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紅


【√】回憶是片段的, 玉珠成串,但是編織起來,就是一個活得真、活得善、活得美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形象
2月16日,距離沈宗靈教授的九十壽辰還有9天,張騏教授正與同門為先生張羅著壽宴,先生卻匆匆離去了。
兒子沈波說,父親從送進醫院到離開人世共13個小時,走得很安靜?!吧蚶蠋熃K究是遂了自己的初衷,他莫非就是要以這樣一種最不能違背和質疑的方式告訴我們,尊重他‘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的意愿、選擇最‘有實際意義的形式來表達我們的紀念?”華中科技大學教授齊海濱心痛地說。
最后的學術禮物
齊海濱是沈宗靈帶的第一個博士生,跟先生感情深厚。這幾年,他大多數時間在國外,不能常伴恩師身邊,但時不時托自己的學生趙冬去看望先生。
2011年初,趙冬去看望沈宗靈時,因為身體的原因,沈宗靈說話很少,卻總是面帶微笑安靜地坐著。他的夫人說:“沈老師年紀大了,聽力差,不記得事,思維也跟不上,要是你們跟他說說學術,或許他能想得起來。”果然,當趙冬跟沈宗靈說起佩雷爾曼(沈宗靈專著《現代西方法理學》里有一章專門介紹佩雷爾曼的修辭學論證)時,他立即變得精神抖擻,思維敏捷,還告誡趙冬要對這些基礎理論進行深入的研究。
龍年大年初一那天,沈宗靈與趙冬通話時還曾吩咐,讓其聯系出版社將他去年再版的譯著《人和國家》送些過來,等到過壽時好送給學生們。然而,書本正準備送往先生家時,他卻匆忙離去,留下了遺憾。
沈宗靈翻譯的法國思想家馬里旦的《人和國家》,影響了很多人。讀過這本書的人,都對馬里旦的那句“國家是為人服務的,人為國家服務是政治的敗壞”的名言印象深刻。蘇州大學周永坤教授曾說:“它真正開啟了我的心靈,使我得以能重新認識人與國家的關系,原本腦海中的國家主義受到清算,在人與國家的關系上確立了人本主義或曰自由主義的根基?!?/p>
這本《人和國家》最早在1964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譯者“霍宗彥”。很多人直到現在才知道,霍宗彥者,沈宗靈也!在當時那個年代,譯者不能署真名,只能隱姓埋名。2011年此書再版,譯者才換成 “沈宗靈”。
沒有別的方式比這些著作更能表達沈宗靈的心意,可惜,他的很多學生沒能親自從老師手中接過這份厚重的禮物。
曾立志要“經國濟民”
沈宗靈1923年出生于杭州,抗戰期間搬住到上海租界,其大學就讀于復旦大學法律學系,1946年畢業后獲學士學位。沈宗靈生前曾說,在抗戰那一冗長而極重要的時期里,當時唯一希望是抗戰快點結束,幻想勝利之后,中國會變得如何富強,當時亦有了自己應該為中國變得富強貢獻一份力量的狂熱。
這種狂熱,其實在沈宗靈中學時代的時候就已顯露,當時他就已經立下了將來要做一番“經國濟民”大事業的人生觀。他對自己這種人生觀的具體概念解釋為,“站在最上層的政治社會上,用我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去把中國搞好。”
所以,沈宗靈在讀大學的時候毫無猶疑地選擇了讀法律,那時他已經想到法律是與從事政治事業分不開的,雖然他的父親堅持要他學工程。
為了離自己“取得政治社會中最上層地位”的目標更近些,大學畢業后,他便去了美國留學。1947年他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研究生院政治系學習,次年獲人文科碩士學位,在此期間專修了“國際公法”與“國際組織法”。
1948年秋天,沈宗靈帶著一大套自認完整而高深的理論回到了祖國,他以為自己醞釀了多年的大抱負可以到伸展的階段了。
在歸國的旅途中,沈宗靈便安排好了回國后的計劃。除了教點書,他把律師業務作為工作重點,當時他認為中國的律師也會像美國律師那樣擁有政治前途?!捌┤缥宜绨莸牧_斯福以及當時的副國務卿艾契生都是律師出身,他們的事業活動都是從律師競選國會議員而展開的,當然我亦應該這樣做。國會議員,就是我所指的那種上層社會。我要爭取到這樣一個位置,站在議壇上,我可以滔滔雄辯,拿我那一套‘經國濟民的大道理變成無數的法案,經過這種長久的努力,中國就可以富強起來?!蹦菚r,沈宗靈就是這樣想的。
在這種理想的計劃下,沈宗靈回到了上海。然而,后來中國的政治形勢并沒有如沈宗靈想象的一樣。彷徨過后,他轉而繼續走學術的路子。
沈宗靈最初在復旦大學教書,1950年參加了司法部主辦的中國新法學研究院?!拔矣X得研究院這個名字很好聽,但具體并不十分了解,也十分好奇。我那時二十七歲,也沒結婚,沒什么負擔,就去了。來了之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借用研究院負責人的那句話說:‘這兒不是你們所想象的哈佛大學的研究生院,這里是搞思想改造的。我才明白過來,但一進去就出不去了。” 中國新法學研究院于1949年9月招生,是為了改造舊司法人員而成立的, 1951年末,該院和司法部司法干部輪訓班一道并入新成立的中央政法干部學校。沈宗靈生前每次跟來訪者講起這段經歷,他都會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在中國新法學研究院學習過程中,沈宗靈接觸了另一種世界觀——馬克思主義理論。這段時間,對沈宗靈以后的學術思想的形成,起到很大影響。在研究院第二期培訓時,沈宗靈留院工作,任研究員。一直到1954年北京大學重建法律學系,沈宗靈被調入北京大學法律學系工作,仍任講師,兼任法學理論教研室主任,連續三年主講法學基礎課程(當時稱“國家與法的理論”),沈宗靈也因此成為北大法律系的元老之一。
之后的歲月,沈宗靈幾乎都在燕園里度過,繼續著他的學術研究,培養了一批批學子。1993 年5月退休后,他仍舊繼續承擔對博士生的指導工作,直至2000年。
中國法理學的“沈宗靈時代”
沈宗靈是中國法理學學科的奠基人。他推動了法學理論學科從“國家與法的理論”發展為“法學基礎理論”,再發展為“法理學”,并對中國法理學研究的基本問題以及法律社會學的發展作出了開拓性的貢獻。他主編的《法理學》系教育部國家重點教材,也是現在很多法律人的第一本法理學教材。
除了法理學外,沈宗靈對現代西方法理學和比較法學領域也極為專長。他開創了現代西方法理學研究,撰寫了建國后第一部詳細的現代西方法理學理論著作《現代西方法理學》;他推動了比較法學科的建立和比較法的研究,專著《比較法總論》和《比較法研究》是比較法領域為數不多的必讀經典。
山東大學校長徐顯明教授這樣評價沈宗靈:“沈先生是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法理學的開拓者;是把西方法治文明介紹于我國并運用于我國的倡導者;是西方人權學說通向中國法學界的系統譯介者;是馬克思主義法學中國化的最早探索者。先生是中國法學在那個特殊時代連接與西方、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法治實踐需要的橋梁。中國法學的那個時代可以稱為沈宗靈時代?!?/p>
沈宗靈不僅個人在學術上取得了杰出的成績,而且樂于將他的學識與社會分享。中國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和中國法學會比較法學研究會的籌建及發展都離不開他的傾力支持。他曾任中國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第一任總干事,中國法學會比較法學研究會第一任總干事。
華南理工大學葛洪義教授第一次見到沈宗靈,是在27年前中國法學會的年會上, “給我的印象是,他的發言很沉穩,不僅講話內容,而且說話方式甚至坐姿都是如此,從不激動,很有權威?!?/p>
“他不僅屬于北大,也屬于中國法學界?!敝袊嗣翊髮W法學院院長韓大元如此評價先生,“他的《比較憲法》一書,以最準確和第一手的資料對西方20國的憲法作了系統化的研究,是憲法學進入2000年以后最好的一本教材,到現在很多學者的研究都是參考沈老師的書。”
他常勸人“莫學法理”
沈宗靈治學精神為同行所共睹,并被稱贊為“最勤奮的學者”。他一生寫作了多部法學著作,撰寫論文110多篇,許多被譯為英、日、葡文發表。1958年,他被劃為右派,之后的二十年雖然只教授過12堂課,但其他時間仍然從事編譯工作。平反后,已過花甲之年的先生更加勤奮,筆耕不輟,先后譯著了《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等名著。他說,自己在做學問上耽誤了20年,要在有生之年努力彌補。
沈宗靈治學的嚴謹也是出了名的?!拔覄倧姆上诞厴I開始工作時,先生擔任理論教研室主任,當時他30出頭,年輕有為,教研室的工作抓得很到位、抓得很細。他對講稿的審查非常認真,發現講稿中的錯誤都要跑到資料室去查?!北本┐髮W教授由嶸回憶說。
這股子認真勁,也表現在教育學生方面。沈宗靈有句口頭禪,是“莫學法理”。他不鼓勵學生盲目報考他的研究生,選徒弟也顯得特別苛刻。
齊海濱教授曾撰文回憶先生:“我在一次課后向沈老師小心表示了有意投師的愿望,未曾想到沈老師聽罷竟報我以一種相當懷疑的目光,說他從不鼓勵學生報考他的研究生,對我當然也不例外。沈老師還反問我為什么不選擇國際法或經濟法這樣實惠的熱門專業?年輕人切忌心血來潮,何不為自己今后的職業生涯慎重考慮?”
“法學和歷史學是不一樣的,歷史學家可以集中研究一個人物,比如研究孫中山,但是法學不是這樣。法學的東西,你看都看得懂,但要真正變成自己的東西,說得出,寫得出,是要有一個過程的?!?沈宗靈生前曾對他的學生如此教誨。殊不知,他是在告訴學生,想在法理學研究上有所成就,須潛心積累,要耐得住寂寞。然世上真正想做學問或者做成學問的少,要么是急功近利,要么是天資所限?;蛟S,是因為沈宗靈早就看得明白,才常跟人勸誡“莫學法理”。
在沈宗靈看來,如果要學,就一定要好好學。所以,他對自己的學生十分嚴格,最見不得學生對學問抱有狂妄態度。沈宗靈的高徒們記憶所及,師從老師期間多半都有被他棒喝的經歷。
正應了那句,“嚴師出高徒”。沈宗靈從教50多年,畢生的精力幾乎都在從事法學教育工作,為中國法學界培養了一批批法學大家,如上海交通大學法學院院長季衛東、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王晨光、北京大學教授張騏等。
活得真善美的平凡人
在外人看來,沈宗靈不茍言笑,甚至有點古板。在香港大學李亞虹副教授的記憶中,“每次見先生的時候,都會高度緊張。因為他雖然彬彬有禮,一開門就讓座,并讓師母端上一杯上好的熱茶,但他會在你的名字后加一個‘同志,然后很直率地對你的學業或其他方面的問題加以批評。”
李亞虹還記得,畢業前,同學決定給每位指導老師送一個有江南景色的小木雕,以謝師恩。當她和另一位同學將禮物送到沈老師府上時,他卻拒絕接受,說她們不應該這樣做。當她們說禮物上已經寫了沈老師的名字時,他說那就將錢給她們。這讓李亞虹她們不知所措,也無法理解,因為別的老師收到禮物都非常高興,她們當時甚至懷疑是不是20多年的“右派”生涯,讓他變得過分謹小慎微。
“老師就是那么一個耿直的人!” 沈宗靈的學生鄭強回憶說,很多年前沈老師受邀參加一次研討會,舉辦方發給與會嘉賓每人50元“車馬費”。但他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我為其解釋說是交通費,他卻很認真地說“我坐公交車去的,回來打的面的,用不了這么多”。然后讓我將剩余的錢寄回了舉辦方。
熟悉沈宗靈的張騏說,那是因為在沈宗靈看來,人活著沒有必要刻意地去跟別人結交關系,說一些沒有必要的噓寒問暖的話。君子直來直去,這是一種真。沈宗靈雖然拙于社交,說不出來那些應景的客套話,但是這絕不意味著他內心不理解不感激別人,他有自己的方式。沈宗靈的太太有次偷偷跟學生說,“你們可千萬不要誤解他呀,他一輩子就是這樣的人,臉上嚴厲,可為你們是真操心,有時候急得晚上都睡不好覺啊!”
在生活中,沈宗靈正直富有愛心的品格讓中國政法大學副校長馬懷德也充滿了敬意。他回憶,讀書期間,他從圖書館借過一本法理書,把家人的合影夾在了書中,還書時卻忘了取出,沒過幾天,沈老也借了那本書,發現照片后交給系辦,同時附上了一張紙條,“請找到照片里的同學還給他!”
回憶是片段的, 玉珠成串,但是編織起來,就是一個活得真、活得善、活得美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形象。
清華大學教授王晨光評價沈宗靈說,沈宗靈的一生并非轟轟烈烈,但卻樹立了思想品德和學識學問完美結合的典范?!跋壬且粋€真正純粹的學者?!奔拘l東如此評價他的恩師。他說,當下社會,能做到這幾個字很不容易——潛心治學,淡泊明志。
沈宗靈,杭州人士,1946年復旦大學法律學系畢業,1947年3月赴美國求學,第二年9月獲人文科碩士學位,同年回國任復旦大學法律學系講師。1954年北京大學恢復后,被調入北大法學系,主講“國家與法的理論”等法學基礎課程,是北大法學系的元老之一。1982年任北京大學法律學系法學理論教研室主任,1988年改任比較法—法社會學研究所所長。1993年退休,繼續承擔對博士生的指導工作,直至2000年。
作為中國法理學學科的奠基人,沈宗靈推動了中國法學理論學科從“國家與法的理論”發展到“法學基礎理論”,再發展為“法理學”,對中國法理學研究的基本問題及法律社會學的發展作出了開拓性貢獻。他主編的《法理學》系教育部國家重點教材,獲得了多項獎勵,至今依然具有很大的影響;他開創了現代西方法理學研究,撰寫了建國后第一部詳細的現代西方法理學理論著作《現代西方法理學》,同時撰寫了專著《美國政治制度》,譯著了《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龐德著,商務印書館,1984)、《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凱爾森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等名著;他推動了比較法學科的建立和比較法的研究,專著《比較法總論》(1987)獲首屆全國高校出版社優秀學術著作特等獎。
沈宗靈二三事
沈宗靈在多領域取得的成就,與其孜孜不倦的治學精神不無關系。他的一生是學術的一生,學術就是他的生活,學術就是他的生命。
2007年,華中科技大學教授齊海濱有一次去看望先生,注意到先生案頭上還有一本翻開的英文書,問起來才知道先生每天依然是把讀書和翻譯作為生活內容。那是一本上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荷蘭學者克爾茲的《當代比較法》,先生從北圖借來閱讀,而且邊讀邊譯,當時已經差不多翻譯一半了?!拔覍蠋熣f,您如果以后不譯了,我接著做剩下的部分吧。沈老師說,他只是隨手譯,習慣而已,并無出版意求。”齊海濱回憶說。
沈波回憶起父親對學術的執著,亦深有感觸。1998年,已經退休5年的父親在隨他去美國短住的一個月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大學的圖書館里度過的。一個月里翻閱和撰寫相關法學研究資料,特別是關于法律全球化問題的研究。2004年,在中國人民大學法律與全球化研究中心舉辦的“法律和全球化——實踐背后的理論”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先生作了專門發言,并提出了法律全球化的兩面性問題。
與學術上的嚴謹相反的,是沈宗靈的寬容。齊海濱回憶說,先生一生獻身學術,他的人生充滿坎坷,但從不在學生面前提起他自己的遭遇?!拔以谂c法學院別的老師的接觸中,偶有提到沈老師所遭遇的不公,包括沈老師的學術成果被人侵占等。所有這些,沈老師在我們面前從未提及一個字。有一次,沈老師到東北出差,遇到了‘文革中抄他家的一個學生,沈老師客客氣氣,沒有任何不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