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那年才三歲

徐作滿

大黑是一條狗的名字，也是我心底二十多年來的思念。

記得那是我八歲的時候，家里正在翻蓋老屋，院子里堆滿了木材和磚瓦，為了安全，父親把二叔家的狗借到我家來看家。那是一條很普通的狗，如今已經記不得它的模樣，只知道它很溫順，只在有陌生人來的時候叫上一兩聲。在它的溫順的叫聲中，我家的老屋翻蓋好了，四間磚瓦房，在當時的小村莊里也算得上是氣派的了。

老屋翻蓋好了以后，父親便把二叔家的狗還了回去，不過那時它已經懷上了幼崽兒，我便盼望著小狗的出生，天天往二叔家里跑，希望看到小狗生時的樣子有多么的可愛。

可惜，等到小狗出生的那一天不但沒有讓我高興得手舞足蹈，相反卻有一種深深的愧疚與悲傷了。那天我到二叔家里，發現一只可愛的小狗已經依偎在它媽媽的身邊，渾身黑色的絨毛上還黏著分娩后的體液，兩只可愛的小眼睛還沒有睜開，小嘴卻在努力地吮吸著大狗的乳汁。看到這些，我真是高興極了，趕緊跑進屋里把這個喜訊告訴了二嬸。可惜二嬸卻沒有我這般高興，尤其是聽說只產下一只小狗時，竟有些擔心起來，她說如果大狗只產下一只小狗，那是一件不好的事情，預示家人會有不幸的事情發生。聽了她的話，我的心頭也籠罩上了一層陰云。二嬸當時還在月子里，不能下地走動，讓我去好好看看，可我看到依然還是只有那一只小狗。二嬸有些不安了，最后竟然讓我去把那只剛剛出生的小狗摔死。多么讓我傷心的事情呀，多少天了，我一直盼望著小狗的出生，沒想到，它出生的第一天就要被自己的小主人給摔死，這又是一件多么殘忍的事情呀！可我有什么辦法呢，如果真像二嬸說的那樣，我更不想自己的家里發生什么不幸的事情，那時我畢竟還只是個八歲的孩子，還不知道這就是迷信呢！

我流著眼淚，把小狗抱了起來，大狗依然溫順地望著我，眼神不知是留戀、還是悲傷，它又怎能想到，自己的小主人會狠心地將它剛剛出生的幼崽兒給奪走呢？當我抱著小狗走出院子的時候，我實在不忍心將它摔死，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雖然緊閉著眼睛，可眼淚依然像泉水一樣涌出來，在我顫抖的手指間，小狗滑落到了地上，它還未睜開的眼睛，還未來得及看一看自己的媽媽，卻讓我這樣無情地拋落，它一定是感到了跌落的疼痛，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它遭受太多的痛苦，我已經失去了理智，又一次將它抓了起來，然后重重地拋在地上。

是憂傷還是膽怯，讓我不敢去看到那小小的生命在我的眼前消失，淚水模糊著我的雙眼，我拼命地向家里跑去，到家里時，我向爸爸媽媽喊著：小狗死了，小狗死了，然后便趴在炕上，淚水浸透著我的衣袖。他們又怎么能理解一個小孩子對一只小狗的愛與留戀呢。當我平靜下來時，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了，我悔恨自己狠心地將那只幼小的生命傷害了，甚至還抱著一點點的希望吧，或許它還傷得不重而沒有死去呢！于是我又跑向了二嬸家，可快要到院門前時，我的腳步沉重起來，不遠處是那只可憐的小狗，幼小的身軀在冬日的寒風中已經僵硬了。我不敢再看到它，我急著找到一把鐵鍬，將它埋在一個我不能看到，也沒有寒風的地方。可當我進入院子的時候，我幾乎驚叫了，在大狗的身邊依然依偎著一只小狗，一樣的黑色的絨毛，一樣的未睜開的小眼睛。它生的是兩只小狗，這樣就沒有什么不吉利的說法了，可我卻草率地奪去了一只早出生的小狗的生命。是的，這只小狗，我應該好好保護它，于是我抱著小狗，牽著大狗回家了。

后來，我把那只可憐的小狗埋在了自家的桃樹下，也把我的愧疚之情埋葬了，我把更多的愛留給了那只后出生的小狗，它一天天地長大，由小黑也長成了大黑。它是一只聰明而又調皮的狗，給我的童年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

大黑一歲多的時候已經有半米多高了，渾身漆黑，樣子很俊。它喜歡和我一起玩，冬天來的時候，我可以坐在冰車上，冰車上拴條繩子，它就會用嘴叼住繩子的另一頭，在冬日的雪地里帶著我滑雪，大黑的力氣很大，拉著我跑起來依然很快。這樣的快樂讓村里的小伙伴很是羨慕，他們也想坐冰車，可是一當有別的小孩坐上去的時候，大黑便會向他們嗚嗚地叫，即使我把它喝住，它也只會搖著尾巴圍著我轉，卻不去拉冰車。

大黑游泳也很棒，也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從哪個狗師傅那里學到的，每當夏天的時候，我們幾個小伙伴就天天泡在小河里，扎猛子、摸魚，活像一個個河娃子。記得那天我們幾個小伙伴帶著大黑來到小河邊，我突然想起來，天氣這么熱，大黑也應該洗洗澡，涼快下，于是就把大黑連抱再拉地帶到了河里，起初，它看起來有點害怕，可在我的鼓勵下，終于還是跳到了水里，這時候我發現它只在水面上露出一個黑腦袋，四只腿卻在水下不斷地劃，樣子很可愛。看來它的水性還行，打那以后它也喜歡上了游泳。

大黑也是家里的一個好“勞力”，小時候父親承包了五十多畝水稻田，父親每一次去田里撒化肥時，總會帶上大黑。父親用家里的拖拉機一次把幾袋化肥拉到地頭的時候，就會把大黑留在拖拉機旁邊，然后父親一袋袋的再把化肥扛到田里。父親離開后，大黑就蹲坐在拖拉機旁邊寸步不離，直到父親扛完最后一袋的時候，大黑才跑去自己玩耍了。還有一次我的印象更深刻，記得有年秋天，水稻脫完粒后，幾萬斤的水稻堆在地里，父親就開著拖拉機，帶著母親往家里運，可是水稻實在太多了，那天運到了夜里一點多，還沒有運輸完，父母實在太勞累了，決定第二天接著運輸，可這么多的糧食放在田地里實在讓人不放心，母親心疼父親，怕他已經連續勞累好多天了，于是母親想留在田里看護水稻，讓父親回家休息，這時候大黑汪汪地叫，好像是說它也可以看糧食。父親說大黑通人性，讓大黑看糧食就行了。于是那天我們都回家休息，把大黑一個留在了田地里。當我們第二天早早到田地里的時候，遠遠地就發現大黑蹲坐在糧食垛上，父親說大黑肯定一晚都沒睡。

大黑看家實在是把好手，可也正是因為看家而惹了禍。一次鄰居到我家借農具時，不巧父親正在屋后勞作，鄰居喊了幾聲看沒人應聲，發現自己想借的農具就放在屋檐下，便想自己先拿了用去，估計左鄰右舍的也沒什么問題，于是便自己動手拿起了農具。可大黑看到不干了，它先是狂吠幾聲，見鄰居不但沒有放下農具，相反還做出了要打大黑的樣子，大黑竟然掙斷了繩索，一躍而起，把鄰居撲倒在自己的身下，鄰居嚇壞了，幸虧父親聽到了大黑的狂吠，及時趕到屋前，喝開了大黑。其實，大黑沒有要咬鄰居的意思，否則父親的阻攔也是來不及的了！即使這樣，還是把父親和鄰居都嚇得不輕，氣憤的父親甚至第一次踢了大黑，大黑嗚嗚的似乎很委屈的樣子。大黑忠心看家，勇斗“壞人”的事情，不僅沒有得到父親的表揚，反而讓父親有些擔心起來，怕它哪天要是真傷到人，那可怎么辦呢！沒想到這次誤會真給大黑帶來了不幸。

記得那是一個春日，我放學正往家走，突然聽到了狗的撕心裂肺的哀鳴，當我看清時，才發現，原來是村里的幾個年輕人正在用繩索把一條同大黑一樣的狗吊在樹上，想把它給勒死。不,我突然發現，那只大黑狗竟然就是大黑，于是我拼了命一樣大喊著跑過去：“你們干什么，那是我家的狗，快放下它！”可他們哪里聽我的呢，他們一下子就把我推倒了，還說什么狗已經被他們買下了。我真急了，順手撿起了路邊的一塊石頭，再一次向那個拽著繩子的大個子家伙沖過去，石頭落在他的腰間，顯然砸得不輕，他大叫著讓幾個幫手又把我拉開了。嘴里罵著：小兔崽子，你瘋了，這已經不是你家的狗了，你爸已經把它賣給我了。不行，那你也不能勒死它，它救過我的命呢！說完這句話時，我已經渾身沒有了力氣，那個大個子家伙也被我的一句話驚呆了：叫著快去個人把他爸叫來問問咋回事！他的手也漸漸松了下來，大黑順著繩索跌落在幾米高的樹下，我跑過去抱起它，看見最后一滴淚珠在它的眼角處滑落下來。我把它緊緊地抱在懷里，可它卻一動也不動了。

我沒有欺騙他們，我說的是實話，大黑確實救過我，只是沒有別人知道而已。那年夏天，雨水格外的多，村頭的小河水位也是幾年中最高的一次，大人擔心我們幾個河娃子會出危險，于是不讓我們下河。可是調皮的我根本抵不住小河的誘惑，便在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趁著父親熟睡的時候，偷偷地帶著大黑，溜到了小河邊。河水真的很兇，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溫柔，一個個的急流把我累得筋疲力盡了，眼看著河水就要把我沖走，大黑拼命一樣躥了過來，叼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到岸邊。我知道如果沒有大黑，我一定會被河水把我吞掉的。我在岸邊吐了好一陣水，才能站起來，我抱著大黑的頭，說：“謝謝你大黑，以后我們再也不游泳了！”

那時的我太怕父親的責罵，所以沒敢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可沒想到，這卻成了我對大黑永遠的愧疚。當及時趕來的父親聽到我的述說后，也很愧疚，說我應該早點告訴他，否則他一定不會因為擔心大黑惹禍而把它賣掉！

父親抱起我和大黑回家了，那一年，大黑才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