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若冰
岱音塔拉
沙漠,五角楓。四月的綠,稚嫩而狂妄。
安分的是敖包的石頭,任春風的纏綿塞進每個縫隙。
石頭的心,也是石頭。
不像我,見到敖包,已經兩眼濕潤。
沙子,沾滿我的面包片,混進我的蟹籽醬。沙子,從手背揉進我的眼睛。
我只能進一個陌生的氈房,討水——
討一群豪放的鄉音,討一碗羊湯一盞烈酒沙子。只是想,讓我的雙頰更粗糙更緋紅。
我沒懂這個地名,也沒懂敖包上方的鋼叉、麻繩、紅布,只是仿佛遠古,已經注定我的到來。
合掌朝拜,之后,隱沒于沙。我把圍巾掛在科右中旗公路的枯樹上,遙遠,回頭望。
像粉玫瑰曾經開放,就在岱音塔拉懷抱里。
葫蘆島
看過眾多的海之后,覺得葫蘆島有一點冷。
五月,海風吹透我的棉布短風衣。
一種思念,如濕滑的綠苔,仿佛停止生長。
海巖沉默、堅實、潔凈,好像不曾有人來過,特別是這樣深的夜,半個月亮,面色蒼白。
看不清腳印,看不清灰白的浪花怎樣消失。
海,呼吸那么粗重,貼近我的耳根,貼近我的眼睫毛。我,已經冷得發抖。
遠處,燈火溫暖。
海的味道,盛在碗里;酒的味道,斟在杯中。
新的一天,已經從鮮美的宵夜開始。大海,被木炭烤熱了瞳孔。
孟姜女廟
我知道,我哭不倒一塊最薄的青磚。
我知道,再冷的日子來臨,我也做不成那件針腳密實的寒衣。
我習慣等待。從劈開葫蘆的刀刃開始,從秦時的第一輪明月開始。
等得山海關的草木綠了又黃,等得老龍頭的潮水退了又漲。
等白了,我十六歲的黑發。
是我,成了這尊雕像。
站得骨頭生疼,邁不開腳步。眼淚,再也不能流淌,呼喚,堆砌在喉嚨口。
看堂前的燕子,飛來飛去的春秋。
瓦楞,生了草蓬;回廊,長了紅銹。
是我,成了這尊雕像。
棉絮早就霉爛,在包裹里,抱在我的心口,飛雪的黃昏,我絕不哭。
我知道還會有天崩地裂,我不眨眼睛,我不抗拒粉身碎骨。我也無法抗拒,就像被注定——今生,我已經等不到你,等不到那一具白骨。
我只能一字不說,是我,成了這尊雕像。
筆架山
誰的詩篇沒有寫完,就沽酒去了。滿眼都是綠。才迷路了嗎?
短亭在哪里?哪里又是長亭?
錦州的海,好似盛了水的硯臺,一直在等一塊唐代的陳墨。
詩人,在筆架山口,挽起青衫的衣袖。
又不能久留。海水會在某個時辰,淹沒惟一的路。這樣,每一眼都很珍重。
一生,有多少這樣的初相逢,匆匆。
別說再來,除非有那傳說中的神筆,抹平大海,也抹平光陰,抹平一切原委和初衷。
回頭時,太陽從容地西下了,喜鵲,很多,老婦人一般喋喋不休,關于蝴蝶的來世前生。
我不相信,山腳下這些高大的松樹,經不住一個空洞的繭殼的輕重。
一定是風,從海上吹來,或者是那散發的詩人,不小心撞落了一支筆,和繭里的翅膀、五更的夢。
碣石鎮
漁船,把大海拖走了。歷史,把歲月帶出那么遠,只剩一塊石碑和塵煙。
淳樸的小鎮人,不知道鎖二喬的銅雀臺,和鎖不住的清涼月色。
后來知道,許多杜康解不了的憂,許多老馬到達不了的地名,就那么一生。
就那么一生,短在剎那,劍起劍落。
白了長須,舊了紅袍。江山還在,美人留下無音的七弦琴,音入曠野。
傳說就是傳說,小鎮還是小鎮。
豆萁還在釜下,輕歌曼舞,火的顏色一直涂抹到赤壁那每一朵血腥的浪花。
紅色,宛如英雄的相思,沾在刃口。
最后,成為一斑腐銹,隨墓碑一同,出土。
阿爾山
漠河夏日的陽光,曬透了我的白襯衣和水晶鏡片。我,毫不猶豫,躲進你的綠你的泉水。
細小的榛蘑,剛入夏,一片一片圍坐在林陰里,松鼠的孩子,拖著美麗的尾巴,后退到草叢深處。
菟絲花,溫柔繞指。每一棵白樺樹,都睜大眼睛。聽著松針輕輕落下……
紅塵,飄在車窗里,泊在森林外。
這里是阿爾山的森林。我的魂靈,被蒸餾為一顆露水。停留在葉脈盡頭。
如果真的被歲月遺忘了,就在這棵白樺樹下,就讓白樺樹的眼睛,安靜地合上。
讓落葉覆蓋夏季,讓厚雪覆蓋我的頭發。
桃花堤
我走不完這千里,又舍不得停下,桃花,落在我的腳步里,桃花,落在三月的回廊上。
如此短暫花期。
整個漫長冬季縫制的嫁衣,跌落湖心,昨天天天之色,你是誰的發妻?為誰憔悴如灰?為誰瘦弱如絲?為誰,夜里結子?
花瓣如雨,拍打我的視線。顏色,紅得讓人眩暈。紛亂如麻,有風吹入這桃花的雨簾。
紅流蘇,抱緊我微涼的雙肩,溫暖著我,我不敢停下腳步。真的。
停下。我怕,我是這千里堤上的一株悲情的桃花。
盤山
這次登高,我終于承認自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