胡經理還說培訓了兩個月呢，連菜都認不全，啥雞吧素質啊。很顯然，老杜是在推卸菜上不去的責任。老杜直接針對的是胡經理，第一天見面時他和我有共同的感覺，特別煩胡經理的多事。我說這樣吧，我來劃菜。我接過服務員傳下來的菜單，眼睛就不敢溜號了。我在桌子上插了幾根釘子，菜單按下來的先后順序排好。桌子上剩下的菜，我往各包間打了電話。要先點菜的服務員親自下來認領，不一會兒的工夫，桌子上摞成山的盤子就沒有了，一切恢復了正常。這也使酒店的領導階層充分認識到，他們忙了兩個多月，前邊和后邊都準備得不錯，只有中間出了斷檔，就使兩邊銜接不上的。疏忽之處就是沒有培訓一個經驗豐富的劃菜員。劃菜員不但要準確地認出后廚傳出來的究竟是什么菜，還要按照先后順序把菜告訴傳菜員該端到哪個包間。

現從外面招一個很顯然是不現實的。廚師長老杜突然發言說，我看大哥最合適。今天要不是他，就有熱鬧看了。

老杜的話一錘定音，我被華姐臨時調去劃菜了，工錢由開始講好的七百升為九百。劃完菜，我還要負責酒店的保安工作。開始我還挺感謝老杜的推薦，后來才知道老杜是想拉攏我共同對付胡經理。按照老杜私下的說法，胡經理這人太能裝。就是老杜不推薦我，劃菜的活也非我莫屬，華姐已經知道我力挽狂瀾的風度了，就是她不知道，我也會想辦法讓她知道的。華姐只是覺得保安的人手不夠 ，才沒有馬上表態。老杜這么說，順水賣給了我一個人情。還有老杜這人特精明，他聽出來了整個酒店只有我一個人管老板不叫老板，只叫華姐。不論在什么地方都這么叫，這就有點微妙有點身份特殊了。

對于老杜和大堂經理胡經理的矛盾，我是不會參與的。憑心而論，他們兩個人我都不喜歡。我采取的態度是坐山觀虎斗，看他們窩里反。何況我在這個酒店里是沒有職位的，大家都叫我大哥，充其量我只是一個自由人，可以不去出操，可以臨時代替華姐決定一些小事情。作為一個旁觀者，我見證了華姐在他們之間更加傾向于老杜。這也促成了老杜在酒店里的霸主地位，胡經理全線潰敗也就再所難免了。規模大些的酒店里通常情況下廚師長的地位是沒有大堂經理高的，權限也小很多。可在我們這個酒店不是這樣，因為廚師長是身經百戰的老杜。

老杜在華姐跟前很得寵，老杜會說話會來事，能見風使舵。老杜的班子團結一致，他這人特別護犢子，自己的員工自己說得，別人說不得。后廚那些人只聽老杜的，別人指使不動，只要老杜一句話，三十幾個人呼啦一聲就能沖上去。而胡經理的身邊沒有一個支持者，她直接管轄的服務員和傳菜員都被她罰款得罪了，沒有說她好的。尤其是三十幾個服務員，短短半個月竟然有一半跟后廚的小伙眉來眼去地談上了戀愛。酒店有規定，工作期間不準談戀愛。執行這一規定的是胡經理，首先觸網的是古鵑鵑。古鵑鵑是老服務員，下了班敢穿露屁股蛋的超短裙，她跟男孩在一起很瘋，鬧起來也不講究，一次收拾完房間，她就和一個傳菜員在沙發上滾成了一團。

胡經理殺一儆百，在會上給古鵑鵑的行為定了性。說古鵑鵑道德敗壞，拉攏少男，在酒店工作期間談戀愛，給予開除的處罰決定。古鵑鵑對開除早都習以為常了，據她自己講，她沒有在同一個酒店工作超過兩個月的經歷。這次更慘，一個月沒干完就被開除了。古鵑鵑惱火的是胡經理說她跟那個小男生談戀愛。古鵑鵑不動聲色地走出隊伍，笑吟吟地說，你不用再說了，其實你根本不夠一個大堂經理的資格，我知道你過去在酒店是當陪酒的。你成心找茬開除我就直說好了，何必要傷害我的小弟弟呢。

古鵑鵑走到大門口，又回來說，胡經理，你認識喬哥嗎？我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就和喬哥道德敗壞了，他說了，你在夜來香上班的時候，他上過你。古鵑鵑的話不緊不慢不卑不亢，卻針針見血，把服務員都聽傻了。

胡經理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開除了古鵑鵑，胡經理馬上在會上強調，為了嚴肅紀律，從現在開始，男生和女服務員再有拉拉扯扯的行為，一律開除。有個上次挨了后廚打的傳菜員問，胡經理，后廚跟服務員拉拉扯扯你也敢開除嗎？胡經理一愣，開業那天打架的事，華姐沒有做出對后廚的處罰決定，早已經讓前廳的員工不滿了。胡經理當時找過華姐，手里拿著酒店新制定的規章制度，其中打架先動手的要開除的。華姐不耐煩，說小胡你咋這么不懂事？頭一天我就先把后廚的開除三個，我酒店還干不干了？胡經理很激動，說可咱既然制定了這個規章制度，就得嚴格執行，要不下面不服氣。華姐說誰不服氣？你把他叫來，還是叫不出來吧？我看是你不服氣。這個事我知道了，你就不用管了，我心里有數。

現在聽傳菜員問，胡經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訓一句，咱管好自己就行了。那個男生不依不饒接著問，那后廚利用上廁所的時候跟女服務員打鬧，你管不管？胡經理說，管，抓住誰跟后廚打鬧馬上開除。

老杜馬上得到了情報，罵徒弟們說，都他媽的精神著點，昨晚上沒睡好讓喬哥上了咋的？扯淡被抓了可他媽的罪過不輕。后廚一片哄笑。從這以后，“讓喬哥上了”成了我們酒店的流行語錄。只有迎賓員張揚不知道“上了”是啥意思，跑來問我，大家都在說讓喬哥“上了”“下了”的，咋回事啊？我面對著酒店第一美女，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能把事情說明白。保安小飛擠過來說，“上了”還不知道？就是“操了”。張揚罵一句流氓，任我怎么勸也不聽，怒氣沖沖去找胡經理告小飛不注意精神文明的流氓狀。

胡經理聽完張揚的訴說，臉紅一陣白一陣，沖張揚吼一個字：滾！

張揚挨了罵感覺挺委屈，哭著找總經理說理。華姐把胡經理叫到辦公室，好一頓訓斥——早就跟你講過，注意工作方法，怎么能連話都不說一句，就罵人家滾呢？趕緊給張揚賠禮道歉去！胡經理沒來得及給張揚賠禮道歉，張揚就已經從吳迪那里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給胡經理寫了一封短信，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因為有兩個字不會寫，張揚來請教我，我知道了短信的內容：尊敬的胡經理，我真的不知道，喬哥上的就是你，我不認識喬哥，也不知道“上了”是啥意思，所以傷害了你。請你原諒我的無知。這封信最直接的效果是胡經理躲進小包間又大哭了一場。害得張揚一個勁地問我為什么。令我惋惜的是張揚生得那樣漂亮，卻經常寫錯字，感覺像是大米飯里蹦進只臭蟲，天大的不舒服。

后來聽華姐說胡經理真的在“夜來香”做過服務員，她的家也是農村的。華姐去“夜來香”吃飯認識了她，那個時候，胡經理已經是酒店的領班了。華姐就把她給挖過來了，胡經理去年結婚，丈夫是一個小公司的職員，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現在家里請了保姆照料孩子。至于古鵑鵑說的喬哥確有其人，是這個城市的黑道人物。當然，喬哥究竟上沒上胡經理就無從考證了。

這個時候，我突然同情起胡經理來。

有一天大家都下班了，只有胡經理一個人沒有從樓上下來，我上樓檢查房間的燈關沒關，看見胡經理一個人坐在三樓的樓梯口抹眼睛。我問她出了什么事？她不言語，起身拎包問幾點了，我說十一點了，她下樓出去打車，不一會兒又回來了，說你能不能送送我，我一個人打車不敢回家。我第一次發現，胡經理其實說話是很溫柔的。我鎖了門，一直坐車把她送回家，看著她上樓，才回來。

在與廚師長老杜的較量中，胡經理節節敗退，后來干脆沒有招架之功了。后廚一直沒有出什么亂子，可前廳三十幾個人真的不好擺弄。先是幾個傳菜員合計好了，一起罷工不干了。這幾個傳菜員都是開業那天打架的那幾個，早就對酒店的處理不滿意。開了一個月的工資，突然走人了。華姐沖胡經理發了火，怪胡經理不會收買人心，怪她把身份證件事先還給了他們，如果還壓著他們的身份證，他們就不會這樣走掉了。胡經理挨了訓斥，上樓找我想辦法。我說你不用擔心，下午招聘啟示就貼出去，人好招。中午也沒有關系，沒有客人的服務員可以臨時下來傳菜。女孩子跑不動，可以采用接力的形式。這個方法果然奏效，傳菜沒有耽誤。三天后傳菜員也招上來了，總算沒有出大的亂子。

誰想到一天晚上三樓的客人走后不久又回來了，其中的一個禿子說他的手機落在305房間了。服務員說根本沒有看見什么手機，胡經理就認定了客人是來誣賴的。解決不了，我只好給華姐打了電話。華姐來了，問胡經理情況，胡經理認為客人耍賴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華姐就據理力爭，說我以酒店總經理的名義向你們保證，我們確實沒有發現你們所說的手機。吧臺依據客人提供的手機號碼一撥，手機竟然通了。鈴聲從五樓傳下來，丁零零清脆悅耳，華姐的臉色就難看起來了。華姐說小胡，客人就在這，你自己向他們解釋這件事吧。

手機被人藏到天花板里面了，一定是著急忘了關機。還好，看著長得很兇的禿子客人并沒有得理不饒人。他跟華姐說，老板，貴店的飯菜質量是一流的，可這件事破壞了我開始的好感。胡經理向客人連連道歉，回頭華姐又是一通狂批。華姐說，小胡，你說說你現在成了什么樣子？這前廳是怎么給我管理的？你還嫌權力不夠，如果我聽你的連老杜也歸你指揮，這個酒店早就關門停業了。以后，你不準在我面前總說后廚怎么樣，怎么樣我心里清楚，你只負責管好你這段，別再出事了。

胡經理很疲憊，退守在五層樓里，不再過問后廚的事情。老杜徹底贏了，老杜這人整起人來絕不手軟。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讓我改變了對老杜的看法。又是305的客人挑出了毛病，他們從醬燉蕓豆土豆和排骨這道菜里，吃出了一條長長的鋼絲。鋼絲刷是刷碗用的，竟然混到菜里面，大大傷害了客人。胡經理叫服務員找后廚換菜，可這道菜由誰來買單。老杜用小拇指輕輕一挑，就將鋼絲挑了出來，說換完了，端上去吧。胡經理不知道后廚是這樣換的，端了上去，客人認出是剛才那道菜，發了火。胡經理解釋不清楚了，老杜吩咐徒弟買了十五塊錢的水果，老杜水果刀一揮，沒用兩分鐘，一盤造型奇特的水果拼盤就成了。老杜親自整理著裝，端著水果拼盤就上樓了。一進去就引來了一片贊嘆。老杜說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因為我們的疏忽，給您的就餐帶來了不便。都是我們后廚一個新來的小徒弟不懂事，我作為本店的廚師長為此感到深深的不安。所以，我特意做了這個水果拼盤，表達我們酒店總經理的一點心意。還有，今天這桌的錢由我算賬了。老杜這場表演堪稱經典，第二天的晨報登載了這件事。酒店還免費沾光做了一次廣告。也該老杜走臉，在座的竟然有一位報社的記者。客人沒有讓老杜買單，還十分滿意。華姐事后在會上總結說，有些時候就是一句話的事情，看怎么說，說對了事情就辦好了；說錯了，事情就變復雜了。華姐的意思很明顯，誰都能聽得懂那弦外之音。

老杜這樣還不算完，還鄭重其事地跟華姐說，我該找胡經理談談了。對我個人的看法以后千萬別帶到工作中去，那樣的話不利于酒店的發展。我在華姐旁邊想，老杜啊老杜，看你平時笑呵呵的，卻是只笑面虎。照這么下去，胡經理在這個酒店離下課不遠了。

果然，沒幾天華姐就在沒人的時候問我，你說胡經理這人怎么樣？我的心一動，想起扣五分的事情就生氣，也想奏胡經理的本。可良心讓我說了真話，我說胡經理在咱們酒店里是唯一一個沒有私心的員工。華姐問我這話怎么講，我說胡經理受您的提攜，一心撲在工作上，得罪的人肯定多，您看看每個月手里的罰款單子就知道了。還有，咱們后廚確實存在一些問題需要改進，所以……華姐說我知道了，我跟小胡談一次，叫她別有什么想法。你以后常跟她溝通，把酒店看好，時機成熟了，或者小胡主動提出不干了，由你接替她做大堂經理。

大堂經理一個月工資一千八，是我現在工資的二倍。可我也知道那是最招風的地方，在這個酒店里做大堂經理首先得戰勝老杜。老杜是何等精明之人，還有那些女服務員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別看只有二十左右歲，可經歷過的事情比我還要多。有一天我去查房，見她們在集體抽煙，云霧繚繞的。床底下還有一瓶瓶啤酒，幾個女孩子戴著乳罩正喝得興起呢。我慌忙撤了出來，在我心里女人吸煙就已經不可思議了，何況還是一群正值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吸煙。

胡經理四面楚歌，最愿意找我談心。中午客人走后，我就安慰胡經理一通。我說現在你必須振作起來，總經理對你還是十分信任的。胡經理低下頭說，我很孤立，沒有人跟我交流，這工作還怎么干？我說你必須得挺住。挺住了難受的只是一陣子，挺不住難受的是一輩子。你一定有辦法把員工凝聚在一起的。胡經理說我現在應該怎么做，我說你先把扣我那五分劃掉。胡經理看我，你是讓我拿小恩小惠賄賂你？我說對，你扣我分我不服氣，肯定有消極的想法。大家都消極，你的工作就沒辦法干了。胡經理為難地說，可總經理那交代不過去。我說人得有個原則，大原則要堅持，小來小去的事過去就算了。這對你有好處。胡經理想了半天，說只有你知道我對酒店的感情。我說我知道有什么用，人家老杜就認為你在算計他，他跟你作對是鐵了心了。胡經理說，你不怕我把這話告訴你華姐，說你吃里扒外。我笑了，說你不會的，朋友之間應該真誠，何況你還是我的小妹妹。這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恥。我什么時候把人家當作小妹妹了？胡經理感激地看著我，大眼睛里要說話。我慌忙借故走開了，我怕看懂那里面的內容。

胡經理真聽了我的話，對服務員的態度和藹了，罰款也少了。聽服務員背地里講，胡經理的工作方法改變了，還能主動關心服務員的身體情況了。誰來例假那兩天，她幫助洗臺布什么的。一天郵遞員來酒店里送報紙，竟然有我的信件。我的一篇小說在一家刊物上刊登了，郵寄來的是樣刊。胡經理對我開始重新審視了，她經常邀我談工作。我盡量推脫，不是不想接近她，實在是明白讓華姐知道了對我的弊處。我管總經理叫華姐是因為我是她的表妹夫，她最痛恨的就是花心男人，我這有什么風吹草動，她還不得馬上開除了我？更何況自認為能寫兩下子的男人，大多堅信自己是正義的好人。就是有時候有了流氓想法，也藏在心里不露出來。胡經理時常趁我上樓的時候，笑瞇瞇地說作家來了，真沒看出來啊，小瞧不得！

我紅了臉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胡經理這邊消停下來，欲制她于死地的老杜著急了。他背地里說過這樣的話，胡經理挺抗造啊，都是喬哥給鍛煉的吧。老杜很想把胡經理攆走，鼓搗我去當大堂經理。我一笑了之，上去肯定很容易，可上去以后就難干了。弄不好，我的下場比胡經理還要慘。這里不是官場，可兇險依然存在。我也在外面闖蕩十幾年了，知道這個道理。憑工作能力憑工作經驗，那一千八百塊錢絕對不屬于我。

我知道老杜針對胡經理的打擊不會就此結束。果然，胡經理新買來的摩托車被人扎癟了前胎。胡經理十分傷心，非要追查卑鄙小人。華姐出去看了看摩托車，招呼小飛去修理部給補上。胡經理追著華姐去辦公室，華姐說你先回去吧，事情以后再查。胡經理對華姐的態度很傷心，在樓上流著眼淚寫辭職信。我敲開了她的房間門，進去剛坐下。胡經理就哭了，胡經理說我不干了，太欺負人了，一只前胎扎了八只釘子。總經理不追查，就是在縱容他們這樣干。我說那他們的目的是什么？胡經理說叫我滾蛋唄，我就不明白，我不就管點正事嗎？跟他們的仇恨咋這么深啊？我說人就是好斗的動物，天生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得學會斗爭。他們要你滾蛋，你就乖乖地滾蛋了，那他們不就得逞了嗎？胡經理說那我怎么辦？他們說不定還要出什么損主意來對付我呢。我說為了酒店你也不能撤，后廚現在已經有恃無恐了，酒店的規章制度對他們來說形同虛設，你一走，誰還能這樣堅持。你不但不能走，還得振作起來，不就扎了摩托車嗎，你干脆別在乎，抓工作。對服務員再人性化一點，慌神的一定是老杜他們。

胡經理果然沒有上當，也不再追究誰扎了她的摩托車。想看熱鬧的老杜傻了眼，到總經理那試探虛實。華姐把胡經理一頓表揚，說胡經理顧全大局，忍辱負重，肯定是得罪了哪個服務員，也是的，這樣對待一個女孩子，實在是太過分了。老杜的臉色很不好看，晚飯沒有在酒店吃。下班后，他派高個師弟來請我過去喝酒。我借故酒店有事拒絕了，高個師弟的臉色很難看，問我說老杜的面子你也不給？我聽出了他話里的刺，當場給撅了。我說，老杜怎么了？老杜也是酒店的員工，什么事情不都得以酒店的利益為重嗎？老杜第二天找我談話，說大哥，找你喝酒你不去，不夠意思吧？我說我真忙，抽不出時間出去。老杜說，我聽總經理的意思你是大堂經理的最得力人選。我說老杜你什么也不用說了，我不會管理，也當不了大堂經理。我當上大堂經理也怕背后被人捅了刀子。

這樣一來，我和老杜就徹底掰生了。

胡經理的日子好過了不少，畢竟老杜不再敢輕舉妄動了。胡經理有一天說，廚師長其實是懼怕你，才沒再敢挑事。我不跟胡經理過多交談，因為我知道，幾個月的工夫，有一半的服務員都被老杜拉攏過去了。前廳在這里商量點什么事情，后廚會很快就知道的。

老杜這人真是不簡單，他收買人心很會從點滴做起。開始的時候，我談了酒店的伙食很差，那絕對是事實。沒有哪一個酒店的老板會舍得讓員工享用大魚大肉的。在我們酒店更是這樣，土豆，白菜是家常菜，主食頓頓是大米飯。大家的胃口早就吃沒了，星期天要改善伙食，也只不過增加兩道菜。菜主要是溜肉段，拌拉皮。肉段是剔下來的邊角余料，有時候還會有異味，很難吃的。在我們周圍的幾家飯店，很多員工都要經常到外邊去吃飯。所以幾家低檔的小飯店，經營燒烤的，經營麻辣燙的生意出奇地好。我們酒店一共有一位總經理，兩位副經理，一位大堂經理，再加上四個大廚，正好一桌。他們每天的伙食標準是四菜一湯，就當著員工的面吃。我一直認為這樣不好，可那是經理們和老杜他們商量的結果，不好提出意見，也不好更改。盡管有四個菜吃，老杜他們四個還是吃不慣，每個月只有十天左右在酒店吃飯。

老杜很關心他手下的員工，請大家吃飯那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還有誰要是過生日，一律由老杜安排。大家在一起鬧啊，唱啊，還吃生日蛋糕。老杜不怕花錢，使勁花的話一個月有兩千塊錢也夠了。后來不但后廚的過生日老杜要管，就是和他們關系好的服務員過生日，他也要張羅。為此，一大部分服務員認為老杜這人講義氣，倒是胡經理那樣講原則的落不著好了。他們在一起喝酒聊天，有時候也集體謾罵胡經理。老杜這人多才多藝，話說得中聽，歌也唱得地道。端午節聯歡的時候，他的老婆孩子也被接來了。這是華姐的決定，不但老杜的家人來了，另外兩個師弟的女朋友也被請了來，這是華姐慣用的接人待物的手法，給你來個意外驚喜，然后你會感激她，為她盡力工作。

老杜他們得到了這樣高的榮譽，是我和胡經理所不敢想象的。老杜當時抱著女兒手拿麥克風的形象感染了很多人。老杜說，在這個歡樂的節日里，我很感謝總經理能夠讓我們一家團聚，下面我唱一首歌，把這首歌獻給酒店的每一位員工。老杜一開口，就把大家給震了。老杜說得沒有唱得好聽，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那天場面火爆，老杜幾乎被鮮花包圍了。胡經理那天也唱了歌，胡經理受過專業訓練，歌唱得好也是華姐相中她的原因。她那天唱的是《不白活一回》，我聽見后廚的人小聲說，真是不白活一回，連喬哥都讓上了。

一段時間里，酒店的生意不錯，大家似乎都忘了彼此的矛盾。日子過得很平靜。酒店不忙的時候，我就和小飛一起在門口站位。原來胡經理時常到門口監督張揚和吳迪的站位，我到門口后，胡經理就把任務交給了我，不再過問她們的事了。張揚和吳迪不喜歡小飛，小飛說話太下流，上次解釋“上了”是啥意思時徹底傷害了兩個漂亮女孩。那種事情在女孩心中是神秘神圣美好的，可小飛的說法一下子破壞了這一切。她們更多地想到了丑惡和骯臟，進而開始討厭小飛這個人了。我漸漸發現，這兩個女孩子一個心細聰明，一個天真傻氣。張揚的傻氣不是那種智力低下的傻，她是天真的傻。跟吳迪比較，張揚好像涉世不深，什么事情都不明白。說話總愛問為什么，好像世界上那些丑惡的東西，她都不太理解似的。為什么這樣？這是她時常要問的問題。從善良這個角度來講，張揚要比吳迪可愛一些。

吳迪一直對張揚有意見，有時候站位倆人就分開。不大的一個門廳，倆人分得很仔細。這邊進來的客人歸吳迪管，那邊進來的客人由張揚負責。有一天我跟吳迪開玩笑，說她小心眼。沒想到吳迪生了氣，還哭了鼻子。我沒轍了，吳迪說你們都向著張揚，跟她在一起我受的累多。我后來注意觀察了一下，真的像吳迪說的那樣，張揚站位的時候時常走神，錯過了客人。而補救的往往都是吳迪。這樣來來回回往樓上送客人，吳迪的工作真的不清閑。華姐來吧臺幾次，就把張揚的毛病看出來了。華姐把張揚叫過來，問她耳朵是不是有毛病。張揚就哭了，說總經理，對不起，我耳朵聽力不好，我騙了你。原來張揚從小就沒有媽媽了，后媽進門后有一次打了她一個耳光，從此耳朵就失聰了。她在原來那家酒店里就是因為耳朵的問題被老板解雇的，本來想在這里瞞過所有的人，可時間一長還是露餡了。

張揚哭著鼻子收拾行李要走人，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我去華姐辦公室，問華姐真的要把張揚開除嗎。華姐說誰說要把張揚開除了，她干得好好的。再說，這孩子命這么苦，她愿意就在這干下去吧。我把總經理的決定告訴了張揚，張揚又笑了。沒事的時候，跟張揚嘮嗑，我問她耳朵的事情，張揚都跟我講了。我還問過她有沒有談過戀愛，她點頭。我說你講講，張揚說那個男生年齡很小 ，可他知道疼人，平時姐姐姐姐地叫著。在那個酒店里開始就他知道我耳朵的秘密，他還說掙夠了錢幫我治耳朵。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說，姐，咱們處朋友吧。我很感動，長這么大，頭一次有人跟我這么說話，這么關心我，然后我們就處朋友了。結果沒過多久，我跟他就黃了。他心眼很小，時刻盯著我，我跟別的男孩子說話他就氣得不行。跟他處朋友很累，我就跟他分手了。我說，你們發展到哪一步了？張揚瞪著我，你怎么問這么下流的問題？我說怎么下流了，是你想得太下流。張揚笑了，說就“錛兒”了幾下。張揚說的“錛兒”就是接吻。張揚離開鄉下老家在外邊混了好幾年了，我問過她攢了多少錢。張揚的眼神暗淡下來了，說現在沒有攢下錢。我說那你掙的錢呢。張揚開始給我掰著手指頭算賬，什么零食，什么化妝品，什么朋友過生日。還有弟弟在讀高中，學費她也得掏一半。我替她鳴不平，說你后媽對你那么兇，你還管弟弟干什么。張揚吃驚地看著我，為什么不管他？我后媽是對我不好，可我那個小弟弟對我好。我小時候挨打，我小弟弟總是護著我。

說到同父異母的弟弟時，我發現張揚的眼睛開始濕潤了。

張揚接著說，等我小弟弟考上大學，我再攢錢給自己治耳朵，我都打聽好了，北京能治好我的耳朵。有一次我極其嚴肅認真地逗張揚，我說假如我沒有妻子沒有孩子，現在向你求婚你會答應嗎？張揚說別鬧，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我說你說實話，讓我心里有個底。張揚努力了半天才說，我會答應的。大哥，你很可靠，可我不會破壞別人的家庭，我恨第三者。我終于憋不住笑了起來，張揚知道上了我的當，氣得臉通紅。為什么耍我？你不是說真誠地談話嗎？吳迪一直在旁邊聽著，突然陰著臉對張揚說，我到時間了，你來站位吧。吳迪臉色很難看，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張揚過后不依不饒，我到底還是認了錯，并向吧臺里幾個女孩子保證，再也不鬧了。張揚懲罰我請她吃了兩個麻團，我回老家的時候，她給我兒子買了一個毛毛熊。我很覺過意不去。以后，真的不跟她鬧了。

我們酒店的這條街上，有很多咖啡吧，我卻是一次都沒有進去過。中秋節前，吳迪突然找到我，不由分說把我拽進了黑金子咖啡吧。坐在封閉很嚴的包間里，我學著趙本山的語氣說，大妹子，你先別點咖啡，我心臟不好。吳迪被逗笑了，接著就哭了。我蒙了，看四外，墻上只有一張女人裸體畫，據說掛這樣的畫現在很流行，光屁股不叫光屁股叫人體藝術。我說吳迪咋了，大哥愛開玩笑，你別真生氣啊。吳迪說，大哥你得救救我，我懷孕了。

吳迪到歌廳唱歌，遇到了一伙無賴的糾纏。關鍵時刻，是老地方酒店的老板解救了她。吳迪跟老板就熟了，后來糊里糊涂地就跟老板上了床，沒有想到只有三次就懷孕了。找老板，老板說他正在離婚，要吳迪先把孩子打掉，然后來酒店做領班，結婚得等一步步轉正。吳迪說我要做大堂經理，老板就生氣了，說現在的大堂經理是我小姨子，怎么開除她。吳迪說連老婆都要離婚了，小姨子有什么可怕的。老板不耐煩了，說她不也剛為我打完胎嗎？我咋這么倒霉啊，弄一個種一個。吳迪就傻了，吳迪還知道那天糾纏自己的無賴都是老板的朋友……

我費力地咽口唾沫，說不是大哥不幫你，這事我真管不了。老地方的老板是有背景的人，我惹不起他。吳迪說，我不是讓你找他算賬，我是想讓你帶我去打胎。這方面的事情我不懂，我去醫院怕他們問，到私人診所也不好辦，人多我害怕。

我說要不這樣吧，你吃藥，我們家你嫂子就這么打過胎，就是錢貴點。你沒錢大哥借給你。我去給吳迪買藥的時候又猶豫了，吃藥要等二十四小時，女生宿舍三十多人，再加上沒事串門的男生，吳迪一有反應馬上就會露餡了。還有，吃藥不能保證把她肚子里的雜碎徹底打干凈，趕上點背，還得重新做人流遭二回罪。怎么辦呢？據吳迪講肚子里的孩子四十多天了，這些天她感覺有些惡心了。事不宜遲，我馬上去了一家私人診所，就說自己的女朋友懷孕了，想秘密做人流。那家診所還挺好說話，不但給打了折，還答應晚上做手術。

那天晚上我和吳迪并肩走在街上，吳迪很緊張，渾身打著哆嗦。快到那家診所了，她突然站住了，撲進我的懷抱，說害怕，從小她就暈針。我安慰她做人流不用打針。很顯然作為少女的吳迪對人流的事情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一會兒醫生如何將她肚子里的孩子弄出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沒事的，我在外面給你鼓勁。我和吳迪這樣的場面時常能在運動會上看見，一般教練都是這樣在上場前鼓勵他的隊員的。眼下吳迪就是我的隊員，我鼓勵她要面對的是女人來到這個世界所要經受的苦難。我在診所外面等吳迪做手術，緊張得汗都下來了。要是讓熟人看到，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好在吳迪一旦脫了衣服還是很堅強的，她沒過多久就自己出來了。臉色很蒼白，不過還帶著笑，像得勝回來的勇士。診所的老太太直埋怨我，怪我不進去幫助吳迪穿衣服。我滿臉通紅，說我暈血。老太太就遞給我一只塑料袋，里面是血乎拉的肉團子。我一陣惡心，勉強接過來。老太太說，你扔垃圾堆去。垃圾堆在診所外面很遠的一條大溝里，我不敢走得太近，站在遠處扔。又怕扔不準，掄起來，轉了幾個圈，塑料袋帶著風聲，飛了起來。這下可好，塑料袋沒有按照我預想降落，照直飛向了一棵干巴樹，竟然牢牢掛在了干巴樹杈上。我飛快地逃離了，一路上沒有敢回頭看一眼。回來的路上吳迪突然說，大哥，我請你喝咖啡吧。我罵她一句，你心還真不小啊，還不趕快找個地方休息去。吳迪去了她的一個朋友家，打車走的。我像賊似的溜回了酒店。

吳迪五天后就正式上班了，我既沒有勸慰她，也沒敢問她的身體情況。不過，沒過一個星期，吳迪就炒了飯店的魷魚。我這回問了吳迪原因，吳迪瞪我一眼，說我站在那感覺四周全是嘲笑的眼睛，還有你，知道了我太多的秘密，我受不了。我面對著吳迪久久無語。

吳迪臨走的那天晚上半夜敲響了我的門，我隔著門問什么事，她說有衣服落在包間里了。她進來后卻坐在我的床上，說，大哥，我不知道拿什么報答你。我說吳迪你沒有拿我當大哥，大哥不是那樣的人。吳迪說大哥過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從明天起，我就不認識你了。我說我不后悔，并且會為你守著這個秘密的，我想問你，從這里走了，你到哪里去？吳迪笑了，說我去老地方，去當領班。我不能便宜了他，我得跟他結婚。我無語，我知道我是勸不了這個非常有主見的女孩子的。吳迪沉默了一會說，大哥，你真不要我？我說真不要，咱們是朋友。還有你這孩子，剛做完手術還沒有半個月，老板要你也不要給，會得病的。吳迪不好意思了，說那好，大哥你休息吧，我走了。

吳迪第二天就走了，去了老地方，真的做了領班。聽說不久，她就成了大堂經理。再見到我們酒店的人她顯得很冷淡，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有一次我在市場買水果，她也在攤上買。我叫她，她看見了我，說不認識我。我就不說話了，目送她上了一個胖男人的摩托車。我發現她一直沒有回頭，頭緊緊地貼在那個男人的背上。直到從我的視線里消失，都保持著這個姿勢。我不相信她會忘了我，忘了我們一起去診所的經歷。我路過我們去過的地方，那棵干巴樹上還掛著一只塑料袋，不知道是不是我扔上去的那一只。

我們酒店叫紅梅的女孩子一共有三個，前廳倆后廚一個。宋紅梅是個個子很高的女孩，經理很賞識她，她在女服務員當中干得是最好的，光瓶蓋費一個月就能掙一千五百多塊。酒店的酒水都是一些經銷商提供的，服務員推銷出去一瓶，他們就給相應的瓶蓋費，高的瓶蓋費二十多塊。實際上這是商家一種不正當的競爭，受傷害的是消費者。酒店沒有損失，都縱容這樣做。宋紅梅工作很有一套，她總能把最貴的酒水推給客人。可惜的是她只干了四個月就走了。她家就在郊區，家里有大棚，父親出了車禍，傷了大腿，沒有人進城賣菜，她就回去了。她騎著摩托車進城賣菜，來我們酒店一次，來送山野菜。我留下了五斤，很顯然宋紅梅很不滿意，說大哥，再留點吧。我苦笑說紅梅，你在酒店也待了那么長時間，你應該知道一天能賣多少。價錢我可以高一些給你，數量就不能添了。宋紅梅很失望，說那我不送了，還不夠摩托車的油錢呢。從此，這個紅梅真的沒有再來。

小個的許紅梅是后招來的。那是早晨，大家還沒有上班，她背著一個帶小兔子的背包一扭一蹦地進來了。她沖我說保安大哥，這招服務員嗎？我就留下了她，等胡經理來驗收。她很勤快，幫助我干活，主要目的是給我打溜須。我就告訴了她待會兒胡經理要考的菜名，我仔細觀察過胡經理，她考服務員第一件事是寫菜譜。如果字不會寫，往下就不用考了。在我的指點下，許紅梅很容易就過關了，她沖我做鬼臉。她是個鬼精靈，鬼點子特多，膽子也大。跟后廚冷拼的學徒大君搞上了對象，竟然跑到小包間里接吻。我無意間撞見了，想不到她竟然沒有慌張，跟大君說這是咱大哥，你先下去吧。我說紅梅，酒店的規章制度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可要開除的。許紅梅笑嘻嘻地又給我捶背，又給我揉腰，說老爺子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我不就玩玩嗎？我說你挺大個姑娘咋不知道害羞啊。她嬉皮笑臉地說，那你躲包間里跟胡經理親嘴我還看見了呢。我氣得沒辦法，好好，你無賴你，看我不收拾你。許紅梅說可你是我大哥，我得替你保密。我惹不起她就放了她，她跟我就熟了起來，下班敢從后面扳住我的脖子打提溜。不久，她還是被開除了。工商局稽查隊接到顧客投訴，說我們酒店不給顧客開正規的發票，開的是白條。酒店被罰款五百，一追究才知道是許紅梅借口發票沒了，給顧客打了白條。而實際上她從吧臺上早已經把發票領走了。她要發票干什么，誰也不知道，據說她一直不給顧客發票。她走的那天，余下的半個月工資被扣下了。她去宿舍收拾東西，我負責看著她。她第一次沒有嬉皮笑臉，我想安慰她幾句。她沖我說，滾，貓哭老鼠。她一直認為我是有能力在總經理面前保下她的，張揚那次她是知道的。可她的性質跟張揚不一樣，我沒辦法，從心里講也不想保她，她的做法實在是太可氣。小小的年紀，這么有心計這么愛錢，那還了得。她故意磨蹭，耽誤我的時間。我耐心地給她講做人的道理，她見我沒有同情她的意思，終于哭了。最后抹著眼淚出門時，只說了三個字。那三個字說得很清晰，跟她的年齡身份和長相都極不相稱，她說操你媽。許紅梅的事情出了后，我馬上建議以后顧客的發票統一由吧臺付，服務員不能接觸發票了。

我懷疑這個許紅梅是個小狐貍精，她很快就在別的酒店上班了。晚上打電話騷擾我，炫耀她的本事，繼續誣陷我親嘴，不但親胡經理還親張揚。我忍無可忍，警告她再扯這套，我就給她酒店老板打電話，抖摟她的丑事。她慌了，說好了好了老爺子，我不是舍不得離開你嗎，我再不打電話了還不行嗎？我說你變態你，扔了電話。這死丫頭果然沒再給我來電話，像塊石頭一樣咕咚一下沉入人海，再沒有消息了。

最穩重的紅梅是后廚的紅梅，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大伙都叫她紅梅，沒有人說她的姓。這個紅梅實際上長相要勝過前廳那兩個，只是她穿的衣服是白色的工作服，沒有前廳的鮮艷。老杜的人馬是四處搜羅來的，朋友的朋友介紹，哥們的哥們推薦。紅梅是跟面點師一起來的。面點師是一個和藹的大姨，老杜的面點包給了大姨，每個月給她一千五百塊錢，她帶的徒工就是紅梅。據大姨跟我講，紅梅是原來酒店的服務員，因為人勤快經常幫助后廚干活，跟大姨就認識了。紅梅是個上進的孩子，她跟大姨成了朋友，說自己都二十六了，不想再干服務員了，想學個手藝，要大姨收下她。大姨心善，也覺得女孩子干服務員也不是個長久營生，老杜這里正缺人，就把紅梅帶來了。紅梅手巧，教啥會啥。大姨就破例每個月給紅梅三百塊錢。

紅梅干的活都是重活，早晨她得第一個來做員工的飯。要是來晚了，上班開不了飯，禍就惹大了。有時候，我聽見后廚叮當地淘米，一會兒卻沒有動靜了，我怕出什么事，就進后廚看，發現紅梅趴在蒸鍋上睡著了。有一次我忍不住說紅梅，別燙著你，要不我給你看著。紅梅醒過來說不行，你早上事也挺多，蒸鍋這些日子不好使，總跳閘，一跳閘飯就夾生，師傅要罵的。我說，那你以后早點休息。紅梅說，不行，咱宿舍三十多人，有的一晚上都不睡覺，一有動靜我就睡不著了。這些女服務員是太不像話了，大半宿都在鬧。

在我注意紅梅的時候，老杜也開始注意她了。我只好知趣地撤了出來，我跟紅梅接觸，沒有別的目的，也攪在里面容易出閑話。老杜有時候干完活說跟紅梅嘮兩塊錢的，大家都在起哄。想不到時間一長，老杜跟紅梅真的有了感情。大姨被解雇就是因為這個。

大姨那天來做飯，對我說，以后去撫順一定到她家去玩。大姨的家是撫順的。我問怎么了。大姨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唄。大姨話里有話，我就追問下去。大姨說廚師長總是難為她，她明天就走了。我說那面點怎么辦，沒聽說老杜找人啊。大姨說老杜想讓紅梅干，嫌她給紅梅的工錢太少。大姨很無辜地說，你要知道，跟著別人學徒是不給錢的，我這樣做是對得起紅梅的。老杜非要我給紅梅漲工資，一定是有所企圖的。幸好紅梅只學了我的一點皮毛，大姨的手藝還有很多沒有露呢。

紅梅送大姨走時哭成了淚人，這是張揚告訴我的。

紅梅再來上班，腦袋上的帽子就變高了。原來在后廚從帽子上就可以看出等級的分別來。紅梅戴上了師傅的帽子，說明她已經徹底被老杜扶到了面點師的位置。據內部消息，紅梅的工資由三百漲到八百，老杜又花三百雇一個徒工來幫助紅梅。在這件事上紅梅不是最大的贏家，老杜是，老杜又省了四百元錢。紅梅這些天上火，她上火很有意思，脖子上揪得紫紅紫紅的，這是她老家敗火的土辦法。大姨臨走時場面很尷尬，紅梅哭著說師傅是我對不起你。大姨笑了，說紅梅，從現在起，咱倆的師徒關系徹底斷絕了，我以后沒有你這個徒弟了，也不會再收徒弟了。

張揚說廚師長為什么不留下大姨，大姨多好的人啊，我們宿舍的衛生都是她給搞的。她一走，又亂成豬圈了。我瞅著張揚苦笑，在張揚的眼里，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那么純潔，人和人不會有那么多矛盾。我說如果讓張揚做上帝，這個世界就和平友愛了。張揚來了精神，說我要是做上帝，就讓紅梅姐和大姨和好，讓總經理發財，讓胡經理不再兇巴巴地罰款。我說你再讓我離婚，然后你嫁給我得了唄。張揚說，不，我不讓你離婚，我讓你娶三個老婆，都是母夜叉，一天揍你三回。還有你一直在褻瀆上帝，調戲上帝，我還沒有想好怎么懲罰你呢。我說甭想了，麻團我都買好了，在吧臺里藏著呢。

華姐對大姨的走也是不滿的，畢竟大姨是出色的面點師，而紅梅不是。老杜說，經理你放心，面點這塊不會出亂子。老杜說到做到，重點抓面點這，想不到老杜在面點上也是有一套的，不但各種面食很精通，就連一些點心也難不住他。這樣老杜和紅梅接觸的機會就更多了，有幾次我進后廚，發現閑著的紅梅在織毛衣，不久老杜就穿上了新毛衣。毛衣的花色很好看，老杜臉上陽光燦爛幸福得很。

那時候我跟老杜已經面和心不和，關于他和紅梅的事情都是聽張揚說的。張揚這人最單純，不會防范別人，問啥說啥。張揚說她的床挨著紅梅的床，晚上紅梅總是小聲哭呢。我開始以為是為了大姨走的事情，后來才知道不是，老杜有一次跟紅梅動了手腳，紅梅打了老杜一個嘴巴。大家都知道老杜家里有老婆，端午節來我們酒店時大家都認識。紅梅不想做第三者，要走，可是紅梅一走老杜的面點就沒有人干了。紅梅又不放心老杜，怕挨經理的訓斥。所以只有自己哭，上火就使勁揪脖子。老杜也跟小舅子保證，再不糾纏紅梅了。老杜的小舅子也在后廚當徒工，平時就怕老杜一個人，老杜從紅梅后面抱住她，想強行干那事讓他小舅子看見了。老杜的小舅子是老杜老婆安插在老杜身邊的一個間諜，一直看著老杜呢。老杜請小舅子喝酒，說你別凈咬著我不撒口，去年你把服務員的肚子搞大了，還不是我給你在后面擦的屁股。我都一直沒跟你姐說啥，你卻要出賣我。再說我又沒干啥，隔著褲子我們是鬧著玩，鬧著鬧著鬧急了。老杜小舅子就說，姐夫，秋天到了，我還沒有毛衣呢。老杜把紅梅織的毛衣脫下來，說給你吧。老杜小舅子從此就穿著紅梅織的毛衣晃，毛衣大好幾號，穿在他身上像袍子。

老杜在我們酒店的霸道是出了名的，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老杜絕不放過不利于后廚利益的每一個人。打掃衛生的老太太有一天看見后廚的小徒弟在洗紅蘑菇時，把很大一塊根給扔掉了。買來的紅蘑菇要三十多塊錢一斤，老太太會過日子，心疼，就上去說了小徒弟兩句，沒想到老杜知道了，在背后罵了老太太很多難聽的話。后廚的人再上廁所解手，拉屎偏偏不瞄準了拉，弄得廁所蹲便沿上全是屎。老太太用水沖不凈，每次都得用抹布擦。這樣還不算，這幫小子使勁在廁所里吸煙，煙頭手紙統統往蹲便里扔，有時候就堵塞了。氣得老太太直勁抹眼淚干沒辦法。

我們酒店的后廚跟我們這棟樓不是一體的，后廚在住宅樓的一層，是華姐后買下鑿通的。后廚燒的是液化氣，四個大液化氣鋼瓶像四顆炸彈埋在住宅樓的樓下。二樓是新結婚的小倆口，剛結婚就來酒店找老板說事。他們通常情況下是不能見到老板的，我跟他去樓上看了看，我的天，地板熱得能燙腳。男的說在屋里不穿衣服都熱得喘不過氣來呢。后廚的就哄笑起來，嘀咕剛結婚正好不用穿衣服了，愿意啥時候干就啥時候干。我跟華姐把情況說了，華姐說樓是我買下的，聽他們的酒店就沒法開了，這樣吧，往后廚的房頂上粘層隔溫板。這邊剛完工，這家小兩口又來找我，說引風機的大煙囪正從他們家窗邊爬到樓頂。原來好好的，最近老漏氣，他們家屋里熏得黑糊糊的。我上去看了，知道是后廚這幫小子使的壞。我收拾了幾回，才算把煙囪修好。這還不算，后廚的家伙們晚上喝點酒，用石頭把樓梯間窗子玻璃一塊沒剩下都砸碎了。我只有代替華姐登門道歉，并給人家換上了新玻璃。

酒店的男宿舍和女宿舍都在這棟樓上，從我們酒店開業那天起，樓里的居民就倒霉了。首先是居民反映男宿舍半夜擾民，電話都打到市長熱線那去了。華姐責成我處理此事，規定他們晚上不準超過十二點回樓。老杜也緊急給后廚開了會，表示遵守酒店規定接受我的監督。問題是他們回屋后也不睡覺，來回走動，洗衣服，打撲克，樓下還是休息不好。開始這種情況只限于男宿舍有，后來女宿舍發展得更甚。不是男宿舍聽話了，是他們在女宿舍有了各自的目標，中心開始轉移了。真搞對象的，純是瞎胡鬧的，搞不到鬧心的，生氣黃了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現象逐漸多了起來。居民們開始反抗了，我在酒店里住，時常被半夜電話聲給弄醒。有一次一個老人凌晨三點給我打來電話，帶著哭腔說，他老伴心臟不好，樓頂上我們酒店的人還在鬧呢。

我穿衣起來，管不管得先請示華姐。華姐也正在睡夢里，接到我的電話也很氣憤，說你馬上上樓頂，抓住是誰，馬上開除。我打著手電從天窗鉆了上去，見后廚一個徒工正和一個服務員一邊喝酒，一邊使勁跳舞呢。我大聲訓斥了他們幾句，本來不想跟華姐說，可那個徒工沖我瞪眼。我說你橫什么橫，半夜擾民你還有理了。他打著口哨使勁跺腳，我就擾民了咋的吧，我告訴你我來樓上玩，只有杜師傅管得著，你算老幾。我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說好，我明天就讓你走人。我沖那女服務員說，你跟我下來。哪想到那女服務員早已經叛變了，斜著眼說，大哥，你有病吧你，誰搞對象你都來氣。讓你來，你又不敢。你和胡經理整天算計人家后廚，誰不知道。你呀，就是老板身后的一條哈巴狗。

事情的結果不難想象，老杜最得力的徒工被開除，那個女服務員也因為謾罵我而被打發走了，并被扣了工資。老杜表示服從酒店的決定，揮淚斬了馬謖。老杜現在終于弄明白了一個道理，其實他真正的敵人和對手不是那個胡經理，而是我。我知道老杜他們的習慣，只要跟誰不對付，在外邊喝酒的時候罵的人就會是誰。這些天，我在他們嘴上出現的頻率肯定是要超過胡經理的。既然臉皮已經撕破，就沒有什么可忌諱的了，索性就做個黑臉包公吧，你們不是公然叫囂只聽老杜一個人的嗎？只要違反酒店規定，我就決不手軟。亂扔飯菜的，打鬧嬉笑的，擾民胡鬧的統統被我管理住了。

老杜的后廚特別抱團，除了海鮮大廚一直不參加他們的整人集團外，剩下的人只要哪里有事，就會蜂擁而上。華姐已經在會上公開支持我的治理整頓，宣布雖然我沒有任何職位，但是卻有絕對的管理權。如果誰要是頂風而上，我可以直接開除。不久，發生了一件事，老杜徹底輸給了我。

后廚老杜的那些徒工一直跟前廳的傳菜員摩擦不斷，傳菜員一直都忍著。這次摩擦升級，雙方不是因為工作，是為了爭奪女服務員。前廳的兩個傳菜員被后廚八個男生按在酒店大廳里打。我正好趕在跟前，上前勸阻。可沒有聽我的了，雙方亂成了一團。經理們正和老杜開完例行會議下樓，見場面混亂。老杜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廚的就惡人先告狀說，說我帶頭打了后廚的。老杜的怒火一下子就升騰起來。從他動作上可以看得出來，老杜是打架好手。他像一頭豹子一樣撲向了我，同時嘴里說大哥你欺人太甚了。老杜的個子比我矮半頭，我完全可以躲開他的襲擊，可他要打我的表情激怒了我。他打我的欲望實在是太強烈了，我沒好意思躲避，拳頭打中了我的頭部。有了老杜帶頭，后廚早就仇恨我的小伙子們一起沖向了我，小飛和張揚拼死護駕，才幫助我逃出重圍。小飛拉著我跑出酒店，找兩把砍刀回來，說大哥咱拼了吧。我說小飛你沒腦袋啊，領我上醫院。小飛沒反映過來是怎么回事，說大哥我跟你當保安真窩囊啊。我笑了，說老杜這回完蛋了，現在就看我怎么收拾他了。小飛終于明白過來了，說還是大哥有謀略，上醫院做CT做B超，做拉皮順便把包皮也割了，整死他們。

在搶救我的過程中，張揚表現英勇。抓住老杜的脖領子死活不松手，還直勁問為什么。老杜在幾個經理面前公然打人，而且經調查，我沒有任何責任。老杜的風度全失，徹底輸給了我。我沒有在醫院做包皮切割手術，回來頭包著繃帶照常工作，華姐安慰我，說想開除老杜。我說別，我知道酒店現在的處境，老杜走了，酒店就停了，我會以大局為重的。讓老杜公開道歉就完了。老杜能屈能伸，在酒店員工大會上道歉，并開除了告惡狀的徒工。并且愿意賠償我的醫療費五百塊。老杜沒有傷筋動骨，還在酒店上班。這讓小飛很氣憤，認為我沒有達到目的。可我知道，老杜傷了元氣，他在酒店再也不敢飛揚跋扈了。

胡經理在三樓碰見我，叫我進她的辦公室。她看我的腦袋，關心地問疼不疼。還提醒我，老杜以后更不好對付了。我笑了，說咱只抓好咱的工作，我敢保證我不犯錯，他老杜能嗎？他能，他手下三十幾個人能嗎？果然，一條線索又浮出水面，老杜的另一個徒工偷著從后面端走了一盤排骨，打掃衛生的老太太積極報了案。那小徒工被人贓俱獲，老杜沒有了話說。華姐處理完這件事情，要我把后廚的小門配上一把鎖。干完活，我就鎖上門，把三十幾個后廚員工幾乎是圈了起來。每次鎖門時，我都看見周圍很多雙憤怒的眼睛。看來，我跟后廚的矛盾不可緩和了。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冬天。前廳的服務員在走馬燈似的換，老杜后廚的徒工也換了幾次血。紅梅還在兢兢業業地工作，一直沒再提不干了的事。老杜在前邊失利，注意力又轉移到紅梅這。他現在跟紅梅成了好朋友，紅梅不太躲著他了，我進后廚的時候，時常看到他們坐在一起說話。紅梅現在很開心，張揚說她和老杜把話說開了，紅梅現在做老杜的妹妹了。老杜的衣服現在都歸紅梅洗。

老杜在元旦之前回了一次家，元旦酒店有活動，他提前回去休假。沒有想到一去就一個禮拜，沒見回來。老杜的兩個師弟也不知道老杜發生了什么事情，打電話打手機都不通。華姐很著急，第八天就去了老杜的老家。晚上老杜跟著回來了，臉色很憔悴。老杜在老家究竟發生了什么，是后來一位副經理跟我透露的。副經理本來跟老杜沒有利害沖突，只負責管賬務，可老杜跟紅梅的事情她早有耳聞。副經理的老公正跟她鬧離婚，就是有第三者插腳，所以很反感老杜，不喜歡老杜的油滑。這次她陪華姐去了老杜的家，才知道老杜的后院失火。老杜的徒弟多，他來我們酒店時怕老婆沒有人照應，就托付給了一個徒弟。老杜這次回去是晚上，開了房間門才發現徒弟正赤裸著身子抱著同樣赤裸的老婆睡覺呢？老杜很氣憤，沒有想到徒弟照顧得太多了。老杜老婆是老杜的師傅介紹給他的，老婆去找師傅幫忙。師傅很有威信，強掐脖老杜才沒有馬上離婚。華姐去他家時，老杜正抱著可愛的女兒哭呢。老杜老婆在醫院，師傅說情成功后，老婆就喝了藥，正在醫院搶救呢。老杜說，這個家就這樣毀了，要不是想多掙幾個錢到外地打工，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老杜老婆的叛逆促使老杜和紅梅的關系有了進一步的發展。老杜的頹廢是被紅梅的青春和熱情激活的。紅梅代替啞了嗓子的老杜發號施令，使酒店元旦期間的活動完成得很成功。老杜很感激紅梅，感激的方式竟然是要求和紅梅解除兄妹關系，老杜正式跟紅梅求婚。紅梅過生日，老杜到外邊的酒店張羅好了，切完蛋糕他就給紅梅跪下了，發誓要娶紅梅。紅梅已經知道了老杜老婆的背叛，見老杜跪著求婚卻慌了手腳。老杜一使眼色，徒弟們就呼啦一下都跪下了。只有老杜的小舅子沒有跪。老杜的小舅子罵，杜小三，你個王八犢子，你對得起我姐嗎？老杜的一個徒弟上去就給了老杜小舅子一個嘴巴，說你回去問你姐對得起師傅嗎？師傅都看見了，你姐睡覺的時候還抓著別人的雞巴呢。老杜痛苦地低著頭，一直不起來，紅梅抱住老杜就哭了，說死老杜，我到底躲不掉你，我欠你的吧。

老杜和紅梅的關系正式確定下來后，海鮮大廚突然找到老杜，提出要漲工資。老杜請海鮮師傅的時候，說過以后漲工資的事。老杜給海鮮大廚的工資是五千塊。海鮮大廚帶來倆徒弟，一個貼灶的一個改刀的。海鮮大廚給貼灶的工資是一千五百塊，改刀的是五百塊。海鮮大廚要求再漲一千塊錢。老杜考慮了一下，沒有答應，海鮮大廚就不再勉強，說老杜你再找人吧，我等你的人來了，就馬上走。

海鮮大廚一走，老杜的力量就薄弱了。找了幾個師傅做海鮮都沒有原來的味道好。偏趕上有一個師弟要回去結婚，結完婚老婆要度蜜月不讓來了。火上澆油，老杜火線推上了原來貼灶的一個徒弟。畢竟是新手，見得多做得少，菜的質量明顯不如過去了。而酒店外部的大環境也大大出乎了老杜的預料，來酒店吃喝的大多是公款，吃的是新鮮。酒店開業多半年了，花樣早就吃沒了。老杜的三套菜譜都被吃沒了新意，那些老主顧都到別的酒店吃去了。華姐也做過市場調查，老主顧告訴華姐飯店的飯菜需要更新了。零散來的散客畢竟有限。這么大的酒店靠這點客人是不行的。還有自從與老杜針鋒相對以后，前廳不再為后廚承擔任何責任，老杜被解雇已經是大勢所趨了。華姐并沒有把事情做絕，給了老杜一次機會，限期讓老杜進行整改。這樣酒店的生意時好時壞，又持續了幾個月，終于把春節過去了。正月因為包桌的多，鬧鬧哄哄生意還算可以。出了正月，酒店的生意就蕭條了。華姐有時候急得一到吃飯時間就四處調親戚朋友的車來門口，充當車托，以壯門面。

老杜在春節的時候，還是和老婆離了婚。紅梅已經離開了酒店，回去籌備婚事去了。華姐見老杜已經無心在酒店干了，果斷采取了措施。老杜被解雇，三十幾個后廚人員脫下工作服撤離了酒店。老杜在華姐送他的宴席上表達了他對酒店現狀的無奈和歉意。華姐沒有虧待他，還有兩個多月合同才到期，華姐決定按一年的承包費結算。老杜笑了，說總經理對我的心意我領了，那錢我不能要，咱們合同里說了，因為我們后廚的原因使酒店經營不善，只需付兩萬元的提前解約金。你給我兩萬塊就行了。席間大家都喝了酒。回想起近一年時間的相處，大家都感慨不已。老杜最后舉杯說，我在這個酒店工作期間，只有一件事我錯了，我不該動手打大哥，大哥是個好人。說著他一飲而盡，滿臉是淚。

這一場面我沒有看到，我不是酒店的經理，沒有資格參加那樣的宴會。但胡經理回來把這一切都跟我說了。晚上，前廳幾個人在外面預備了酒菜，非拉我去慶祝一下。我沒有去，老杜離開我絲毫沒有勝利的感覺。老杜失敗了，但我知道老杜的失敗并不等于我的勝利。那天酒店沒有什么事情，服務員都躲在包間里。只有小飛一個人站在大門口，見有客人來就說酒店座位已經滿了，您改日再來吧。華姐叫人打開所有的燈，給外人以爆滿的假相。我發現每一個服務員都不開心，她們知道發生了什么。

胡經理問我為什么情緒很低落，我感嘆著說老杜這人啊……胡經理跟我總結老杜失利的原因，說老杜這人挺有才華的，就是太霸道。我就在想老杜為什么這么霸道呢？我后來明白了，老杜其實跟我一樣，也是這個城市的外來人，他怕別人的欺負，想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主動去打擊別人。在打擊別人的過程中自己也傷痕累累，傷害是不經意的，卻是那樣深刻。不只老杜，胡經理不也這樣嗎？我不也這樣嗎？

華姐做一些事情很高明，有點神不知鬼不覺。酒店僅僅停業一晚上，第二天就正式營業了。像老杜來時一樣，三十幾個后廚工作人員呼啦一下就到了。華姐的閃電出擊，令大家瞠目結舌。包后廚的廚師長不是別人，是原來的海鮮大廚。看來華姐早在海鮮大廚走時就已經給后面埋下了伏筆，說不定海鮮大廚的出走，就是華姐的安排。海鮮大廚為人和藹，不像老杜那樣處處顯著霸氣。

酒店的廣告同時轟炸了當地的報紙和電視臺，生意又開始好了起來。就在人們開始忘記老杜的時候，老杜又殺回來了。老杜帶著一伙人在海鮮大廚下班的路上襲擊了他們。海鮮大廚被打傷，傷勢很重。老杜這人，真的惹不得，他的報復心很重。胡經理那些天害怕下班，也怕遭老杜的算計。我安慰她說沒事，老杜不會收拾我們倆的。老杜這人痛恨的是出賣他的朋友，還有偷他老婆的人，我們是因為工作跟老杜有矛盾，他不會回來報復的，還有他跟紅梅快結婚了，新娘子不會同意他接著這么干的。海鮮大廚帶傷上班，沒有讓老杜看熱鬧。華姐征求過海鮮大廚的意見，看是否要報警。華姐公安局也有人，逮老杜是很容易的。海鮮大廚想了想，說算了，這回我跟老杜扯平了。

華姐稍事停頓，馬上招了一批服務員。原來的老服務員，特別是跟后廚關系過密的全部被辭退了。那樣的舉措也就是華姐能夠做得出來吧，胡經理在會上宣布這一決定時，都有些不相信華姐竟然這樣大換血。除了三個吧臺員是華姐的親信外，只留下張揚一個人，這回算是斬草除根了。張揚問為什么要辭退她們，她們做錯什么了。我告訴她，你看看廚師長去，現在要徒弟背著上班呢。總經理已經給他們重新換了宿舍，可還是被老杜他們知道了，你說除了咱女服務員泄露消息還會有誰這樣做。張揚痛哭了一場，為那些朋友。不久，張揚就有了新的朋友，逐漸又恢復了天性，整天又為什么為什么地呱噪個不停了。

胡經理又被我送了幾晚上，膽子也大了。可有一天，我剛鎖上門，她又回來了，進門就哭。問半天才知道，她家早就出了事。原來胡經理的丈夫幾個月前把他們家的保姆給睡了，保姆跟丈夫要錢，丈夫沒辦法就跟胡經理說了實情。胡經理生氣傷心之后，原諒了丈夫。把自己多年攢的錢給了保姆后，最近她發現這完全是個騙局。丈夫和保姆在合伙騙她，很多時候，丈夫趁她上白班的時間就和保姆鬼混。我給不了胡經理任何的建議，也不知道如何來安慰她，只是傻愣愣地瞅著胡經理抽搭著雙肩發呆。

前些天我接到老家文聯的電話，省文學院要招生，他們已經推薦我去學習。老婆也支持我去，我已經跟華姐說了這件事情。華姐問，你是不是嫌我給你的工資太低了？我說您誤會了，我真想去學習。華姐說你學那個文學有用嗎？回來也不分配，上報社還得有錢送禮。你不掙錢，報社進不去，這樣的事情你還沒經歷過，沒有錢到哪辦事也不行。我去意已決，華姐說那好吧，在學校混不下去了，再回來幫華姐。華姐果然是很有預見的，我后來真的沒有進成報社。我沒有足夠的錢送禮，工作的事情沒有解決。只好自謀出路，選擇了自由撰稿，寫點小稿子養家糊口。

我要走的消息封鎖得嚴，那時候剛和新來的員工混熟了，有些舍不得。胡經理在我要走的那幾天，還是向我表達了她的心情。那天，她把我叫進辦公室，問我是真的要走嗎？我說是。她就哭了，說大哥你能不能不走。我說不能。胡經理這是第一次叫了我大哥。她說大哥你抱抱我，有你在這我心里有底。我說胡經理不行，這樣不好。胡經理撲進我的懷抱，說大哥你叫我小婉，我真的舍不得你走。我僵直了身子，不知道該怎么辦。一股咸咸的東西流進我的嘴里，是她的淚水。

胡經理下班的時候，是我送她走的。那天黃昏天下起了雪，雪花跟我剛來酒店的時候一模一樣。胡經理的摩托車總踹不著火，我幫她打著了火，她戴上頭盔，沖我說一句，大哥你啥時候走，我一定送你件禮物。我不敢想胡經理會送我件什么禮物，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幸虧黃昏的雪花掩蓋了我的尷尬，一會兒我就將搭便車走了。

車來了，雪花落到臉上是溫潤的。我往外拿行李的時候，小飛問，大哥你干什么去？我終于說我走了，說完眼淚就流了下來。張揚眨著大眼睛說，大哥你為什么要走？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傻丫頭，生活中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答案的，但愿張揚以后能懂。

半年后我在文學院收發室撥通了酒店的電話，得知如下兩件事情：其一，胡經理不辭而別，據說是跟喬哥跑南方去了。喬哥攤了事，亡命天涯，胡經理陪著走了；其二，張揚來沈陽了，是跟幾個朋友搞傳銷來了。我曾無數次在沈陽的街頭尋找張揚，尋找那個傻孩子。沈陽的女孩子很漂亮，長得都像張揚，可都不是那個愛問為什么的耳朵有毛病的張揚。

一年后，我離開文學院，回老家找工作受阻，想起華姐臨走時說的話，再次撥通了酒店的電話。接電話的告訴我，原來的酒店已經停業，他們是剛兌來的，老板正在組織員工培訓。

我的眼前馬上浮現出黃昏的雪花，飄啊飄，暖暖的，像一場幸福的暖雪。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