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媽

別有人間

大姑媽少時長得白白胖胖，笑起來像彌勒佛，人見人愛，祖母請張半仙給她算了八字，說她一輩子享夫君的福。父親投筆從戎后，祖父意圖振作起來，準備帶領二叔一道去洞庭湖區佃田耕作，16歲的大姑媽自告奮勇為父兄搞后勤。祖母有點不舍，最后還是放行，她擔心父子倆的生活，而能干的大姑去了她就可以放心。

祖父他們來到澧縣一處垸子，東家是母子兩人，家境殷實。母親的性格有點古怪，兒子秋生倒是熱情好客。比大姑媽大兩歲，據說為其說媒的踏破了門檻，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但大姑媽剛一進門，他立刻喜歡上了這個外來妹。開始，那位寡居多年的老婦人堅決不同意，秋生才不管呢，他有好槍法，每到傍晚就邀大姑媽去拾野鴨蛋打野鴨子，兩個人形影不離，也不在意別人議論。

秋生在母親面前講了狠話：不讓他娶，就出家當和尚！祖父聞言，忍不住一陣哈哈大笑。大姑的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毀掉了祖父二叔半年的勞動成果，父子倆鎩羽而歸。祖母問：“聰姑娘呢？”祖父笑嘻嘻地說：“嫁在那里了！”

祖母是一個十分堅強的人，這時候也忍不住珠淚雙流。祖父卻不以為然：“妹子不總是要嫁人的嗎？”

大姑媽成為秋生媳婦之后，孝順婆婆，勤儉持家，夫妻恩愛，在地方上深得好評，一對兒女的降臨，更平添了幾許歡樂。可惜，這種幸福生活很快就被一場從天而降的災難砸得粉碎。一天晚上，門被敲開，四名全副戎裝的解放軍將大姑父秋生五花大綁地押走了。屋子里頓時哭倒一片，亂成一鍋粥。整整四個月時間，大姑媽挺著有孕在身的大肚子，往返于家和縣城的150里地，一路上，五次換船和輪渡。在看守所磕頭流血還是未能見上夫君一面，那位老看守扶起她說：“不是我心狠，這是規定，我不能違犯啊。”大姑媽身心俱疲，披星戴月而歸。回到家里，兩個孩子伏在門檻上睡著了，臉上還掛著淚痕;因著急上火精神失常的婆婆獨自叨叨。

大姑媽終于能和夫君見面了，大姑父已經被判死刑，罪名是參加了“湘西反共救國軍湖區挺進縱隊”。晴天霹靂！恩愛夫妻見面之際，也就是生離死別之時。大姑父一臉的悲戚，眼睛哭得又紅又腫，不斷地訴說自己是被冤枉的，可這又有什么用呢？大姑父訴說對老母妻兒的牽掛。大姑媽強忍住鉆心之痛，安慰夫君放心上路，只要自己一口氣在，就會照顧好家人。理智提醒大姑媽離開牢房，還得趕回家，為夫君準備入殮的衣服壽被及棺材。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也不知她哪來的那么大的毅力，竟然支撐著將一切準備就緒，不遠處，刑場傳來幾聲沉悶的槍聲。那一年，她27歲。

此后，大姑媽成了我們全家最大的牽掛，盡管那時候我們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祖父二叔三番兩次勸她領著三個兒女回娘家來，即使幫不了大的忙，身邊多幾個親人也是好的。大姑媽總是推托，說婆婆年紀大了，又瘋瘋癲癲，待老人百年之后再說吧。婆婆去世后還是不肯動身，說秋生的墳墓無人祭掃。

大姑媽終于領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女帶著戶口本回家鄉了，由于闊別太久，口音變了，曾經孕育了她生命的地方竟變得如此陌生。她臨行前還不忘到亡夫墳前告白：家里朝無雞食米，夜無老鼠糧;兒女都大了，舅舅支持，日子會好過一些吧。怎奈娘家人自顧不暇，哪有能耐幫他們解決多少困難？無奈，大姑媽母子四人上一處山嶺上墾荒去了。披星戴月，一年辛苦，一夜之間，被野豬糟蹋得干干凈凈！面對那一片狼藉的紅薯地，欲哭無淚！

就在所有親人都為大姑媽一家陷入了絕境擔憂時，她突然作出了一個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決定：再婚。她27歲守寡，46歲再婚，整整過去了19個年頭，目的還是為了兒女能落戶到一個好地方。

我的第二任大姑父宋懷生，是一位有一雙兒女的鰥夫，老宋為人耿直厚道，他遲遲沒有再婚是怕年幼的兒女受委屈。打從大姑媽成為宋家主婦之后，這個曾經亂七八糟的家變得井井有條了。老宋穿著整潔的衣服，吃著可口的飯菜，終日樂呵呵的。大姑媽再婚后辦的第一件最出色的事是操辦老宋大女兒的婚禮。在沒有木材布票緊缺的情況下，她像變戲法般盤出了一套漂亮的嫁妝！新娘與親人一一作別，始終面帶笑容，及至在大姑媽面前，動情地叫了一聲“媽”，忍不住哭出聲來。

大姑媽與老宋的兒女漸次成家立業，各自住進了紅磚樓房，其中有的還成為有一定實力的企業家，這雖然不能完全歸功于大姑媽，但與她不無關系。

老宋沒上過學，講起風水來卻頭頭是道，年過古稀的他經常在屋后面的山坡上轉悠，稱為他們老兩口擇好了一處墓地，硬是將大姑媽拽去，興奮地指給她看：“我們在陽世夫妻相處的日子太短了，到陰間接著做！”

老宋臨終前對大姑媽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先去了……等你來……”眼神里充滿渴望，大姑媽點了點頭，他才安心上路。

歲月匆匆，大姑媽眼看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大姑媽病重期間，表弟從市里得到一份父親平反昭雪的通知，現已查明，當年那個所謂“湘西反共救國軍湖區挺進縱隊”純屬子虛。老二原以為母親會高興。誰知大姑媽手捧前夫的平反通知，顫抖得厲害，突然暈倒在地，大口咯血。表弟趕緊送她去醫院搶救。大姑媽蘇醒過來，堅決要回澧縣，親人苦勸不聽，臨行之際，這位身體極度虛弱的七旬老人，朝屋后老宋墳墓的方向拜倒在地，喃喃地說道：“老宋，對不起，我要失約了……你身邊親人多……我要去陪秋生，他一個人丟在那里孤孤單單，我放心不下……”在場的親友，目睹了這一幕，無不陪著抹眼淚。

大姑媽回澧縣的第五天就去世了，兒女遵其遺愿將她安葬于父親右側。兩廂廝守在垸子里，夜晚，蘆葦中傳出呢喃私語，大概他們在回憶當年在一起打野鴨的趣事吧？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