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蟲飛

印象中,懷舊是上了年紀后的專利。按漢語的字面理解,懷舊即是懷念“舊”。雖然“舊”的具體內容因“懷”的人不同而有所差異,但總不外乎過往的熟人、事情、物件之類。時間上,“懷”和“舊”之間似乎應該有相當的距離。年紀大到一定程度的人,經歷的過去有足夠的積累,時間也有倒回足以稱之為懷舊的余地。一切與“舊”關聯的東西,屬于已經“舊”了的人,再正常不過。
但這是一個坐在高速列車上的時代,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尚且來不及仔細觀賞,充滿未知的前方早已在牽引著你的關注。懷舊,多少有那么一點遲緩,一點猶疑,一點不務正業,與這個時代所謂積極進取的色調總歸不太搭配。大家都在向前,向前,永遠有“新”的未來令人向往,照理說不會有多少閑暇和興致來留戀身后的舊物。但奇怪的是,你若仔細端詳我們的四周,我們衣食住行的每一個角落,懷舊竟然無所不在。
最受熱捧的電視記錄片展示的不是最新的科技產品,而是凝聚了千百年時光的傳統美食,舌尖上令人迷醉的,是舊滋味;每隔一段時間,街上流行的時裝便會刮起一陣復古風,無論何時都有人對唐裝旗袍漢服情有獨鐘;我們的文學,無非是在字里行間,追尋流逝的似水年華,最能打動人的,必然是那些被塵封的舊事;電影電視劇里的故事就更不用說了,從《陽光燦爛的日子》到《激情燃燒的歲月》,從《十七歲的單車》到《山楂樹之戀》,懷舊的浪潮此起彼伏。
這會是一個懷舊的時代嗎?我們在追尋的路上行色匆匆,卻為何如此在意那些已經成為過去的舊事、舊物?身在懷舊之中,或許我們并不懂得懷舊。美國學者斯維特蘭娜·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中考證,懷舊在17世紀時被認為是人體的一種具有傳染性的疾病,容易在遠征的士兵中引發思鄉的瘟疫,世界各地的醫師曾經用水蛭、鴉片,甚至灌腸術來治療懷舊病。四百年后的今天,懷舊不再是一種病,或許只不過是因為患者太多。從醫學研究對象,懷舊轉而成為社會心理學、藝術史甚至政治學的命題,看起來距離我們實在過于遙遠。
對大多數人而言,懷舊不過是一種心情。在不經意間,往事無聲地重現,我們浸潤其中,感傷或者愉悅,并不在意會得到什么,失去什么。無論往事如何驚濤駭浪,身處回憶之中總是安全的。
有時候,懷舊是一種尋找。將舊日的時光緩緩攤開,從中找尋和認識現在的自己。正如我們懷念一去不返的青春歲月,在那些年少的無知和荒唐中,能夠懂得為何會有一個現在的我。
有時候,懷舊是一種抵抗。冰冷而堅硬的現實,如此令人沮喪;對自我狀態的評判,也常常達不到預期。面對生活中種種難以承受的輕和重,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沉浸到過去的美好之中,換得片刻的喘息。
也有些時候,懷舊是一種向往。在成長的過程中,許多美好的夢想被一路拋棄,我們需要確定性,需要變得越來越實際。當我們重新想起那些不切實際的理想,黯淡的生活會突然多出一些光亮。
看起來,不管懷舊是什么,那都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但是很不幸,懷舊常常也是一門生意。在這個消費統治一切的世界里,懷舊無疑也難逃被消費的命運。作為一個濃縮的符號,懷舊被廣泛應用到各種門類的商品之中;經過巧妙的包裝,舊時代的風格和趣味成為一種稀有的品位,從而獲得新的商業價值。為什么“老冰棒”特別好賣?為什么懷舊題材的電影、電視劇會層出不窮?為什么樓盤取名叫某某“公館”?其實如果我們知道有“懷舊經濟學”,就不難理解。
那么,是因為我們喜歡懷舊,才出現了各式各樣的懷舊產品供我們消費?或者,正是因為有這些懷舊供我們消費,我們才如此懷舊?換句話說,莫非我們懷舊,僅僅是有人想讓我們懷舊?也許,這是個永遠沒有最終答案的問題。
懷舊,我想或多或少、或遲或早,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發生。但是一個時代,卻沒有懷舊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