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福斯特小說《霍華德莊園》中巴斯特這一人物回歸自然的嘗試為切入點,從生態批評的視角考察他回歸自然的原因及方式,并揭示這一嘗試的失敗及其原因。在對這一問題的探討中,本文試圖厘清小說中幾種不同的“回歸自然”的方式及其它們與生態思想中“回歸自然”之間的差異,以此管窺福斯特的自然觀,并對以往的研究作一個補充和修正。
[關鍵詞]生態批評;《霍華德莊園》;巴斯特;回歸自然
[中國分類號]I1/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2)05-0096-10
[作者簡介]李婷文(1988—),女,廣西南寧人,廈門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廈門大學生態文學研究團隊成員,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福建廈門 361005)
Title: An Ecocritical Study on Basts Returning to Nature in Howards End
Author: Li Tingwen
Abstract: Howards End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works of E. M. Forster and 20th Century literature. Forsters attitude towards returning to nature which can be clearly inferred from the character of Bast and his condition in this novel is a significant aspect of the authors full view of n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cocriticism, this paper is dedicated to reveal why and how Bast made efforts to back to nature and why these efforts were finally in vain. Through the study of Basts case, we can distinguish Forsters different meanings of returning to nature from the traditional one in the sense of eco-thoughts.
Key words: ecocriticism; Howards End; Bast; returning to nature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 M. Forster)是20世紀重要的英國小說家。他的全部著作包括六部長篇小說、兩部短篇小說集、兩部游記和一部文學評論集。嚴格來說,福斯特算不上多產作家,且他在1928年后就停止了小說創作。然而,對福斯特及其作品的研究歷來不乏其人,他不僅受到同時代人的重視,在“二戰”后更是不斷引發新的研究興趣,掀起新的研究熱潮。20世紀80年代后,他的五部長篇小說依次搬上銀幕,在歐美電影節收獲頗豐,也重新引發研究者和普通讀者的關注與闡釋,《霍華德莊園》(Howards End)就是其中之一。
《霍華德莊園》發表于1910年,被認為是同年最好的小說,使福斯特躋身一流小說家之列,也被認為是他早期最成熟、最優秀的作品。①對這部小說的研究可分為藝術性和思想性兩個方面。藝術性研究如彼得·維道森(Peter Widdowson)的著作①及布雷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的論文②。他們認為,由于福斯特的寫作處于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文學思潮的過渡,其作品既忠實于社會真實和時代精神,又帶有濃烈的象征色彩。此外,也有學者對作品結構,③對其與貝多芬第五交響曲之間關系④進行研究的論文。思想性方面,與福斯特其他作品的研究重點相似,學者對《霍華德莊園》的研究重點關注的是人與人、人與自身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主要探討的是自由人文主義與中產階級道德、知識階層與市民階層、按照經濟狀況劃分的社會階級之間、男性與女性、城市與鄉村、帝國主義與世界主義、人與自然的關系。
20世紀70年代生態批評興起以來,對福斯特小說的生態解讀越來越多。這些解讀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上述“聯系”研究中人與自然分支的強化。多數研究者認為,福斯特的小說在嚴格意義上并不符合生態文學的基本要求,只能歸為自然書寫。對福斯特小說的生態批評主要關注小說對人與自然之關系、城市化工業化以及回歸自然的描寫上,如《福斯特小說的生態批評》⑤及李美華的專著《英國生態文學》⑥中福斯特一章都主要從這幾方面進行探討與批評。但這些研究存在三個較大的問題:一是由于研究者沒有把“生態”和“環境”兩個基本概念厘清,沒有注意人類中心主義這一問題,論文術語使用情況比較混亂,對福斯特小說的解讀存在偏差,甚或導致對其屬于生態文學還是自然書寫的界定出現自相矛盾的情況;二是研究者對生態批評方法運用不當,沒有明確生態批評的基本應用范疇、目的和意義,以致解讀顯得零散或名不符實;三是研究的面過廣,以福斯特小說創作的全貌為對象而未能進行合理有效的分類,導致論述泛化,缺乏一以貫之的問題和思路。
以生態批評的方法對《霍華德莊園》進行研究的論文有姜禮福、石云龍的《〈霍華德莊園〉生態批評視閾下的“和諧觀”》,⑦從小說中體現的人類外部自然與內部自然和諧化、回歸自然及“和諧”的社會意義三個方面進行探討,揭示了小說所倡導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及回歸自然的基本精神。但由于該論文沒有區分生態批評的“生態”與所謂物質生態、精神生態中的“生態”之間的區別,對小說中回歸自然的思想闡釋過度,導致“生態”一詞使用泛化,論述旁生枝節,也誤將福斯特的自然觀貼上生態思想的標簽。《試論〈霍華德莊園〉的生態女性主義思想》⑧則從自然和女性所受壓迫的共同邏輯出發,揭示了小說中自然和女性的命運相似的作用,即消解二元思維方式、價值等級觀念和統治邏輯。作者沒有將自然和女性按照表象相似的類比方法簡單對應,而以兩者處境的共同邏輯基礎切入,在總體上正確把握了生態女性主義批評方法。但在具體的論述過程中各部分存在對自然和女性兩者顧此失彼的問題,且有些闡釋過于簡單化,甚至曲解原文。
倫納德·巴斯特這一角色是衡量《霍華德莊園》中各種關系的重要指標,也是挖掘作者深層思想態度的關鍵切口。作為“聯系”研究的重要切入點,也由于生態批評本身的特殊屬性——無法繞開對種種關系的考察,從研究小說中各種關系角度對巴斯特進行具體分析,將揭示作者對人與自然的關系及回歸自然之思想的根本看法。在以往的研究的基礎上,本文以巴斯特回歸大地的嘗試為切入點,用生態批評的方法從巴斯特回歸愿望的表達、回歸的原因、回歸的方式及回歸失敗的原因這幾個層次入手,深入揭示小說中看似生態的回歸自然思想之非生態性以及這種回歸嘗試的失敗,藉此表明福斯特自然觀和當今意義上的生態思想之間存在的差異,并挖掘其中的內在原因。
本文所探討的“回歸自然”,其意取自生態思想意義上的回歸自然:它不僅是一種人生選擇的考察,而且還指一種生態的人與自然觀,其關注的重點是:“如何融入自然、如何順應自然規律、如何化解人類對生態危機的恐懼等更深的涵義?!雹偌热弧盎貧w自然”一詞暗示了一種指向性的思想,那么這種思想中必然包含與自然相對的另一極,在一般意義上它就是人類社會。因此,回歸自然的思想離不開出世與入世的選擇,但嚴格來說,這種選擇不應是被迫的,而是出自自由意志?!盎貧w”既不能抽離人們在人類社會的處境與感受,也不應僅僅是遁入自然的逃避的手段。
一、巴斯特回歸自然的愿望
《霍華德莊園》中,回歸自然既是巴斯特的愿望,也是主要人物的共同愿望。同樣是回歸自然,不同的人物基于不同的背景有不同的表述及意義。在此,有必要先對巴斯特這一人物的基本經歷作一番考察。巴斯特的祖輩是農人,父母生前做買賣,他則作為波菲利昂保險公司的一名小職員在倫敦工作。他因與一名曾從事不光彩職業的女性杰基結婚而受到家庭排斥。巴斯特屬于下層中產階級,一方面想努力過上體面的物質生活,另一方面又想通過閱讀和參加音樂會提升文化品味。他在一場音樂會上結識小說女主人公施萊格爾姐妹,并因此認識威爾科克斯先生。他因誤信威爾科克斯先生一句戲言丟了工作,喪失了經濟來源,而后又與沖動的海倫·施萊格爾發生關系,導致后者未婚先孕。巴斯特陷入物質和精神上的絕境,他前往霍華德莊園希望向施萊格爾姐妹懺悔,結果被威爾科克斯先生的大兒子查爾斯錯手殺死。在他死后,霍華德莊園歸瑪格麗特·施萊格爾所有,瑪格麗特將莊園的所有權歸入海倫與巴斯特的私生子名下。
巴斯特對回歸自然之愿望的表達,出現在他第二次到施萊格爾家。自音樂會上初識施氏姐妹之后,他將施萊格爾家認做文化的化身,并一直保存著姐姐瑪格麗特的名片。他在一個周末夜游荒郊,妻子看到他徹夜未歸,又碰巧發現了瑪格麗特的名片,遂到施萊格爾家興師問罪。巴斯特前來道歉時遭到誤會,情急之下將自己的愿望與行蹤和盤托出:
“是的,但我想要——我那是想要——你們讀過《理查德·費弗萊爾的苦難》嗎?”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
“它是一本好書。我那時想要回歸大地,你們看不出來嗎,像理查德最后做的那樣。或者說你們讀過斯蒂文森的《奧托王子》嗎?”
海倫和蒂比輕聲呻吟。
“那又是一本好書。讀那種書,你能回歸大地。我那是想要——”他做作地假稱。接著,穿過他的文化迷霧,說到了一個堅實的事實,堅實得像一塊鵝卵石?!拔以谛瞧诹吡苏灰?,”倫納德說。①
巴斯特在這段對話中明確表述了自己回歸自然的愿望。將這一愿望與他的經歷相聯系,可以看出,他回歸自然是基于自己的特殊背景。他在敘述中把自己等同于自然書寫中的文學人物,其敘述夾雜著事實與文學,“混雜著把逼真的想象和失真的想象”,(Howards End:128)與小說中其他人物回歸自然的愿望,以及書中所提倡的回歸自然都不一樣。這種表述上的不同恰恰暗示巴斯特回歸自然的特殊原因和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預示了他的失敗。
人與自然的聯系在小說中作為20世紀初英帝國工業化、城市化背景下人與社會關系的對立面,是作者所倡導的理想關系。
這個著名的建筑拔地而起,那個建筑便在劫難逃了。今天白廳已煥然一新,明天便會輪到攝政街。并且一個月接一個月,馬路的汽油味兒更濃烈,通過更困難,人們彼此聽話更費勁兒,吸入的空氣更少,天空更少見。大自然撤離了:樹葉在仲夏飄零;太陽以令人害怕的模糊透過塵土發光。(Howards End:115)
顯然,作者把倫敦的城市生活當成回歸自然的參照。以倫敦為代表的現代化都市日新月異,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擴張蔓延,造成生存條件的惡化、人與自然的分離,也使都市人成了“游牧民族”,甚至流離失所。而霍華德莊園這座位于城鄉之交的住宅則代表著“大地的容貌”,象征著大地本身。霍華德莊園中的人與人、人與自然以及自然物之間的關系是作者向往的理想關系。小說的主要人物都是中產階級?!爸挟a階級增加了財產,卻沒有在大地上站穩腳跟”,(Howards End:154)他們由始至終都在尋找一處安定的居所,試圖以落腳于霍華德莊園之類的處所獲得內心的平靜,實現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連接??梢哉f,作者所倡導的回歸自然是通過回歸霍華德莊園及其所代表的和諧精神實現的。
二、巴斯特回歸自然的原因
要理解巴斯特回歸自然的失敗,必須衡量這一行動的目的和效果,而目的和效果又由原因和方式決定。這些原因有些是危機使然,有些是自身懇切的追求與渴望,具體表現在裹挾巴斯特的三對關系之中:人與自身、人與人及人與世界。
(一)人與自身
在人與自身的關系中,巴斯特出于失去生命力和身份的危機要求回歸自然。在巴斯特袒露自己回歸自然愿望的那次會面中,作者借施萊格爾小姐的視角對巴斯特形象及其所顯示的身份作了一番描寫:
一個年輕人,蒼白、沉悶,在倫敦如此常見的下垂的胡須上是一雙已滿是哀怨的眼睛,這種人像該指責的鬼影一樣在城市的一些街頭盤桓。人們猜測他是家族里的第三代,被文明吸引到城市中來的牧人或者農人的孫子;像成千上萬的人一樣他失去了肉體的活力,又沒有贏得精神的活力。他身上還留有幾分健壯的跡象,但是原始的好樣兒卻是毫無蹤影了。(Howards End:122)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成千上萬個像巴斯特一樣的農村人由于小型農業無以為繼,也為了擺脫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貧困來到城市;但城市生活并沒有帶給他們所希望的雙重富裕,他們卻“為了一件燕尾服和幾個想法而放棄了動物的榮光”。(Howards End:122)巴斯特努力打拼卻住不起一間半地下室,輾轉多處幾乎流落街頭。他買不起報紙、車票,只能以糟糕的食物勉強果腹,嚴重損害了身體健康。他與杰基同居多年而沒有子嗣,僅僅二十三歲就“蒼白”、“沉悶”,最后由于長期物質貧困和精神折磨,在查爾斯“輕輕一拍”之下就死于心臟病。與土地的分離使他喪失了生命力——不僅是肉體的生命力,也是精神的生命力?!拔业男拍睢斄硪粋€靈魂愿意信仰它的時候就會無限地增長。”(Howards End:131)通過引述諾瓦利斯的詩句,作者恰如其分地揭示出巴斯特回歸自然的動機之一。巴斯特與陌生人分享自己的回歸經歷,所要達到的目的就是讓這些人認可他的信念,被他的精神創造力所征服,從而成為他的精神子孫,以緩減肉體生命力衰退和沒有子嗣的恐懼。
巴斯特精神生命力的喪失與其身份的缺失有關。巴斯特想要努力躋身紳士和文化人之列,卻得不到兩邊的認可,始終掙扎在深淵邊緣。“他不在深淵,但他看得見深淵,有時他認識的人掉下深淵就一文不名了?!保℉owards End:58)與此同時,他把自己的農人祖先當做“一個直到現在他都羞恥地保守著的秘密”,認為“他們什么都不是”。(Howards End:234)他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出身,而這恰恰導致不再有可靠的東西能夠給他身份的確證,他的身份維系于虛無縹緲的理想。由于追求文化,巴斯特丟掉了工作;由于丟失工作,他又失去了對文化的興趣。海倫事件發生后,他的自尊與理想被徹底摧毀,陷入了“什么都不是”的狀態,正如他的名字“巴斯特”(Bast)所暗示的,此時,他是一個為人為己所不齒的不合法的私生子,一個次品(bastard),除了回到自然中尋找作為人的自己與大地的聯系之外,他在社會里找不到其他出路。
(二)人與人
都市生活導致巴斯特生命力的衰退和身份的缺失,也造成他的異化,這種異化主要表現在他與他人的關系之中。小說中僅有的幾處巴斯特的形象談論都帶著別人的諷刺和避之唯恐不及的情緒。這些談論不是出自敘事者之口就是其他人物之口,少有對巴斯特的心理描寫。在工作中,他遭到剝削、欺騙和裁員;在與父母的關系中,他被排斥在外;在與妻子的關系中,他們沒有實質上的交流與真情實感;在與情人的關系中,他的傘被海倫誤拿這一開場事件就預示著由于在物質和精神上低人一等,是海倫在掌握著兩性關系中的主導權,巴斯特既是罪惡的承擔者,也是被動的一方。巴斯特在小說的關系網中是一個被看、被討論、被壓榨、被欺騙、被引誘、被殺死的被動角色。由此可見,回歸自然是巴斯特對和諧平等關系之渴望的體現。
除了受到壓迫之外,巴斯特還受到了嚴重的物化?!皞惣{德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起事件?!保℉owards End:303)巴斯特是被剝奪和拋棄的對象,是有閑階級的談資,是家人避之不及的丑聞,是妻子維持生活的掙錢機器,是“曾經包夾她(海倫)感情的外殼”,(Howards End:303)但從來也不是倫納德·巴斯特,不是處于人際關系中的活生生的人。正如瑪麗·平克頓(Mary Pinkerton)的論文所指出的,《霍華德莊園》從手稿到付梓的改動增添了多處人稱代詞。人稱代詞是說明人際關系的手段,將名詞替換為人稱代詞可以增加人物的人性特征,強調其與他人的密切聯系。而巴斯特在這種修改中卻被區別對待,在表現他與自己、他人及社會關系的句子中,用來表示他的人稱代詞大多為諷刺挪揄性質或不帶感情色彩的名詞如“那個男孩”、“美麗的生物”、“那個家伙”等所取代,嚴重削弱了他的人性特征及主體性,人物的異化色彩則異乎尋常地鮮明。①與之形成對照的是,描寫巴斯特死亡的段落被修改得越來越凸顯人性特征,他作為一位父親在霍華德莊園死去。在巴斯特坐上火車前往霍華德莊園的路上,越靠近目的地,他的心境越澄明、透澈,對他心理活動的正面描寫也首次出現。說明他身上的人性特征和最有力量的部分在一點點恢復。聯系霍華德莊園在小說中作為大地與理想關系之象征的意義,不難看出,是對自然的回歸恢復了巴斯特的人性和自然天性?;貧w自然是擺脫人際關系異化狀態的要求。
(三)人與世界
在與世界的關系中,巴斯特喪失了處所。這里的“處所”主要采用的是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在《環境批評的未來:環境危機與文學想象》(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Criticism: Environmental Crisis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中的定義,即被當做家園加以認同的一處地理地帶,它既可以是實在的,也可以是意識的。①由于處所意識包含著身份認同,因此文化的意義不可避免也包含其中。在倫敦現代化的喧嘩與騷動之中,巴斯特輾轉于辦公室和隨時變遷的寓所這些非處所。他的家“正符合那種關于臨時住所的說法,這在現代居住區常聽人說起,這種住所得到太容易,放棄也太容易”。(Howards End:60)小說表現了辦公室等人們活動空間的非處所性:“那里只有稀松平常的表面浮塵,粘在分類賬簿、擦亮的柜臺、不為什么合理原因就放行和阻止的銅欄桿上,粘在三個一簇綻開的花型電燈球上,粘在玻璃表面或鐵絲網表面的兔子艙上,粘在小兔子身上”,這和“波菲利昂公司,或者鄧普斯特銀行,或者她自己的葡萄酒零售商店……各種東西似乎都很相似”。(Howards End:196-197)巴斯特對于城市人家居生活的非處所性也有深切的感性認識:
永遠生活在一個房間里有什么益處呢?在那里人日復一日地活下去,一樣的老行當,一樣地在城里上下奔波,直到你忘記了還有任何其他行當。(Howards End:127)
對非處所生存之弊的體驗使巴斯特渴望擺脫灰色的城市生活,與古老的自然時間認同。小說中存在著兩種時間,一種是城市和商人的機械時間,一種是日升月落的自然時間,它們分屬于非處所和處所。機械時間搶奪活人的生命,住房和文化消磨他們的自然天性。自然時間出現在巴斯特前往霍華德莊園的最后行程中,它屬于附近的鄉村,屬于“英格蘭的希望”。自然時間也出現在巴斯特夜游荒郊的經歷中:“那里舒適的別墅再度進入古老的夜晚。每隔十二小時這樣的奇跡就會發生,但是他歷盡艱辛,親自走訪和見識了一番”。(Howards End:127)巴斯特回歸自然實是他追尋處所生存或處所精神的重要途徑。
以上三對關系反映出巴斯特回歸自然的愿望出自生存危機與身份危機及人的本質需求。它們共同構成他回歸自然的原因。
三、巴斯特回歸自然的方式
巴斯特回歸自然的嘗試在小說中主要有兩次,一次出現在小說前半部,一次出現在結尾,屬于兩種不同性質的嘗試,代表了作者的兩種態度。在第一次嘗試中,巴斯特在一個周末的夜晚獨自一人在薩里郡附近的森林徒步行走,從中可以獲得兩條信息:一是在大地上行走是小說所認可的一種回歸自然的方式,二是此次經歷不是純粹的“回歸”,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學虛構。首先,小說中汽車和步行代表了兩種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汽車是當時新興的交通工具,象征著現代化進程,代表著迅速成為城市主宰的中產階級。小說男主人公威爾科克斯先生的兒女就是汽車及其精神的擁護者,但在瑪格麗特看來:
他們和大地及其感情沒有交融。他們是塵埃,是臭氣,是世界主義的喋喋不休,而那個貓被(車)壓死的姑娘卻比他們生活得更深沉。(Howards End:213)
汽車使人喪失方向感,使“樹林、房屋、人們、動物、山丘,時隱時現地混成一種臟兮兮的東西”。(Howards End:204)在她看來,汽車代步這種與大地分離的移動方式是不真實的。因此,在她擁有自主選擇權的時候,她更愿意步行前往霍華德莊園。威爾科克斯先生與瑪格麗特結婚后,受到她潛移默化的影響,最后也拒絕乘車,并說:“你們年輕人唯一的主意就是跳進一輛汽車里。我告訴你,我想要步行;我很喜歡步行。”(Howards End:319)這種對步行及其與大地之關系的態度和巴斯特的夜行是相呼應的。在此意義上,夜游荒郊是回歸自然的一種途徑。
夜行經歷是通過巴斯特和施萊格爾姐妹的對話呈現出來的,由文學作品引入,穿插著評論和想象。因此,夜游荒郊式的回歸自然與瑪格麗特等人所倡導的步行仍有差異,前者更多屬于文學,與巴斯特對羅斯金談話中出現的那些作家作品的閱讀類同,它們都表現出巴斯特想要抓住文化的強烈欲望。這種對文化的欲望和發于本真的回歸愿望混雜在一起,使后者顯得模糊不清。巴斯特的夜行與其說出于親近自然,毋寧說是他四處向不熟悉的人炫耀的談資。“最近關于這類事情,辦公室已經談了很多?!保℉owards End:125)這說明徒步荒郊是終日逡巡非處所的小職員之間的某種“時尚”,是他們企圖抓住文化的嘗試。對巴斯特來說,這種交談習慣“類似一種背德行為,一種發泄,盡管是一種最糟的發泄,為了無法抗拒的本能”。(Howards End:129)他在發泄之后,似乎得到了施萊格爾姐妹的認可,于是在文化之上他又將兩姐妹放到了“浪漫”的畫框里,將她們認做他灰色日常中可憐的浪漫的一部分。他卻不希望與她們頻繁見面,這也可以看出他對“回歸自然”的看法多少就是這種文學化“浪漫”的表現。
巴斯特的第二次回歸導向霍華德莊園,也導向他自己的死亡。在英語中,End一詞有“頭”、“終點”、“終端”之意,“作為地區的名字,應該是街巷或一地區的端頭。倫敦城有東區和西區的叫法,在這個城市雛形的時候,其含義就是‘城東頭和‘城西頭的意思”。①可以說,作為城鄉之交的霍華德莊園就是小說中的一處“終端”,與另一意象火車站相對應,通過車站,“我們出去,投入冒險和陽光,去往車站,唉!我們回來了”。(Howards End:27)霍華德莊園也是人們進進出出的終端和必須回歸的地方,因為它是“真正的家園,生命更重大的那些方面,死亡、別離、愛的渴望,都在田野深處有它們最深沉的表達”。(Howards End:264)在那里,所有的關系都像其中的自然物與人造物——房子和樹的關系一樣:房子和樹是一對伙伴,“超出了性別的所有比喻”,(Howards End:206)喻示著這是作者理想的人與自然關系,暗示著和諧的自然整體。
人們可以沉穩地看待生命,并看到它的整體,把生命的轉瞬即逝和永恒青春組合在一個視野里,連接——毫無痛苦地連接起來,直到那所有人都是兄弟的日子的到來。(Howards End:264)
霍華德莊園不僅是城與鄉、家園與冒險的連接,也是生與死的連接,是小說中回歸自然的各人與之認同的處所。巴斯特在前往霍華德莊園之前已經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認為夜里在樹林里行走會有多么美妙。他放棄了文化,因而也放棄了文學虛構性質的“大地之戀”,這雖使他失去自尊和理想,但也讓他變得更為誠實。在他踏上霍華德莊園的行程時,他看到了前一次嘗試所沒有看到的東西,也就是鄉野的真實和他自己的自然天性,而不只是慶幸自己積累了一段談資。通過自己的死亡和后代的歸屬,他作出將自己與霍華德莊園連接在一起的嘗試。許多研究者(如樊建紅①和陶家?、冢┒颊J為,作者通過巴斯特后嗣的歸屬為這一角色留下了希望。以生態批評視角進行解讀的文章也以這一點作為肯定巴斯特回歸自然之嘗試的依據;但本文在這一問題上持相反的觀點,認為巴斯特回歸自然的嘗試從總體上說是失敗的。
四、巴斯特回歸自然失敗的原因
(一)文學化的回歸自然
要說明巴斯特回歸自然的失敗及其原因,必須區分作者對小說中幾種回歸自然方式的不同態度,也必須看到作者所肯定的回歸自然與生態批評意義上的回歸自然之間的差異。首先,在小說中,回歸自然可分為文學化的回歸與自覺的回歸。前者是對維多利亞時代浪漫主義文學中的自然書寫的模仿,作者認為這種模仿只取其表象而沒有抓住精神;后者是明確認識到人與自然之理想關系以及自身的本質需要之后采取的行動,為作者所認可。在小說所描繪的年代,
反對倫敦已經不再時髦了。作為藝術時尚的大地風光不再,文學在不久的將來很可能會忽視鄉村,并開始從城市尋找靈感。人們可以理解這樣的反應。潘神和自然強力,公眾聽得有點太多了——它們好像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而倫敦則是喬治時代的——那些真心關懷大地的人們在鐘擺往回甩之前可能會等很久。(Howards End:116)
自然書寫的全盛時期已經過去,在小說中的文化人眼里已不再那么具有吸引力。如蒂比就對巴斯特推崇備至的曾一度流行的梅瑞迪斯、斯蒂文森、理查德·杰弗里斯等人的自然小說,對他通過模仿這些作品描述的自己半真半假的夜行經歷,感到興味索然,不屑一顧。小說中兩種回歸在兩個階層有不同的收效,回歸的文學在知識階層已經不再時興,在市民階層中卻仍是時髦,巴斯特如此,威爾科克斯先生的兒女也“對鄉村的一些東西存在幻想”。(Howards End:207)對于回歸的文學及其作者,小說并沒有否定的意思,而是認為“錯誤是我們的,不是他們的”,因為,“我們由于自身的弱點,錯把路標當作目標”。(Howards End:127)作為給人類的思想和行動以啟示的文學,自然寫作本身不應否定,同時并不能決定受其影響之人的成敗。巴斯特的錯誤在于,他只吸取書的皮毛,沒有真正把他同自己的生活與天性結合起來。他沒有意識到回歸自然的本質需要是比書本更非凡的東西,是引導書的作者把它們創造出來的那種精神。因此,這種沒有自覺精神的回歸文學盡管并非一無是處,卻是小說諷刺揶揄的對象,在小說的語境下是注定要失敗的。
(二)物質基礎
巴斯特雖然沒有分清在他身上這兩種攪和在一起的回歸自然,但他的回歸愿望歸根結底出自本質需要。作者對這種需要不但沒有予以否定,反而恰恰是他所倡導的回歸精神的要旨。小說借施萊格爾姐妹幫助巴斯特擺脫他一知半解的書本,讓他逐漸發現自己的語言。她們感覺到,巴斯特像一件樂器,“只要擰上一點點,它可能就會合上調子。只要繃緊一點點,它可能就會永遠無聲”。(Howards End:128)更借瑪格麗特之口道出:“你試圖掙脫那些使我們窒息的大霧——擺脫書本和房子,接近真實。你是在尋找真正的家?!睘榱撕蜕畹娜粘;疑鞫窢?,他們需要巴斯特的“星星和樹林”、“日出和風”,需要“記住某個地方——深愛著的地方或樹林”。(Howards End:148)盡管文學化的回歸已顯得不合時宜,但回歸的需要卻仍然存在且有增無減,是真實而迫切的。回歸精神和處所意識是巴斯特身上值得肯定的東西,它們與作者所認可的自覺的回歸是一致的,然而,這有一個前提,即經濟基礎。正如小說所提示的“金錢是這個世界的經線”,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緯線,這些緯線可以是不同方式的尋找處所和回歸自然,但堅實的經濟基礎必不可少。這是作者與生態批評觀對回歸自然的不同看法。因此,在巴斯特失去了經濟來源之后,他說:“步行對有工作的人才是美好的……真實的東西是錢,所有別的都是夢?!保℉owards End:235-236)對沒有金錢這根經線的巴斯特來說,他的回歸只是徒勞。只有站在一座金島上的施萊格爾姐妹和威爾科克斯先生才具備回歸自然的條件。
由此可見,作者把社會公平置于回歸自然的需要之上,認為物質基礎比回歸精神更為重要。在這一前提下,巴斯特的回歸當然不可能成功。因此,作者安排了巴斯特的死亡,讓查爾斯·威爾科克斯(物質)和施萊格爾家的書架(文化)成為共同的兇手,暗示巴斯特的回歸至死也沒有戰勝物質與文化的雙重壓迫,也暗示書中的回歸自然終歸只能是有閑階級的錦上添花。作者意識到回歸的真實需要,但仍與生態思想中倡導的回歸自然存在差距。
(三)統治邏輯
這種差距還顯示在作者對統治邏輯的態度上。無論是車站、霍華德莊園還是小說中所有人都在尋找的住所,都與“冒險者”這一意象緊緊相連。冒險者的意象受到作者的肯定,是書中一以貫之的核心意象。正因為冒險者的存在與需要,尋找處所和回歸自然才有意義。小說的主要人物,包括巴斯特在內都是冒險者。正是冒險者和他們的精神開創了文明的生活,這種精神為資本家威爾科克斯先生、文化人施萊格爾姐妹以及小職員巴斯特所分享,是作者推崇的精神。巴斯特受到作者認可的霍華德莊園之行,本來是一場懺悔之旅,當他來到現場卻轉變為“一次至高無上的冒險”。(Howards End:315)在他死后,兩姐妹有一段討論:
“是啊,是啊,可是倫納德一生究竟獲得了什么呢?”
“也許是一次冒險?!?/p>
“這足夠了嗎?”
“對我們來說不夠??蓪λ麃碚f足夠了?!保℉owards End:328)
這段具有蓋棺定論意味的對話道出巴斯特價值的奧秘:對作者來說,巴斯特不只作為一位父親死去,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名冒險者死去。他的一切行動,包括“回歸自然”的意義之根本在于冒險精神遠遠多于回歸自然的精神本身。巴斯特的荒郊之行得到的肯定是:“你是個天生的冒險者?!保℉owards End:126)瑪格麗特在威爾科克斯先生面前為“巴斯特這類人”及其行為辯護:“他注重現實的冒險,就像你一樣?!保℉owards End:158)所謂的“回歸大地”,很有“回到對大地的征服行動”的嫌疑??梢钥闯觯髡哒J為巴斯特兩次回歸自然的正面意義更多地在于貫穿小說的冒險精神。
這種冒險精神說到底就是基于統治邏輯的征服精神。冒險者以征服精神征服他人、自然和世界,這多少與霍華德莊園所代表的人與人、人與自然的理想關系相矛盾。由此揭示出作者思想的矛盾及讓步:他雖然意識到現存的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關系的不合理,而霍華德莊園所象征的和諧關系才是人們應當追求的理想;但為了近在眼前的連接能夠建立、資本主義文明得以繼續,他仍然對統治邏輯作出妥協。他肯定兩性關系應該像霍華德莊園中各種和諧關系一樣,肯定瑪格麗特這位新女性,但認為她在夫妻關系中“為了共同忠誠的種種原因必須和丈夫同化,她沒有權利嫁給一個男人并讓他不舒服”;(Howards End:220)“她一定不能議論:議論不是女人的事兒”,(Howards End:238)而“憐憫”才是女人的本質。因為,在作者看來:
男人屬于戰爭,女人屬于戰士的娛樂,不過如果她表演一番格斗,他也不會不喜歡。女人沒有肌肉,只有神經,不能在真正的戰斗中取勝。(Howards End:255)
從這段引文我們看到,作者對平等關系的肯定無論達到怎樣的程度,人與自然和人與人實際的連接與和諧才是他認為不應打破的最重要的東西,無論這種連接是否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從作者對男女關系的態度我們可以引申出他對統治邏輯的根本態度:他沒有看到統治邏輯所制造的只是表面的和諧,沒有看到它在根本上的不可行及正在和已經帶來的人、社會及自然的重大危機。雖然他對霍華德莊園所提示的反統治邏輯有所認識,但只是模糊的意識,而沒有形成可行的理論?;诮y治邏輯的基礎,我們可以看到巴斯特的回歸無法成功的另一個原因:以征服邏輯對待自然,是無法真正回歸自然的。
(四)霍華德莊園的精神
最后,針對許多論文作者提出的巴斯特的后嗣的問題,本文在此作出回應。霍華德莊園及其精神是威爾科克斯先生的前妻魯絲·霍華德帶來的嫁妝,魯絲去世后留下遺囑將莊園留給萍水相逢的瑪格麗特,遭到威爾科克斯一家的反對和隱瞞。后來瑪格麗特與威爾科克斯先生結婚,果然繼承了莊園,并決定在她死后將其留給海倫與巴斯特的兒子。從繼承的邏輯上看,與其說是血緣,毋寧說是精神在起決定作用:魯絲選中瑪格麗特而不是威爾科克斯家里人做繼承者無疑是相信她能傳承莊園的精神。小說中施萊格爾姐妹和威爾科克斯先生都以莊園為歸宿,建立了較為理想的關系,這是作者所認可的回歸自然的方式。然而,仔細考察我們可以發現,威爾科克斯和海倫的入住都有迫不得已的因素,前者是由于自己建立的帝國垮了,因身心的雙重疲乏而到莊園“養精蓄銳”;后者則是由于未婚先孕而在社會上失去立足之地而不得不將霍華德莊園視為庇護所,海倫的兒子當然是被母親帶來的。三者的入住都不能算是生態批評意義上的“回歸自然”。嚴格來說,只有瑪格麗特繼承了莊園的精神,能夠將這種精神傳承下去的不是威爾科克斯先生,更不是海倫。海倫與巴斯特之子能否繼承這一精神仍是未知。因而,巴斯特之子將繼承莊園只是血緣上的規定,并不能說明巴斯特和莊園的精神之間必然能夠建立可靠的聯系,以這作為他回歸自然之成效的證據還不夠堅實。
此外,作為解決實際問題的方法來看,霍華德莊園只是某種理想,它所代表的精神固然可貴,但不是切實可行的措施。小說也明確承認這一點:
霍華德莊園,奧尼頓山莊,普貝克丘陵草原,奧德貝格叢山,都是幸存之物,而大熔爐正在為它們做好準備。邏輯上講,它們沒有權利活著。(Howards End:329)
以回歸霍華德莊園象征回歸自然,是作者提出的一個美好理想,也僅僅是理想而已,它既不是長久之計,也與生態批評所倡導的回歸存在差距。因此,巴斯特的后代盡管給讀者留下希望,但這種希望本身的根基是脆弱的,也遠遠不能算是巴斯特本人的成就,因為他對海倫和這個孩子沒有愛,只有可怕的愧疚感。
從生態批評的視角考察巴斯特對自然的回歸,我們發現,無論是從小說否定的回歸自然,還是從小說認可的回歸自然來看,巴斯特的嘗試都失敗了。他的失敗是由回歸的原因和采取的方式決定的。當然,作出這一評價也和我們當今的生態思想與作者的回歸自然觀存在很大差異密不可分。福斯特的作品從生態批評的視角來看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生態文學,而應算做自然書寫。以往的研究者雖注意到這種根本差異,但在具體的論述過程中沒有予以足夠的重視,出現了判斷上的偏差。本文肯定巴斯特出于本質需要的回歸自然之愿望,但同時也從愿望的表述、回歸的原因和回歸的方式幾個方面揭示這種回歸與作者理想的偏差和契合,以及作者理想本身存在的偏差與局限。由于這些偏差與局限的存在,巴斯特的回歸不可能取得成功。
責任編輯: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