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江
1.房子的屁股后面很熱鬧
廠子是老的,房子也是老的。這房子屁股后面的小巷原本是冷清的,現在卻熱鬧起來。人們在房子的屁股上鑿了許多門洞。說起來特別有意思,廠子和房子都已經老掉牙了,而門面卻出人意料的新。從門里出去是小巷,從小巷的兩端出去就是更繁華的街道了。經常從其中一個門里進進出出的女人叫吳馨,開美容美發店的。
吳馨小時候不是這個樣子。小時候,她就像這個小城一樣清新。她自然地生長著,長在清清的水里和淡淡的夢里。她的爸媽是東北人,年輕時響應國家的號召來這里建兵工廠,生產用來對付美英等帝國主義的炮彈。廠房就建在小城東面的山溝里,一個個隱藏得像潛伏起來的大炮臺。炮彈被來自大江南北的年輕人制造出來,然后再拉到深山里的庫房保存下來,時刻準備著對敵人“以牙還牙”。吳馨沒見過造好的炮彈,那是軍品,嚴格得很。她只見過毛坯和廢品,前頭尖后頭平,足有二尺長,像大號的駁殼槍子彈。吳馨在電影上見過這類子彈,也看見過激烈的戰斗場面。她們的工廠就像是那種戰斗場面的延續。雖然沒有槍炮齊鳴,沒有吶喊和沖鋒,但工人們生產炮彈時的愛國熱情一點也不亞于電影里的戰士。
工廠里是斗志昂揚的狀態,回到小城里的居住區,氣氛就生活化了。一排排紅磚墻的樓房緊挨著,有三四層的,也有五六層的。每一戶都簡易而實用。現在看這樣的樓房真是老掉牙了。那時候可是一流的,簡直如同今天那些富人的豪宅和別墅。工人們穿著藍色的勞動服,滿身鐵銹和油漬地從工廠回來,有說有笑,每個人的牙齒都被身上的黑色襯托得無比潔白。臉也黑,但黑得純正,反倒個個越看越好看了。廠子里的孩子都喜歡聞鐵銹味和機油味。吳馨那時候也愛聞。工廠里、居住區里到處都飄著這種味道,它們仿佛是早晨紅彤彤的日頭送下來的,也好像是夜晚天上的月亮灑下來的。
那時候工人的工資很高,他們熱情,干勁都足。時代說變就變。戰爭沒有了,炮彈的意義就不大了,工人們的生產熱情不得不驟然下降。轉到生產民品是一個痛苦的裂變過程。工廠就像一輛老汽車,吭哧幾下就沒氣了,然后再吭哧。年輕力壯的都出去了,到外面尋來的活路很精彩。老工人們不愿意再四處奔波,就留在這里,像守著命根子一樣守著老廠。
吳馨是獨生女,她沒有出去,她要留下來照顧父母。父母也不愿意寶貝女兒到外面遭罪。廠子雖然不紅火了,但有國家照顧,工人們暫時也不至于餓著肚子。她和父母一樣早把這里當成了家,有份特殊的情感在里面。
叔叔阿姨們老了,可他們年輕時的歡聲笑語還在樹蔭里響著。小吳馨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的影子還若隱若現著……這些東西像繩子,扯住了她的心。
2.咱倆是姐妹
吳馨做了那么多夢,但沒有一個夢,是有朝一日在這房子的屁股上開個美容美發店。
她的美夢是突然中斷的。20歲那年的一個夏夜,她被廠子里一千多個男人中的某一個給弄了。她的身子被那個男人野蠻地占領了。他像第一個沖上城頭的士兵,要把旗幟插到城樓上去。他終于在她身上插了一面血紅的旗幟。它像血一樣流動,飄呀飄,招展極了。她不能把它拔下來。她被占領了,她淪陷了。
在吳馨成為“淪陷區”的一個月后,她和一個叫白畫的男人結婚了。廠子里的人都心存疑問,不知道他們倆是怎么弄到一塊的。吳馨是沒啥說的,多好一個女孩,要模樣有模樣,要家底有家底,嫁個有錢有勢的人家那是小菜一碟。這個白畫算咋回事兒,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鬼魂似地飄到咱廠子里來了。飄來了還就纏住咱廠子里最漂亮的吳馨了。吳馨這妮兒是遇上鬼了。
別人說什么都是別人的。吳馨心里有數。白畫是她中專的同學,家在郊區農村,學的是工藝美術。本來他倆不一個班,吳馨是機械制造專業。因為中專國家不包分配,有些學生耐不住寂寞就提前畢業了,兩個班折損大半,所以就合在了一起。說起來真是瞎胡鬧,但也造就了許多跨專業的愛情。
白畫愛畫畫。他對色彩有研究,眼里滿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那時候吳馨他倆愛在一塊兒談論顏色。同學們都知道他們倆好。但他們的好不是女人和男人的好,像兩個女人好一樣。為什么這樣說,因為白畫生性柔弱,像個妹子。吳馨常拿這個使勁開他玩笑,“妹妹,妹妹,你是我的好妹妹。”
所以說,吳馨不是和一個男人結婚的,她是和一個妹妹相依為命的。
洞房花燭夜時,吳馨對白畫說:“妹妹,你還記得嗎?咱倆是姐妹。”
白畫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就抿嘴輕笑:“怎么不記得,咱倆是姐妹。”
“是姐妹,咱倆就得有個姐妹的樣子,姐對妹好,妹也對姐好。”
白畫在吳馨的甜言蜜語中聽出了無限的柔情蜜意,幸福得像個“女新郎”。那天晚上他幸福得一塌糊涂。吳馨用身體把他調教成了一個攻城拔寨的勇士,他也成功地把血一樣招展的旗幟插在了她身上。可他不知道,在他們上床之前,吳馨早已把他畫畫用的紅色顏料灑在了床單上;他也不知道,吳馨在一個月之前流血之后就把紅色當做了夢魘,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想到用上這一招啊!他更是不知道,當他在吳馨身上征討殺伐之時,她只能把他當親愛的妹妹看。
她的心里對男人是多么的恐懼!
她心里哭著,卻仍笑著說:“我的好妹妹,妹呀!”
丈夫白畫睡去,她卻一夜未眠,眼前總是晃動那個強迫給她第一次的男人。別人都不知道我這個可怕的夢魘。可是——妹呀,那個男人要壓死我了。妹呀,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可我還得在心里給他留一個位置,我冤死了。
第二天,當著白畫的面,吳馨把昨晚沾了“紅”的床單撕破,扔到了垃圾捅里,還拿了鐵棍子使勁把它捅到深處。
因為這個“紅”輕而易舉地就改變了她,就好像要驗證“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站起來”,她決定在“紅”上面重新站起來。所以,她選擇了喜愛千百種色彩包括紅色的白畫做丈夫。他是個試驗品。
這已經不是現實層面上對紅色的作派了,是偏執,是勇敢者的極度恐懼,是恐懼者的視死如歸。
她對白畫說:“以后,在我面前輕易不要提紅色。”
白畫很納悶,“那我還要不要擺弄顏料和畫筆?”
“要!”她回答得很堅定,是視死如歸的語氣,弄得白畫目瞪口呆。
3.小日子開始了
吳馨把紅色全都抹到了那個男人身上。那個男人滿身鮮血的形象就印在了吳馨的心里。這樣的幻覺時不時就在她眼前翻飛。她讓它扁,讓它窄,她也讓它厚,讓它寬。她還給那個男人起很多的名字,叫紅兵,紅旗,紅日,紅石……名字太多了,都堆積成山了。紅色都可以流成河了,波濤滾滾,浩瀚無邊。
生活也浩瀚,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平靜的,最起碼表面上是這樣的。剛結婚那陣,小兩口的日子波瀾不驚。雖然只有吳馨一個人上班掙錢,但因為家庭還沒有什么實質性的需求,再加上吳馨爸媽的照顧,生活平穩,自足。
若想起以后可能產生的種種問題,也僅僅是停留在“想象”的層面上,仿佛一切都是因“想”而生又因“想”而滅的。
白畫有時候也著急,吳馨不愿他著急。他一著急就變了樣兒,六神無主的,可憐得很,像個傻妹妹。
吳馨在心里享受著他們的姐妹關系呢!她這個妹妹呀,真是讓她既心疼又怨恨。可心疼和怨恨的分明又是她自己。
白畫整日和自己喜好的顏色糾纏著,反倒對她的痛癢全無感覺一般。即使如此,吳馨還變著法地哄他。她常對白畫說,你不要急,慢慢來,等你把所有顏色都研究透了,也給你姐畫一張世界級的名畫瞧瞧,那就好了,什么都好了,咱不就什么都有了嗎?白畫被她的話逗得很開心。
沒事的時候,吳馨愛帶著他在廠區里轉悠,給他講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時在某些角落發生的趣事。兒時的伙伴大多都到外面的廣闊世界里尋生活去了,她仍然可以在廠房的墻根處把他們的身影說得活靈活現。留在這里的大都是些已經退休的大叔大媽們,他們慈祥的面孔像廠區內梧桐樹的寬大葉子,雖然已飽經了多少年的風霜雨雪,但依然能在每一天清晨倔強地把自己伸展開來,有一點兒寵辱不驚的從容,也有一點兒繁華落盡的淡然。
常有些長輩樂善地開他們的玩笑說:“吳馨哦!又帶著你的大畫家出來瞧景致兒啊!”說得她都不好意思了。白畫這時候很認真起來,不對他們笑了。也不是擺著個冷臉相對,而是滿腹心事地深沉起來。他倒不是對他們生氣了。他是在心里認真琢磨見到的景物,它們的形態,它們的質地,當然,最重要的是它們色彩。
白畫自然而然就成了吳馨的“色彩教師”。他和她說的話絕少了“赤橙黃綠”之類的形容詞。他說“赤”但不說“紅”,他記著她的要求呢。
4.嚇破了膽
可是,漸漸地,養家糊口這個小鞭子就開始抽在他們身上。吳馨被逼得有些煩燥的時候,白畫就踮起腳抬起頭,沖吳馨的肩頭外面吼。他用這種方式發泄對“外人外物”的不滿。吳馨就也扭頭看,覺得什么都沒有。又仿佛有很多東西繁雜地涌過來,一個一個都像混蛋,排著隊在他們跟前耍著流氓。白畫吼得更急了:“別逼了,別逼了,一定會叫你們瞧好的。”
吳馨沒有和他一起吼,更沒有對著他吼。奇怪,她不氣惱。她不想對他耍狠,對他耍狠就是對自己耍狠。她不氣惱的原因,是心里有個小幻想,幻想著白畫能畫出一張好的畫來。
生活是個陀螺,越轉越快,使置身其中的人眼花繚亂。不知道白畫有沒有眼花繚亂,反正他在色彩上是夠亂的。他說,什么都逃不出色彩。他也說,無論什么他都可以用一種顏色形容。他還說,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是可以用色彩來形容的。他甚至說,色彩大于天。吳馨不愿反駁他。這樣的論調多了,吳馨就有些憋不住了,半真半假地譏諷他:“你對色彩走火入魔了!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了?不想想以后咱們的生活該怎么過,倒整天像個娘們一樣胡思亂想。”
誰知白畫聽了笑了,臉上簡直有些女人的嫵媚了,“你結婚時不是說我是你妹妹嗎?你看我這個妹妹演得像不像?”
吳馨氣得想笑又想哭,“那時候是那時候,現現在是現在,跟你開玩笑的,你還真當真了?”
白畫盯著她看,還死乞白賴地用蘭花指撩起吳馨額頭的一縷頭發,說:“你不是開玩笑的,你是認真的。”
“認真”這兩個字真的就像針,猛地刺痛了吳馨。一旦痛起來就無法平復了,像怒海決堤。她想罵他王八蛋,罵他臭男人,罵他是被狗熊偷去了膽,罵男人不像個男人。
以前,她心里一直沒有這個狠勁的。她的狠勁被“那個男人”弄蔫了,溺死在了鮮血里。可如今,它死而復生了。
看吳馨的表情是認真的,白畫就不笑了,在屋子里轉來轉去。轉到最后愣在墻上的鏡子前,瞪著里面的自己,楞了一會兒扭過頭對吳馨說:“那你說我該怎么辦?我沒有工作,自己又找不到工作,你說我該怎么辦?我已經嚇破了膽了。”
吳馨就更生氣,說:“你到現在什么事都沒做,還沒有真刀真槍地干過,怎么就嚇破膽了呢?”
白畫的眼神顯得特別暗淡,一副深思熟慮之后又是無路可走的沮喪樣子,“我就只是想想以后的事,膽就已經被嚇破了。”
“哼哼!沒見過,光想想就能被嚇死嗎?”吳馨冷笑道。冷笑之后,她覺得事情很嚴重,她的責任重大。
沉默,沉默。然后,很突然地,她對白畫說:“你啥都不用怕,我家有一個親戚叫張浩瀚,很牛,也是學藝術的,精通各種色彩,一幅畫能用上幾十種色彩,在市場上可以賣上很高的價錢。人家現在很少畫,不用畫了,在南方某個城市做大官,他妻子經商,家里老有錢了。”
“他就是我們的靠山,連你畫畫也能靠上,你用不著害怕,有他在還有什么可怕的?”
白畫聽了來了精神,著急地說:“那有機會帶我去見見他,我向他請教。”說完之后又不相信似地說:“你是在騙我的吧,以前怎么就沒聽說過?現在突然就冒出來了?”
“誰有閑工夫騙你?真的,以前沒聯系,前幾天他才跟爸媽通了電話。真不騙你,不信你去問問爸媽。他說家里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幫忙的。”
白畫聽了,趕忙說:“那讓他聽聽我的理論怎么樣?那讓他看看我的畫怎么樣?那讓他……”可等了一會兒,他剛剛提起來的勁頭兒又消失了,垂頭喪氣地嘟噥道:“肯定是騙人的,他一個大畫家,哪能看得見咱這小人物?”
吳馨氣得沒辦法,說:“你真是個軟蛋,提都提不起來。哪天我一定給他打電話,到時候叫他給你說,行吧?”
5.我不是你妹是你男人
這樣下去顯然不是辦法。
雙方家長也對他倆提出各自的想法和要求。吳馨的爸媽想要白畫有個正兒八經的事干,整天這個樣子算哪門子事兒,總得有個工作他們才放心,面子上也過得去。白畫的父母想要他盡到孝順父母的義務,遮遮掩掩地講了白畫二十幾年的成長簡史,其實就等同于一個赤裸裸的漢字——錢。這可了不得了,一個字足可低得了千軍萬馬。
明白了,吳馨恍若一夢。現在她清醒了。錢就是一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把她的夢從心里剜了出來。白畫沉溺于夢幻中必定要比她深得多,他的夢必定是浩瀚無邊的。手術刀也不能驚醒他。反正她是醒了。她就在清醒中觀察他。她在他臉上看到的是厚重的油彩,像是化了濃妝似的,需要一層一層地刮下來。
四個長輩還迫不及待地問他們要孫子。
他們是得要個孩子了。
吳馨對白畫說:“是不是考慮要個孩子?”
白畫反應敏捷,很喜悅,說:“要,”又問:“怎么要?”
吳馨想笑,“你說怎么要?傻啊!”
白畫仍然很喜悅,“要,一定要。”
吳馨不笑了,“要容易,養活不容易。”
白畫不那么喜悅了,著急,一著急就六神無主,說:“那就不要了——還得要。”
“趕緊找個事兒干,掙錢。”吳馨說。
“行!”白畫這個字說得干脆利落。但之后卻是婆婆媽媽地啰嗦,“我……早干嘛去了,老早就得掙錢才對——你們一家人為什么不早給我找個工作?是不是把我當外人了?”
“你們一家人?”吳馨重復他的話,一時竟被他噎出一眼淚來。
淚來得快也落得快,過程迅速,跟沒有發生似的。她瞪著白畫說了句很搞笑的話,“白畫呀!妹呀!你真不是個男人!”
白畫被她的話弄得很尷尬,很羞愧,很生氣。他漲紅了臉,說:“我不是你妹,我是你男人,我是你長著倆蛋子兒的爺們!”說完,扭頭兀自喘著排山倒海般的氣。
吳馨到底是憋不住了,一個人跑到門外石破天驚地笑起來。
6.還是和畫有關
在兒子出生一年多后,吳馨他們家托關系給白畫找了個工作,化工廠的宣傳干事。他主要負責宣傳畫。他干得還行,很難得。
領導夸獎他說:“小白同志工作勤奮,用心,宣傳畫畫得真好,能做到與時俱進。”與時俱進算是對他的最高評價。
晚上,吳馨把兒子從爸媽那里接回來,攬在懷里喂奶。兒子馬上就兩歲了,可以不喂奶了,可吳馨還是舍不得把奶水弄回去。一來是因為書上說這東西比啥都有營養,二來是因為喂奶粉什么的太費錢了,能多喂幾天就等于多賺了幾天的錢。吳馨常常是邊喂著孩子邊和白畫說笑,“你小子現在行了啊!工作干得有模有樣。”
她還和他開玩笑說:“你小子剛結婚時不是說要當我妹妹嗎?哎喲!你個大男人要真是個女人呀,這時候就可以用你那兩個白白嫩嫩的肉家伙替替我了。”
白畫聽了禁不住噗噗嗤嗤地笑,女人也跟著笑。高興之余,白畫心里還是有些傷心。他不說,她心里也明白。他的心深著呢,那深處是不如意,是不痛快。
兒子吃飽之后平靜地睡了,吳馨把臉緩緩地貼著兒子嬌嫩的小臉蛋,輕輕地說:“兒子,好好睡吧!”她又抬起頭對白畫說:“老公,為了兒子,好好干吧!忍辱負重也得干,是吧?”
兩個人繼續說話,說些白天各自經歷的喜悅和煩惱的事兒。吳馨說的本來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她偏偏有令人稱奇的本領,輕描淡寫的,那些工作和生活中的邊角廢料竟被她說出了特別的意味來。比如一個班組的張大柱,人粗得像柱子,干起活來虎虎生風,一二百斤的鋼錠在他手里像是沒有了重量,但人家有時候也細致,鉆孔打眼,切割定型分毫不差,拿捏得準著呢。還有李二小子,個兒小,頭小,眼也小,是個小機靈,啥活都往巧處干,這也是長處,憑了這也分外地討大家喜歡……好多呢。白畫不說別人的,專揀自個兒的說。哪一天畫的是什么圖案,哪個圖案的色彩用得好。他說,有一天,他畫了個超大個的罐子,好是好,就是太單調。他就在罐子身上畫了一條纏繞過去的柳枝,那柳枝呀,像瘦女人的腰身,好看著呢!柳葉的線條用細毫勾勒,葉尖針一樣,葉片上貯滿的綠液快要順著針尖滴出露珠了。
話就又拐到色彩和畫畫上了。
吳馨勸白畫慢慢來,不要著急。你一定能畫出一張足夠好的畫。她是真心實意的。他認真地聽。有時癲狂起來了,吳馨還會“逼”著男人在自己的肚子上作畫。當然不是真的作畫,讓他以手指為筆,以肚皮為紙,演繹一場虛擬而驚心動魄的繪畫之旅。
這樣過了幾年,他們的日子依然波瀾不驚。利用夫妻夜話,他們簡直可以說是談論了一遍古今中外的繪畫簡史。白畫說寫意最有意味兒,傳統文化的詩意和境界皆可以反映在一張潔白的紙上。吳馨贊同,又提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意見,早被別人畫盡了,你哪里還能插足進去。白畫說工筆畫最是精致。吳馨戲說還不如拍一張照片呢?兩個人對此也便一笑了之。
有一天深夜,白畫突然醒來,拿了顏料、畫布和畫筆等跑到客廳,激動得不行。吳馨也醒了,跟了過去。原來白畫說自己突然頓悟,說油畫最可以表達現代意識,尤其是抽象的人物。他說他要畫一個人物,那個人就在他的腦子里閃來閃去。嘴上是有了,一旦動手,畫布上卻出不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感覺,只能接二連三地感嘆。吳馨看著他,揪心于他前后經歷的激動不已和失落不已的樣子。
“你就畫張浩瀚算了!”女人說,“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
“誰是張浩瀚?”
“我給你說過的,忘了?”
白畫想起來了,點點頭。
“我畫的不是實的,是虛的。”
“什么實的虛的,聽不懂。”
吳馨接著說:“那就算了,慢慢來,不要著急……或者等見了張浩瀚之后再說。”說了這句話,她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白畫的情緒又上來了,說他腦子里有好多臉刷刷刷地閃現,很快,刷刷刷地。他不由得伸手去抓,當然抓不住。最后,他雙手抱住了吳馨的臉,瞪著眼看。自己對自己說,這是臉,但沒有表情。對,是表情,我要的是表情。他要吳馨給他做各種表情。吳馨照做了。他不滿意,惱怒了,“這哪是表情,這是面皮。”
吳馨扯下他的手,不陪他發神經,去睡了。白畫感到了深深的寂寞。他一直都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人,想要的臉,想要的表情。他痛苦了。
上床前,他的頭腦里是畢加索的名畫《手拿煙斗的男孩》。男孩的表情是一種高不可攀的寂寞。他的畫中人應該是什么樣的表情呢?還有,男孩捏了一個煙斗,他的人物不能再捏煙斗了,那么,她或他的手里該拿一個什么東西呢?這個問題讓白畫一夜都沒有睡踏實。
7.男人下崗了
白畫考慮了幾天。女人說得對,他的問題還得慢慢來,急不得。可好多事兒都慢不得,一慢就出問題。化工廠慢了,跟不上了,就掉了隊,破產了。白畫雖然宣傳畫畫得很與時俱進,但工廠沒有與時俱進,他也只能跟著一起掉隊。
化工廠正式宣布破產那天陽光明媚,晴空萬里。可這么美好的天氣又有什么用,擋不住工廠倒閉和白畫下崗。
白畫先是心慌,慌得毫無辦法。然后就是失魂落魄六神無主。他覺得天崩了,地裂了,到了世界末日了。
吳馨對他比任何時候都溫柔。她懂得,這時候男人是最需要安慰的。閑著就閑著吧,好好養養身體也養養心。看開了,她照樣有說有笑,甚至比平常更愛說愛笑。在工廠里她更加拼命地干活,還和工友們打得火熱,好像每個人都是她的親姐妹親兄弟。雙方的父母年紀越來越大,正是需要他們噓寒問暖的時候,不管白畫如何做,她總要隔三差五回去看他們。
秋收時節,她拉著白畫回到公婆家里幫忙。以前農活她是死活不愿意干,現在能這樣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白畫是個花拳繡腿,放在地里一點都不中用。關鍵是他現在沒有一點精氣神了,勉強下地了,也像貓在地下撓爪子。吳馨干得腰酸腿疼時直起身子擦額頭的汗水,順便把散落眼前的頭發又捋上去再用皮筋兒扎好,這間隙,她的身體僵直著,臉上露出疲憊的笑,像個農婦一樣朝旁邊的白畫看。
兒子在田野里很歡實,瞅見什么都稀奇,還弄些玉米胡子粘在嘴唇上扮演黑臉包公,惹得他爺爺停下手里的活看著他開心地笑。公公的眼神不小心和吳馨碰上了,笑就有點變味兒。還是笑,但不爽朗,不硬氣了,那么的軟。
兒子跑到地邊的崖子上逮螞蚱,又蹦又跳。公公怕他跌下崖子去,急匆匆地過去照看孫子。經過兒媳身旁時,腳步慢了一下,打了一個愣怔,臉上寫滿愧疚,但到底沒有說出一個字兒來。兩個人就有些尷尬。吳馨躲避他朝白畫看。白畫活干得沒有氣力,一雙眼睛卻忙得不行,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公公似乎是找到了突破口,沖他吼道:“你個鱉犢子,不會帶勁干,像個爺們兒不中?一家老小可都指著你哩!”說完,像還債一樣看一眼吳馨。
吳馨明白,公爹這話一半是罵兒子的,一半卻是讓她聽的。
白畫挨了罵,蔫得像根枯黃的玉米葉子。白畫逃不出吳馨眼睛的籠罩,也不擺架子了,以前還會裝腔作勢,這時候卻沒有。吳馨看他的眼神就由硬變軟了。
8.那個事也沒意思了
日子照樣要過下去。按理說白畫是該出去找門路的,可是他這家伙是這樣一種人,越是危急時刻越是沒有重振雄風的勇氣。該進不進反而退了,退到哪里?退到家里,退到自己的色彩世界里。簡直是沉溺。
吳馨不能這樣。她得想想以后的事兒。從眼前說起吧,她不能總提下崗的事。不提又不行,拐彎抹角從側面迂回,頗費心機,還是從男人的畫說起吧。老話,慢慢來,不急。可嘴上說不急,心里卻急得要命。白畫對這話有了抗藥性,說了也是白說,聽了沒有感覺,連屁都不放一個,說多了他就急,對她吼,別再拿這說事兒,沒意思。
吳馨確實覺得沒意思。她需要綜合地考慮男人的問題。
就在她“綜合地”考慮時,一個可怕的問題出現了,真是羞于啟齒。
白畫對“性事”變得冷淡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們正值此時,何以如此?可怕。是不是因為吳馨先有了這種變化,然后才……這段時間以來,吳馨在這方面表現出了起起伏伏的特點,像坐上了過山車。看著白畫整天無精打采的樣子,她心里就反感,進而反感了和他在床上弄那事兒。有時候吧,一月一半次,甚至沒有。
是不是白畫感覺到了這種變化,所以才對此索然無味了。原因可能更復雜,但后果肯定很嚴重。吳馨不想讓他蔫了,不單單是那個東西,包括整個人。
還是得綜合地考慮,做法也要調整。
現在她更加留意親朋好友們掙錢門路了,見面問,打電話問。他們也知道她的意思,也都跟著出謀劃策。總之一句話,干什么都行,只要肯用心用力。
廠房前面現在已經是個大街道,有本事有門路的先占了位置做了大生意。廠房后面是個小巷,雖說是個小巷,可是也熱鬧非凡。廠子里有些人就在后面弄了個小門,做些小生意,日子過得也很紅火。吳馨很留意他們,有空就到他們的小店里逛逛,有意無意地打聽些消息,回去就給白畫說。今兒說賣肉的李大個兒蠻掙錢,一家人都吃得像肥豬,說肥豬時他們倆都笑。白畫開玩笑說李大個兒的胡子快像豬毛了。聽他這么說,吳馨就不愿意陪著他笑了。明兒說胡小歌開個小書店,進進出出的人不少,她戴著眼鏡可像個大學生了。白畫說她是個屁大學生,小學畢業裝什么裝,書店中啥?現如今誰還讀書,都撈錢去了。吳馨到底氣不過,說,你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人家都不行,就你行。
吳馨說什么,他聽了都潑涼水。不是嫌不體面,就是前景不好,還有賣雞賣魚之類的,又說太累太臟太辛苦。凡此種種,都有他的道理。
吳馨心平氣和地對他說:“道理是道理,說得再好聽都沒用,總得找個事干吧。”
白畫也是心平氣和地說:“我不正在研究嘛!我的事兒你不是不知道,像你說的,要慢慢來。”
聽他這么說,吳馨的頭開始變大,像個大氣球,要炸。她想罵她男人:日你媽。
9.和兒子爭望遠鏡
真是想不到,白畫竟和兒子爭著玩“外公送給外孫”的望遠鏡。
兒子已經會和他辯駁了,腔調很正,道理也拿捏得很準,“這是我的外公送給我的將軍用的望遠鏡。我的外公說了,我是將軍,這個望遠鏡是讓我用來觀察敵人的。”白畫聽了兒子話里的幾個很有趣的“的”字,憋了一肚子的笑,它們匯成一大股子水流繞著身體的管道轉了幾圈,沒轉出來,關鍵部位被堵死了。
他開始教訓兒子,從年幼無知到玩物喪志,從孝順父母到三綱五常,從博愛善良到戰爭與和平。總之,大道理夾著心里話,心里話帶著對兒子滿腔的愛。白畫真是當面教子的偉大典型,好家伙,他的一通話簡直是洪水猛獸,以摧枯拉朽之勢迅猛而至,什么也抵擋不了。
可兒子不吃這一套,“你也別廢話,你說的我都不怕,反正是我的外公送給我的將軍用的望遠鏡。”他把后半句話中的幾個“的”字說得鏗鏘有力,像是嚼豌豆,都聽得見咯咯嘣嘣的響聲了。
白畫斷然拒絕了兒子的合理要求。你不講理了,我也不講理了,哪有老子怕兒子的道理?
兒子在老子面前實現不了自己的合法權益,他只好求助于媽媽。最后,他們的聯合統一戰線也沒能撼動白畫,任憑你是刀光劍影風霜雨雪,他只是氣定神閑優哉游哉。他的一句話頂過了千軍萬馬。
“我有正經事兒,他是瞎胡鬧。我忙完了就給他玩。”
再也沒有其他話,鬼知道他有什么正經事兒。吳馨氣得常常當面嘮叨甚至是罵他起來。白畫則甚是冷靜,不急不躁,不溫不火。吳馨罵他是個無賴。這在他們夫妻之間可是少有的。然而,此情此景之下,兩個人竟然都覺得沒有什么異樣的了。白畫一切都聽著,記著,受著。都對,只自己一個人錯了。不過,也無所謂,反正也就這樣了。
白畫把兒子的望遠鏡“搶奪”過來之后,就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每天早飯后,他都認認真真地端著望遠鏡爬到這座老房子的樓頂,把它架在眼睛上向四周逡巡。
他要干什么?吳馨不能理解。他不會是神經了吧!
白畫一開始在望遠鏡里是茫然四顧。
后來,他發現一個現象:望遠鏡能把遙遠的地方變近了。多稀奇,這算什么發現。可是把后面一句話連起來就有意思了,望遠鏡也能把很近的地方變遙遠了。他為這個發現感到高興。望遠鏡在他眼里儼然變成了一個老謀深算的哲學家,兩只明晃晃的玻璃眼睛會發出智慧的光芒。
于是,他就癡迷地看遠處街道。一切都通過望遠鏡收進他的眼里。它們巨大,鮮活,耀眼,然而,又徒具清晰之貌,往往給人模糊的感覺。白畫覺得有必要通過歸類、整理、研究、探討,進而尋找規律。他得出了結論:規律是什么,規律就是一切毫無規律。他試圖從“宏觀上”把握,一旦從宏觀上把握,望遠鏡明亮的眼睛就沒有什么用了。要他自己去把握,他又完全沒有這樣的本領。后來,他在望遠鏡里又有了新的發現,鏡片里的現實是片斷的。他像個做實驗的科學家一樣一遍遍地看,把鮮活的看得抽象,把抽象的看得變異,什么都會變異,包括色彩。
色彩在這個過程中有了動作,有了速度,有了變化前的努力和狡猾。色彩覆蓋之下“物”具有了魔力。它們瞬息萬變,像形態各異的怪獸蜂擁而至。
這真是一個心驚肉跳的過程。望遠鏡吸納了一切,望遠鏡也擄走了白畫的七魂六魄。
兩周后,吳馨和親人們商量,必須把望遠鏡給奪回來,別因為這個東西把他給弄瘋了。
吳馨問他要,“把望遠鏡還給白描吧。”
白畫說:“好啊,我正準備還給我的寶貝兒子呢。”
“一天,一天后還給兒子,行吧。”
10.心徹底空了
一天后,白畫果真不再獨霸望遠鏡了。不過,還是會斷斷續續地從兒子那里“借來”擺弄擺弄。這個“望遠鏡事件”從頭到尾都像個無頭案。吳馨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他的行為和說法太怪異、太偽神圣。
都已經這樣了。白畫他自己倒一點兒也不著急。哀莫大于心死。
吳馨著急。往深里說,她是害怕,是恐懼。
可她又必須解勸自己。生活中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天大的事也只是事,總有辦法解決。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話是可以這么說的,可卻難掩內心的空。空而疼,這樣的疼在很深的地方沉沉地墜著。
吳馨仿佛可以看見白畫臉上分明掛著“心死”二字。她的心既疼又亂。某一天,一句話突然在她心里暢通無阻起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佛家的話。白畫現在就像佛,他已經是一個不是光頭的和尚了。
應當救他一命。這樣說一點也不危言聳聽。
吳馨先開始進行“話療”。
先試探著說:“你……你現在……”她吞吞吐吐的。白畫倒直截了當,“你是說我現在不成個樣子。”吳馨不好意思說是或不是。
“咱們有老有小,一大家子……”準備得多么充分,理由是多么充足,可是真到他眼前了,吳馨說起話來倒像自己理虧似的。
“我知道,要養家糊口。我正在考慮,我會做到的。”這話說得像個男人。
吳馨盯著他看,疑惑了。
白畫看出來了,說:“你是不是想說,既然這樣,我為什么提不起勁呢?”
吳馨下意識地點點頭。
“我知道該怎么做,可我的心已經空了,什么也不想干。”白畫繼續說。
吳馨失敗了,敗得很徹底,而且還是“死因不明”的那種。
11.又想起了那個男人
又過了一段時間,眼看形勢越來越緊迫,方方面面的壓力有形無形地壓過來。雙方父母身體越來越差,看病吃藥的花費慢慢多起來,孩子越大花錢越多等等。生活整體上看是超級的復雜。
還得和白畫談。先把前前后后這些瑣碎事都說了,鋪好了墊,形勢好按著她的想法走,正兒八經走,別再偏了,不能讓他再說得那么玄乎了。
“家里就這么個狀況,我指不定哪一天就下崗了。你說,咋辦?”
白畫皺了皺眉頭,真是難得見他的眉頭正常活動活動,“好辦,重新找事做。”
“那你呢?”
“我也找事做。”
他倒很清醒。
吳馨不大相信,問:“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不給你說,說了你也不懂,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懂。”
“不懂也得說,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想畫。”
吳馨并沒有特別驚訝,正常。
但放在家庭大事上,就不正常。又不是她一個人的家。白畫像是打太極,他在玩。突然間吳馨就生氣了。她想到了結婚后受到的委屈,想到了這一段時間受到的折磨。白畫把她當做一個男人用了。他媽的他可真是不像話,憑什么要我一個女人當男人?憑什么?一急,她就把這三個字吼了出去,一吼出去就剎不住車了,整個人在白畫面前咆哮。她暴跳如雷,“想畫,畫你娘那腳。”
白畫顯然受到強烈的刺激。激動了。但他的激動只是冒了一下泡,瞬間就滅了。
“不想了。”
“還畫不畫了?啊!”
“畫。”
“啊!”
“不畫。”
他們在這種不正常的情緒狀態下失去了思維的邏輯性,說話亂了方寸。
白畫蔫兒著。吳馨一直亢奮。人生能有幾回怒,索性怒個痛快。怒又升了級,轉向更高層次。雖高卻穩定,像是爬過溝溝坎坎到了高原上。
高是高,卻很平。有了高度感覺就是不一樣。她理智了些,但因為高度上去了,反而不能輕易地下來了。在“高原”上她既可憐自己又可憐白畫。她想起了那個叫張浩瀚的人來。她想起來的張浩瀚已不再是先前的張浩瀚,是男人白畫,也是她自己。怪。更怪的是張浩瀚還是那個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男人,那人曾經像戰士一樣,在她的身上插了一面紅旗的男人。鮮血頓時充滿了整個高原。張浩瀚呀張浩瀚,操你媽,操你媽,操你媽。你當初把我占領了,在我的身上插了一面旗幟,到現在它還在我的身上飄。我什么時候才能把它拔下來呀!我想讓我的男人把紅旗插上去的,可是你已經搶先占了位置……男人呀!白畫呀!快來,沖吧!你什么時候才能替我把這個位置搶占下來啊!想到這里,吳馨就痛哭起來。白畫被她的哭弄得手足無措。
哭得痛快,但也不能哭得太久。兒子快放學了,不能讓兒子看見。
不哭了。她用手按住亂跳的心,說:“白畫,你是我的男人,男人……那個男人……”她幾乎要把那個“征戰”過她的男人說出來了。
白畫驚愕道:“男人,哪個男人?”
吳馨頓時驚醒,“哪個男人?……張浩瀚。”她話里的每個字上都沾滿了她流下的血。
白畫安慰她了,替她擦拭眼角,“哦!那個叫張浩瀚的男人,他好!我也會像他一樣厲害的。”
吳馨聽了男人的話,臉上又滾動起淚珠來,“他……他……他……”她迷迷瞪瞪地絮叨著這一個字。
“咱們,不他,不他,不他了。”白畫急得像個小孩,“說說咱們,說說咱們。”
“好!”
“好!”
他們的意見統一了。
12.女學生懷孕風波
統一的意見是白畫辦個繪畫輔導班,吳馨則繼續在工廠里兢兢業業地干。什么時候真的干不成了,下崗了,再從長計議。這是白畫的主意,她贊同。其實她心里早有譜了,工廠真的敗了,她就在自家的房子屁股上也鑿一個小門洞,開個美容美發店。她盤算過,這個熱鬧的小巷子里能容下這么個小店,這是個空缺。
夫妻倆忙著張羅輔導班。結果只招來了一個學生,是個準備考美術院校的女高中生。這是吳馨的功勞,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來的。一個也好,不錯,總算有了個開始。
白畫的繪畫水平自不用說,何況只是輔導一個學生,對他來講是綽綽有余。關鍵是白畫干得很有勁兒,生活也變得津津有味了。錢多少倒是其次,白畫漸漸地又是個男人了。
一切正常。白畫在家里輔導女學生,兒子上學,女人上班。
可好景不長,工廠還是倒閉了。早就可以預料的結果。吳馨下崗了。要說看廠里的狀況,她應該早一點主動下崗,真沒有必要被動下崗。可她非要堅持,她擰著勁兒要干到結束的那一刻。
下崗就要自謀生路,用政府的話說,你們要從頭再來二次創業,她懂。不一定非得靠工廠才能活下去,干什么都會有口飯吃的。可就是在感情上還別不過來這個彎兒。為了這點感情,吳馨回家后趴在白畫的懷里結結實實地哭了一場。
吳馨哭了之后選擇了堅強,她堅強地按照夫妻倆的計劃行事。在街上找了兩個泥瓦匠,像其他人家一樣從自家房子屁股上鑿開一個小門洞,裝了一個嶄新的門,把這一間粉刷一番,又請了裝修的師傅忙碌幾天,添了些必要的設備,憑著一個女人的經驗和時尚導向購買了美容美發產品,一個像模像樣的小店也就初具規模了。下崗工人創業有方方面面的優惠,自己籌了些錢,加上親朋好友的幫助,吳馨在資金上倒也沒有做多大難。可技術上是個難關,好在相關的美容產品都有公司技術人員的先期服務,吳馨又聘了一個美發師,他既是店里的師傅,也是她的師傅。等她學成了就自己干。
萬事開頭難。不過,好的開始又是成功的一半。吳馨對美容美發店的未來充滿信心。
就在他對未來充滿美好期待時,一些風言風語也不請自來。她不怕。嘴就是讓人說話的,不讓說不行。但壓力還是有。可干什么事情都得有壓力,沒有壓力就什么事都干不成。
她的壓力來自人們的一種說法,說開美容店的都是小姐。現如今都知道小姐的說法不是夸你是個大家閨秀,三歲小孩都知道小姐的意思是干那個的。她不怕這種說法,她是啥她自己最清楚,還是那句話,身正不怕影子斜。
偏偏有一天,一個戴眼鏡的纖細男人來了,扭扭捏捏的,像個書生,說話輕聲輕氣的,“我給你一百塊錢,讓那個一下。”
吳馨一愣,很莫名其妙,問他想哪個一下。他的聲音像蚊子蜇人,“那個……那個……弄一下。”吳馨明白了,頓時臉紅了,脖子也粗了,大罵:“弄你媽那個X。”那個男人急急切切的樣子,爭辯道:“你這不是美容店嗎?你不是個小……小……”吳馨沒等他說完,就搶著罵他:“回去找你姐,問你姐是不是小姐?”
還有一種議論讓她感到很不自在,說她男人和女學生那個了。沒影子的事,她的男人她最清楚。
可是,還真是出乎了吳馨的意料。
吳馨萬萬沒有想到,她辛辛苦苦找來的這個女學生,自己“無心插柳”,她男人卻倒在人家身上弄了個“柳成蔭”。他搞了那個半大的姑娘。
她是在姑娘的老爸拎刀來砍白畫時才知道的。那天上午,姑娘的老爸氣勢洶洶地來砍白畫。他的刀快要落下來時,吳馨沖到了最前面。結果不堪想象。現實的結果是,他手里的刀停在了半空中,沒落到她身上。刀刃上閃爍著冷光,跟姑娘老爸的眼神一樣,震驚、戰栗不止。他到底扔了刀,不殺人了。看來他是沒有殺人的經驗,殺人也解決不了問題。他也沒有提出要錢。不正常,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錢字,不是為了要錢來的,那只能是沖白畫來的。他本來是要來殺人的,可在吳馨的勇氣面前改變了主意,把刀扔在了地上。但他又把刀撿了起來,刀刃朝上,刀背朝下,攥得緊緊的,重新又瘋狂起來,不對人,只對物。乒乒乓乓噼噼啪啪,一會兒功夫,美容店不再“美容”了,成了廢墟。
門前圍了許多人。對于這樣的事,別人也不好幫忙的。白畫也不作解釋,任何解釋都沒有。他只是對吳馨說:“我事都做了,還找什么借口。”
13.女人失蹤了
這事之后,吳馨失蹤了,是結結實實的消失。她什么都扔下不管了。整個世界都被她扔得遠遠的。
白畫蒙了,也迷了。兒子弄得他暈頭轉向。吃飯、上學、放學、再吃飯;做作業,輔導,吃零食,睡覺。雙方父母對他的態度截然不同,但基調都是悲啼啼的。白畫的父母滿臉愁云地看著兒子,想象著兒子成了鰥夫后可憐巴巴的樣子。吳馨的父母免不了要落淚,哭是此時最恰如其分的表達方式。可這哭又一點也不顯得懦弱,是示威。他們用哭當先鋒,把白畫罵得一文不值。氣氛在吳馨爸爸的巴掌清脆響亮地落在白畫臉上時悲憤到了極點。巴掌和它發出的聲音一樣孔武有力,把屋里絲絲縷縷的哭啼和憂傷趕得團團轉,找不到出口,像一群暈頭轉向的鴨子。
白畫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他在消極地等,他只有等,天黑了,事情就會結束,至少會暫停。他這種做法像無賴。又能怎樣,沒有了妻子吳馨的日子的確不一樣。以前的生活欺騙了他,他在生活面前還沒有過“哺乳期”。一個人了,生活就逼迫他想些實在的,想些真金白銀的。痛苦也不行,不這樣不行。他領教了生活的厲害。
到處找。無果。一個多月后,吳馨卻自己回來了。回來就回來吧,自己家不用客氣。她只是一個人出去散散心罷了,散完心回家,理所當然的。其實,當白畫看見吳馨回來的一剎那,真的沒有什么特別強烈的感覺。到了晚上,他才毫無志氣地有了“小別勝新婚”的感覺。吳馨像他一樣,他倆都一樣。
她把女人所有的柔情和力量都發掘出來了。白畫面對的是一桌盛宴,偏偏他又是個餓漢,只能狼吞虎咽了。狼吞虎咽之后是細嚼慢咽,嚼著嚼著就十分享受地停下來,讓自己的物件堅強地膨脹著。好長時間沒有這樣了。白畫趴在女人吳馨身上,你給她什么,她也給你什么,他們需要相互補充些東西。
女人高興了,激動了,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說:“我錯了,真是……我錯了。”
白畫也想哭,“不是你,是我。”
這倆人有意思了,玩起了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愛情游戲。
“找個女學生讓你輔導真是個歪主意,是我的歪主意。我想得太多了。”
“還是我不對,我是死有余辜。”這話嚴重了。但它表明了一種態度,態度決定一切。它叫情侶的一方產生另一方要為她死的聯想。說“死有余辜”時,白畫的那個東西在她身體里膨脹了一下。吳馨感受到了,她的高潮來了。她的身體扭動著,臉興奮得比哭還難看,像臨死前的掙扎。還不忘說:“我做了兩件極其愚蠢的事,傻到家了。”簡直像人之將死的遺言。
平靜下來了,吳馨說:“女人做了傻事,最好的治療就是回家。”
白畫也說:“男人也是。”
吳馨突然又把白畫的頭板正了,認真地說:“這次出去,我也做了錯事。”
白畫似懂非懂。女人像唱戲,一出又一出的。
“我見了張浩瀚,他在上海……”女人說。
白畫覺得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擊了一下。但他不知道那個東西到底是什么。
14.大房子的色彩之夢
家里有了女人,生活就回到了正常。
他倆商量著“重建”美容店。本來就是收拾收拾重新開張的意思,白畫非要說“重建”,這詞兒正規、大氣、有力度,使人滿懷信心。吳馨對他說:“你自己何時重建哦?”話是半真半假的。你不能太當真了,但你也不能太不當真了。
白畫鄭重道:“要重建,要重建。”最后又添上一句特別的,“我要重振男人的雄風。”同樣是半真半假的味兒。
白畫說重建,提醒了吳馨,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回來那天晚上他倆激戰正酣,燒糊涂了,忘了。
她就鄭重其事地對白畫說:“白畫,我見了張浩瀚。他說他有一個大房子想裝修,他希望設計者能用上很多很多的色彩。他不想用大城市里的設計師,他只想用一個最單純的人,用最單純的設計理念設計自己的大房子。總之,要設計出來既自然純樸又色彩無限豐富的效果。他還給起了個名字,叫大房子的色彩之夢。我向他推薦你,他對你很感興趣,說要和你好好談談呢。”
吳馨說得很認真。白畫卻有點兒無動于衷。
“還是實際些,我想,下一步我要從打零工開始,然后……”他不想說后面的話了,有點虛。
女人說:“腳踏實地好。”
剛說了這句話,吳馨就意識到偏離她的主題了。
“踏實干好是好,可人也不能沒有夢想,你忘了嗎?你以前對色彩是那么有激情。”
“大房子的色彩之夢,這事你可得上心哦。”
“怎么上心?人家是啥,我是啥?再說,既單純又復雜,本身你就是個矛盾嘛。”
“有難度才好,顯水平嘛。”
“再說吧。”
白畫到一家酒店當了個門童。真夠難為他了。穿了一身馬戲團演員一般的服裝,還要逢人便堆滿笑容。吳馨想,他在我心里可只是個藝術家哦!說不上是嘆息,有一點惋惜。再想,她的鼻子就酸酸的了。
美容美發店也“重建”了,生意還蠻好的。
家庭和生活也在正常軌道上運轉著。吳馨更像個美容店老板了,白畫也像個酒店門童了。
可吳馨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她想和白畫好好談談,于是就找了個機會
“你想一直當個門童?”
“你想一直當個美容店老板?”男人嬉皮笑臉地學她的話。
吳馨很認真地說:“我是說正經話的。”
“我也是說正經話。”
“那你說說,下一步的打算。”
白畫說:“做門童,掙工資。”
“還有?”
“沒有了。”
“還有!你想想。”女人的語氣加重了。
“我可以上超市干,還可以當保安,做小工,打零工。我還可以去南方進工廠,上北方開荒種地。再不然就到大城市混,做個小生意,賣個假證盜版書盜版碟什么的。最不濟了就回家種地,到哪兒都能有口飯吃吧!”白畫本來很正常地說著,可是慢慢地,他的話就軟了。他的眼神看起來也云遮霧罩的。吳馨不說話,只是捏住白畫的手,慢慢地揉,好像要把骨頭揉碎。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心里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她真的想為白畫而哭了。
“我的預想是,等一段時間后,我也弄個小店,賣美術用品。”白畫說得很輕,聲音很小。
吳馨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仿佛通過這個動作就可以給他增添一些力量。她想繼續給他力量。她覺得目前最大的力量源泉就是那個“大房子的色彩之夢”。這是張浩瀚的夢,也是她的夢,當然更是白畫的夢。
又給白畫說了。他聽了,抬起頭,眼睛盯著吳馨的眼睛,一動不動,呆了似的。
15.他們樂得像農民
一個老同學從上海回來看他們。這個同學是他們上中專時的鐵哥們,老早就在外面混。老同學不是西裝革履,倒弄了一身奇裝異服衣錦還鄉了。所以,他推開店門進來,白畫愣怔半天都沒敢相認。吳馨倒認出來了。然后,三個人的手熱情友好地握在了一起,弄得像國家元首的會晤。
老同學笑著說:“真是久別重逢,咱在外面心里那個旱啊!盼的就是哥們的甘霖哦!”他這么一說氣氛就相當的好了。
這人特逗,他用小品的形式活躍氣氛,說自己的上衣是阿瑪尼的藍格休閑西服,褲子是佐丹奴的,又很優雅地伸長胳膊露出腕上的手表,勞力士的,夠派吧!吳馨笑得合不攏嘴,說你就顯擺吧!說著還看他的運動鞋。啥牌子的?宋丹丹牌的吧!她這么一說,三個人的笑就湊在了一起,有東北味了。小店成了農家小屋,屋外天上是白云,地上是黑土。老同學還嫌不夠,撇著女人腔說:“我是白云……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說著笑,笑著說,一句完整的話也整不出來。吳馨學著全國人民都知道的趙本山腔說:“我是黑土……咋的?俺們那疙瘩……”疙瘩后面也不是話,是一疙瘩的笑。他們這么一弄,就把東北老家搬過來了,松花江畔的稻米香遙遠地飄了過來。
笑夠了,白畫就說:“我說小鋼蛋啊!你在外面混了十幾年,咋就越混越像個農民哩!”
“哎!白畫,你這話倒還真說到點子上了。春晚你看吧!趙本山夠大腕吧!其實他就是一個農民。你再看底下的人那個樂呀!說起來又是官員又是老板,年輕的個個是俊男靚女,其實他媽的都是農民,脫不了農民的底兒。”
他這話說的,一下子就給全國人民定性了。
言歸正傳,他們開始敘舊。白畫可以跟他們敘的舊也就是中專的三年時光,吳馨和小鋼蛋敘的舊可以再往前回溯十年。他們是老兵工廠的子弟,舊時的光陰里有火熱的備戰生產,也有孩童的游戲和少年往事。白畫當然不能跟著他們回到那個時代,他在聽著,他也在等著他們回到現在。
終于回到了現在。白畫問老同學這些年在外面干些啥?他說啥都干,在外面跑著做生意的了,有賺有賠的了,差不多落個肚子圓啦。吳馨說你自己人面前就不要謙虛了。他又說真的不謙虛的了,做什么都不容易啦,天南海北的跑,世面見多了,都沒有什么稀奇的了。這幾年在上海發展,做服裝生意啦,與別人相比只能算是毛毛雨的了。他說話一句一個“的了”,白畫耳朵眼兒都快被這些“的了”堵著了。
吳馨聽他的了來的了去的,好像還蠻有興趣,聽到他說毛毛雨的了,就插話說:“什么毛毛雨的了,對你來說是毛毛雨,對我來講就是傾盆大雨的了。”
“哪里了,都是混口飯吃,你們一個開店,一個打工賺外快,小日子應該不錯吧。”
“還行吧!”吳馨就是這個脾氣,她不想在老同學面前露怯。她朝小鋼蛋看了一眼,這一眼看得長了點兒。又在三個人都沒有說話的節骨眼上,這樣一來就有些怪怪的。他們的眼神好像還有交流,這交流里似乎刻意隱藏著什么,讓人摸不著方向,讓人不明就里,讓人胡思亂想。
吳馨的眼珠向上動了一下,算是啟發他了。
小鋼蛋走南闖北的,多機靈,趕緊說:“哦!那個……那個……”吞吐吐吐的。不過,也“那個”之后就流暢了,有了大上海的繁華,有了都市的皇皇然,有了時代的高度,有了勇立潮頭的激情澎湃。
他說起了國內國外的大事小事新鮮事,仿佛大千世界的所有事件都是發生在他家的后院子里,一件件地擺在那里,他只需彎一下腰就能把它們撿到籃子里。他也認識張浩瀚,這是關鍵。連白畫都覺得這是他重點要說的。說到張浩瀚,吳馨興奮,說,對,對,好好說說張浩瀚。還對白畫說,你也好好聽聽,他厲害著呢!咱是親戚。她像是在炫耀自家的寶貝。
小鋼蛋說起張浩瀚就沒完沒了。嗯!他人叫張浩瀚,本事也浩瀚。財富、榮譽、藝術、潮流……等等,等等,都浩瀚在了人家身上。小鋼蛋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在上海人家是名人,誰都想認識他。
聽了這番話,白畫就有些好奇了。張浩瀚,有那么神奇嗎?
“哎!對了,”小鋼蛋的話話開始轉向白畫,“張浩瀚的畫,那是一流的。”說了這句他頓了一下,好讓白畫有時間消化。
“你上學時就是個才子,研究色彩,愛畫畫,現在,如何?”
白畫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沒有回答。他的現實很殘酷,他的夢想很純粹。叫他怎么說。
“我和張浩瀚聊過,他想找個人給他的大房子搞個色彩設計。”邊說邊用眼神詢問白畫,還扭頭看吳馨,臉上是滿意的笑。
“吳馨,你前一段不是見過他,這個事他給你說了吧?”吳馨忙不迭地說是說過,說過。又看白畫,說,我給你說過這事來著。
已經被逼到了墻角,白畫再不表示一下就要撞墻上了。他說:“憑什么,他的水平那么高,用得著我班門弄斧嗎?”
16.他帶來了噩夢
悄沒聲息的,小半年時間過去了。
其實,吳馨第一次說“大房子的色彩之夢”,白畫就在心了。在心是在心了,感覺還是太虛,太空。
吳馨恐怕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她就千方百計地要把這個夢弄實在了。她反復地說給白畫聽。她決意要把好東西塞進白畫這只鴨子的嘴里。隔三差五的,都有親朋好友見面或打電話說,哎!白畫呀!那個張浩瀚是個人物,有本事,靠上他你什么都會有的,趕緊的哦。白畫想,至于嘛!催得那么緊,跟逼宮似的。
白畫真是越思量越覺得難解。怎么偏偏都是針對他,像是推死猴上樹。吳馨領了一幫人在拼命往上推。
吳馨究竟要我怎么樣?
這一天是個重要的日子,他們結婚第十周年紀念日。
這一天除了紀念和慶祝,還會有一個好消息,張浩瀚會打過來電話。大家早就知道,只有白畫不知道。吳馨給白畫說,今天會有個好消息的,你就等著高興吧。
好消息沒有等來,下午兩點卻等來了一個人。他帶來的不是好消息,是噩夢。
是個小青年,準確地說還是個在校大學生。他從頭到腳的穿戴都走到了乖張和頹廢的最前沿。倔強的黃頭發,額前短如刺,頸后亂如麻。上衣黑而短,腰身處窄得像女人,透出不男不女的邪性。一見這人,白畫心里就發緊,發緊了還免不了替他的父母擔憂:這孩子咋就成這個樣子了?
吳馨很平靜,開這個店,什么人她都見怪不怪。
等這小子一開口,白畫就知道麻煩又來了。還替人家爸媽擔憂呢,真正該擔憂的是他自己。
“你是白畫?”小子的指頭搗著白畫的鼻子。
“是。”話音剛落,一巴掌就扇在白畫臉上。妻子吳馨不答應,瘋了一樣上去抓。白畫趕緊拉住,說:“弄清楚咋回事再說。”
小子斜著眼角,“弄清了,你是白畫,還記得那個女學生吧!”
他們明白了,閻王爺來索過一次命了,如今又來算舊賬了。他們倆呆得像木頭,等著那小子來斧砍刀削。
話還得說。吳馨問:“你想怎么著?她老爸罵了打了也砸了,你還想怎么著?”
“他是他,關我屁事。我是她男友,這事兒我得替她討個說法。”小子不正經說話,字字都從牙縫往外擠。白畫想,女孩多好,上大學了!咋就找了個小流氓。
吳馨瞪白畫一眼,那點恨又釘子一樣從眼里斜刺出來。她把白畫推到一邊,和那小子面對面,“怎么討個說法?我再說一遍,店都被砸過了,事兒扯平了。”
“扯平個球,他是他,我是我。非要討個說法。”
“怎么討?”
“好說。”
“咋說?”
“好說,你也叫我弄一下,這事算完。”小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不!”
“你他媽的別裝逼了,誰不知道你們這店里的都是妓女。”
危難之時方顯英雄本色。吳馨回擊了,她說了一句日后必定要成為經典的話:“你給老娘記清楚了,不是每個當官的都是貪官,不是每個開美容店的都是妓女。滾蛋!”吳馨這句話她不僅為美容小姐正了名,也順便給當官的正了名。美容界和官場應該把這句話奉為經典。
“我不滾,你男人不能白玩我的女朋友。”
說完,他抄起一把椅子猛砸起來,鏡子、玻璃瓶子,各種工具碎了一地。吳馨在后面罵著,撕扯著,都無濟于事。白畫傻子一樣站著。說到底,他還是理不直氣不壯的。
一陣噼噼啪啪乒乒乓乓,美容店第二次被砸,第二次成了一片廢墟。
吳馨哭了,白畫還是傻站著。
今天是他們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她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種過法。
17.廢墟上的結婚紀念日
美容店第二次被砸,過程很短,那小子夠快夠狠。周圍的鄰居知道時,一切都結束了。
吳馨大聲痛哭。白畫呆若木瓜。鄰居過來幫忙收拾,父母和親友聽說了也來安慰他們。大家都來了,吳馨就不再哭了,她得堅強。如果她塌了,這個家也就塌了。白畫半死不活地歪倒在墻角。大家都說他,起來吧!歪在那里也不是個辦法。兒子放學回來,看到這個情景,哭得像個淚人。吳馨摟著他勸,好歹平靜了。兒子平靜了就來到爸爸面前,雙手抱他的胳膊要拉他起來。白畫像是被臺風刮倒的樹,拉也拉不起來了。
收拾到傍晚,大家都各自回家。白畫的父母見兒子歪倒成了一堆泥,氣得又是罵他又是擰他耳朵,都無濟于事。沒辦法,生氣加丟人,沒臉呆在這里,又回去了。吳馨的父母好生安慰了女兒,見女兒好多了,就領著外孫回了,自始至終都沒搭理他們的女婿白畫。
店里真是滿目瘡痍。吳馨心里難受,難受歸難受,該怎么著還得怎么著。不像白畫,一點男人的樣子都沒有。
天黑透了,店里的燈也被砸了,吳馨就點了蠟燭放在桌子上。今天是他們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不管怎樣,就是天塌了,也得過。
她去拉白畫,拉不起來。他真是一堆泥,他真是一棵倒了的樹。
她說:“白畫,就你覺得難受,就你覺得委屈嗎?我比你更委屈更難受,我們都癱倒了,行嗎?”這話說得面無表情的白畫突然哭起來。吳馨強忍著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又去拉男人,還是拉不起來。吳馨心里的難受和委屈就變成了怒氣,她罵白畫,使勁罵他,“你打算一輩子歪倒在地上不起來嗎?你不會振作起來嗎?我容易嗎?”說著說著,她眼里的淚珠再也忍不住了,雨一樣地往下落,“我心里苦呀!你得起來,你得振作起來……”
吳馨索性也歪在白畫身旁,他倆頭挨著頭傷心地哭泣。桌上的燭光活潑地跳躍,好不知趣呀!停了會兒,白畫說話了,“我該怎么辦?我們該怎么辦?過個安安生生的小日子都不行嗎?”哼!他冷笑一聲。
吳馨安靜地聽著。
“再等等,有些積蓄了,我也開個店,賣美術用品。會好起來的。”
吳馨這時候很突然地說:“不行!你得更有出息,你得拼,你得畫一幅像樣的畫。”說完,她用盡全力把白畫拉了起來。他倆圍坐在燭光旁邊。
“你忘了,今天是我倆結婚十年紀念日,我們該高興啊!”吳馨的聲音聽起來很柔美。
燭光閃爍起來,看起來像是“廢墟上”開出的一朵橘紅色的花。吳馨的臉上也有了光彩,簡直像新婚時的模樣了。有點兒妖冶,有點兒曖昧,有點兒無中生有的豐富,有點兒水中洗筆般的蔓延和斑駁。白畫觸景生情,有感而發,一股悲情從很深的地方往上涌。他像個憂傷詩人一樣說了一句讓吳馨頗感意外的話,“所有的色彩到最后都是無色的。”
話還沒有說完。白畫接著說出下半句,“所有無色的到最后都會是無比斑斕的。”
吳馨先是意外,而后感慨,“你說得對,想明白了,活明白了,無色的也會燦爛奪目。”
“像人家張浩瀚,以前也是一無所有,現在……”
“張浩瀚有那么厲害嗎?他簡直成了你的希望了。”白畫說,“到底有沒有那個叫張浩瀚的人啊?”
“有!”吳馨的語氣無比堅定。她又開始絮絮叨叨說起那個張浩瀚來。她知道,白畫心里是不可能忘記色彩的。這是他的夢,這是他的魂,這也是他的命。
白畫是一副沉思的樣子。他感覺一切都遙遠了,都縹緲了,都虛幻了。他的靈魂出了殼,像一個紙飛機,飄搖幾下就開始疾速地墜落。只有墜落的過程,沒有墜落的結果,它墜落的是無底的深淵。
這時,吳馨的手機響了。一定是張浩瀚打來的。白畫一個激靈,他趕緊抓住了吳馨的手。抓得緊緊的,死死的。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阻止“紙飛機”的墜落。他感覺吳馨的手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