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有兩位如嚴父慈母一般的老師。一位是我的恩師一一尹桂芳老師,另一位就是袁雪芬院長。雖然因為行當與流派的關系,在具體的唱腔和表演上,袁雪芬老師給我的直接指點并不是很多,然而,對我而言,藝術人生道路的每一步,幾乎都留下了袁老師的印記。她對于我的影響,是超越越劇、超越表演本身的。她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影響著我的人生、我的藝術。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沒有袁雪芬老師,就不會有今天的趙志剛。
1973年,正是袁雪芬老師提出了越劇院招收越劇男女合演班,我才有這樣一個機會,在全上海20萬小學生中,被選拔成為了74屆44名學員中的一個,從此走進了越劇的殿堂,站在了越劇的舞臺上。
1974年7月,11歲的我帶著一絲懵懂步入上海越劇團(院)學館的太門。但是,對于當年的我們來說,袁雪芬老師是我們的領導,是一個高商在上的謎一樣的人物。我們在私下里傳說著有關她的種種傳奇經歷、可望而不可及的榮耀。但當面對她的時候,我們卻又往往會因為敬仰和畏懼,而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在那時幼小的心靈中,袁雪芬這三個字,就是越劇。
在學館時期,衰老師是主管藝術教育的,她常關心我們學員的學習和生活。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袁老師,感受到她嚴父般的面孔背后那顆慈母心,卻是源于一次意外。正是因為那次意外,袁雪芬老師在我的印象中,不再是一種概念,而變成了一個活生生地生活在我們身邊的可親可愛的慈母。那是在1978年,當時的我還在學館學習,因為高強度的訓練加上暑天高溫,我在訓練時不慎摔斷了鎖骨。得知消息后,袁老師(“文革”結束回院部工作)立即冒著酷暑來到汾陽路的宿舍看望我。前一天晚上,我因為骨折后首夜難以忍受的疼痛和宿舍的悶熱而片刻難眠。看到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卻強忍著疼痛一聲不吭的我,她心疼得幾乎也說不出話來。她一邊安慰我要安心養病,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對老師說,一邊又著急地說“這個樣子怎么行,小孩子不要熱死啊?”說著,她立即找來負責的老師,從東平路冷庫買了一大塊冰放在我的宿舍里,又找來一臺電風扇對著吹。回憶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和袁老師近距離接觸,她當時說那句話時的嵊州口音,焦急的神態,我至今記得那么清楚。一位藝術家對于一個孩子如此發自內心的關心,令我至今難以淡忘。
受傷后,因為怕父母擔心,我并沒有把這次事故告訴他們。但一人獨自在外,又遭遇如此意外,我的心里其實是既害怕又孤單的。學館老師們的關心、同學們的友情給了我家的感覺,而袁老師那親切的話語和關懷,更讓我感到母親般的溫暖。此后,袁老師一次次來宿舍看望我,而我期待袁老師的到來,也就像孩子期待母親那樣急切,似乎,只要她坐在我床邊,輕聲細語地說幾句,我的病痛就無形中好了不少。
在我剛踏上藝術道路之時,每邁出一步,都離不開袁老師手把手的扶持、指導。她有時像一位寵溺孩子的母親,我取得一點小進步,她都會如此高興。但有時,她又像一位鐵面無私的父親,我略有不足之處,或稍有驕傲,她都會毫不留情面地批評。
1979年,袁老師一手策劃了尹桂芳老師流派演唱會并親自登臺演出,在這次演唱會上,尹老師和尹派藝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概也就是在這之后,我開始陸續在各類社區、小型演出中唱尹派。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滬西工人文化宮的演出,那天我唱了尹派、陸派、范派等許多流派,尹派唱的是《桑園訪妻》,觀眾的掌聲讓我幾乎下不了臺。演出結束后,傅全香老師興奮地把當時的場景告訴了袁老師,袁老師也非常高興,于是決定讓我開始正式學習尹派。我知道,除了男小生的唱腔比較適合尹派音域外,這一安排還包含著袁老師與尹老師的姐妹情深,因為當時“文革”之后的舞臺演出中,尹派常被用來表現反面人物或者小花臉,因此袁老師曾經說過:“我一定要為尹大姐正名。”雖然決定了讓我學習尹派,但袁老師在與我談話時還是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你要很好地繼承,但我們學流派不是目的,是手段,既要有繼承,又要有發展。”這句話,我受用至今,每逢創新,這句話都會給我帶來不少底氣。
從這以后,在一些小型演出、納涼晚會上,我開始逐漸以越劇男小生的身份出現在觀眾面前,受到越來越多觀眾的歡迎。
1981年,越劇中青年演員電視流派演唱會舉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袁老師安排青年團的領導和當年電視臺的資深編導趙慧娟老師一起把我帶到了尹桂芳老師的家中。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敬仰的尹桂芳老師,這次演唱會也是我第一次上電視、也是我首次以“尹派小生”的身份亮相,也因為有了那一次電視演唱會上的亮相,觀眾知道了有一個尹派唱得不錯的越劇男小生——趙志剛。也可以說,是袁老師把我引進了越劇尹派藝術的殿堂,是尹袁兩位恩師,共同扶持著我一步步走到今天。
今日細數與袁老師交往的點滴,驀然發現我這30多年的藝術人生,她幾乎無處不在。而除了那一次次安排,一句句叮嚀,影響我更多的,是她的精神,她為人處事的風范。正如那句“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意義早已超越了藝術本身。作為一名藝術大師,她始終那么平易近人,即使是對于一位為她管理衣箱的工作人員,她也始終幾十年如一日,待之如親生姐妹。而她對于自身的嚴格要求,更是今天很多演員難以做到、甚至是難以想象的。比如說,在剛進越劇院的時候,管服裝的梅瑛阿婆就告訴我們,袁雪芬老師至少在演出開始半小時前就不會與人隨意交談,而是獨自一人進入角色培養情緒,更不會隨意坐下,因為坐了服裝要皺的,這也是對幕后工作者的一份尊重。這些細微的習慣,也一直影響著我,直到今天,許多與我合作的服裝師傅都會贊嘆——趙志剛穿過的戲服,多少年都像新的一樣。每當聽到類似的贊美,我都會微微一笑,心中浮現出袁老師的音容笑貌。這些,都是袁老師教會我的,事雖小,情卻深。她教會我的,是一份敬意——對于合作者的尊重,對于舞臺的敬畏,對于觀眾的尊敬。
相比于我的同輩演員,袁老師對我這個男小生傾注的心血遠比其他人多得多。可以說,我雖不是她的徒弟,卻得到了比袁派弟子更多的關心和指導。我進入學館學戲,是在袁老師主管藝術教育的時候;我從老生改學小生,是袁老師決定的;我跟隨尹桂芳老師學習尹派藝術,是袁老師安排了整個過程;改學尹派后,又是袁老師頂著種種壓力,讓我與金采風、呂瑞英兩位明星“姐姐”合作演出新戲……可以說,袁老師在我身上傾注的心血,要比對她的親生兒子還要多。受到袁老師如此的關愛,我無疑是幸運的,這份愛與期望,是伴隨我一路走來的無聲動力,也是始終不曾停歇的鞭策。曾經面對挫折與誤解,我堅強地挺了過來,這份堅強,不是我一個人的,因為在那些暗淡的日子里,我始終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關注著我,炯炯眼神,足以為我照亮前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