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鑫 張春鋒

“赤腳醫生向陽花,貧下中農人人夸,一根銀針治百病,一顆紅心暖萬家。出診愿翻千層嶺,采藥敢登萬丈崖,迎著斗爭風和雨,革命路上鋪彩霞。赤腳醫生向陽花,廣闊天地把根扎,千朵萬朵紅似火,貧下中農人人夸。”這是一段耳熟能詳的歌詞,出處是上世紀70年代一部著名影片《紅雨》的主題曲,它生動地概括了當時作為農村最基層醫務者“赤腳醫生”的工作狀況和社會影響。在同一時期,另一部更具有影響力的同類題材影片《春苗》在全國的熱映更是使“赤腳醫生”的形象深入人心。40余年過去了,我們現在只能從這些影像資料中去回顧那段歷史,了解這樣一批“養得起、用得動、留得住”的赤腳醫生。
赤腳醫生是中國衛生史上的一個特殊產物,是“文革中”出現的新名詞,指的是鄉村中沒有納入國家編制的非正式醫生。他們一般沒有經過正式醫療訓練,沒有固定薪金,仍持農業戶口,半農半醫的農村醫療人員,他們為解救當時中國農村地區缺醫少藥的燃眉之急做出了積極的貢獻。在中國南方,人們光著腳在水田勞作,荷鋤扶犁耕地種田,由于這些人行醫的同時還要參加勞作,因此這些人被廣大群眾形象地稱為“赤腳醫生”。赤腳醫生和農村三級醫療衛生網、合作醫療制度并稱為我國農村衛生的“三大支柱”。
毛澤東催生“赤腳醫生”
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基礎設施薄弱,一切處于百廢待興的狀態,人才匱乏。醫療人才更是緊缺,這直接造成了城鄉醫療資源的分配不均。有限的醫療資源大都集中在城市,農村醫療和醫藥匱乏的狀況一直是黨和國家焦慮的問題,雖然衛生部多次組織巡回醫療隊下農村巡診,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再頻繁的穿梭巡醫相對于農民的求醫渴望,仍無異于杯水車薪。1965年6月26日衛生部部長錢信忠給毛澤東匯報關于農村醫療現狀報告工作的一組數據足以說明這個問題,“1965年,中國有140多萬名衛生技術人員,高級醫務人員80%在城市,其中70%在大城市,20%在縣城,只有10%在農村,醫療經費的使用農村只占25%,城市則占了75%。”
毛澤東知悉錢部長的這個報告后不禁大發脾氣,嚴厲地說:“衛生部的工作只給全國人口的15%工作,而這15%中主要還是老爺,廣大農民得不到醫療,一無醫,二無藥。衛生部不是人民的衛生部,改成城市衛生部或城市老爺衛生部好了!”“應該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培養一大批‘農村也養得起的醫生,由他們來為農民看病服務。”這幾乎是對1949年以來的醫療衛生工作最嚴厲的質疑。毛澤東帶有怒氣的表態,是對當時醫療資源分配的不滿,國家醫療資源嚴重傾斜在城市,城市中又傾斜向高收入人群,也是對西醫排斥中醫的不滿。根據“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的指示,不脫產的衛生員制度也正式迅速進入中央政府的議程。
隨后,根據毛澤東的指示,普及農村醫療衛生的工作在全國迅速開展。具體措施是,構建農村三級醫療體系,即在全國各縣成立人民醫院,在公社一級成立衛生院,村里設衛生室。與此同時,衛生部著手組織對農村知識青年的醫學培訓以充實村衛生室,經過短暫醫療培訓的“半農半醫”群體(即后來的赤腳醫生)如雨后春筍般成長起來,他們靠“一根銀針,一把草藥”服務鄉民,構成那個年代一幅幅既溫馨又生動的畫面。
“赤腳醫生”稱謂來源
王桂珍,作為我國赤腳醫生群體的標志性人物為大家所熟知。她于1965年參加上海市川沙縣江鎮公社的醫學速成培訓班,成為江鎮公社第一批二十八名衛生員之一。在經過短短4個月的培訓后,王桂珍背起藥箱,走村串戶為村民們看起了病。上海浦東新區衛校退休教師黃鈺祥,1953年從蘇州醫專畢業被分配到江鎮公社衛生院,經過兩年的鄉村醫療實踐后,1965年底開始參與培養當地赤腳醫生。他成了王桂珍從醫的第一位老師。
1968年9月,當時中國最具有政治影響力的《紅旗》雜志發表了一篇題為《從“赤腳醫生”的成長看醫學教育革命的方向》的文章,文章實際是一篇關于上海川沙縣江鎮公社培養赤腳醫生的調查報告,介紹了黃鈺祥、王桂珍全心全意為農民服務的事跡。同年9月14日,《人民日報》進行了全文刊載。自此“赤腳醫生”的名稱走向了全國,它是農村合作醫療制度的產物,是農村社員對“半農半醫”衛生員的親切稱呼。毛澤東在當天的《人民日報》上批示“赤腳醫生就是好”。從此,“赤腳醫生”成為鄉村醫生的特定稱謂,隨之流行。王桂珍則被看做“赤腳醫生”第一人,她的形象還被印在了1977年上海發行的糧票上。
赤腳醫生的興起和特點
全國各地積極響應黨中央的號召,大辦醫療培訓班,赤腳醫生如雨后春筍般大批量涌現。當時,赤腳醫生的來源主要有以下三個部分:一是醫學世家出身人員;二是自身高中畢業,有一定文化素養且略懂醫學病理人員;三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這些人被挑選出來后,派到縣一級的衛生學校接受短期培訓,結業后即成為赤腳醫生,他們沒有固定薪金,在行醫同時,許多人還要光著腳參加田間勞動。他們掌握一些初級衛生知識,可以治療常見病,能為產婦接生,降低嬰兒死亡率和根除傳染疾病,同時還肩負著當地農民的衛生防疫保健工作。赤腳醫生為解救中國一些農村地區缺醫少藥的燃眉之急、改善農村醫療條件落后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這些不脫產的基層衛生人員,是我國衛生系統的創新之舉,符合中國國情發展需求,他們承載著中國農村最基礎的醫療工作。赤腳醫生的顯著特點是“養得起、用得動、留得住”。
一、養得起
“千家萬戶留腳印,藥箱伴著泥土香。”是赤腳醫生的真實寫照。他們首先是農民,一邊勞作一邊治病救人,放下藥箱下地,背起藥箱出診,靠生產隊的工分生活。所以養得起。
另一方面,“養得起”事關農村衛生保健制度的成本問題。“治療靠銀針,藥物山里尋。”銀針和草藥是赤腳醫生的兩件寶。最經濟的針灸技術是學員最為追捧的醫療手段,幾乎沒有一個赤腳醫生不會這種技術。除此之外,赤腳醫生另一個更繁重的任務,就是挖草藥、制土藥。因為當時赤腳醫生藥箱里的藥品實在是匱乏,“紅汞碘酒阿司匹林”是當時赤腳醫生的別名,在他們的藥箱里,除了一般的止疼、消炎針劑,剩下的就是紅汞、碘酒、阿司匹林了。這樣的現狀逼得赤腳醫生不得不去向大自然尋藥。這種以中醫、草藥為主要治療手段的赤腳醫生更適合農村的實際,西醫是城市模式,是靜態的,且遠離鄉村,越是專業化、制度化離百姓就越遠;再有西醫成本太高,因而無法推廣,而一根銀針,一把草藥,甚至民間土法土方,幾乎沒有什么成本。
將價格低廉的中醫中藥納入治療,降低了成本,有利于廣泛覆蓋廣大農村地區低水平的醫療保健制度建立。只有成本問題解決了,農民的醫療需求才可以滿足,也就可以更加有效地整合國家。不管今人如何評價,通過吸納中醫,創設赤腳醫生制度,為中國幾億分散的農民提供了基本的醫療保障,這是一個事實。這也一度扭轉了中醫在二十世紀日漸衰微的社會影響,使幾乎被國民黨政府明令禁止的中醫,在六七十年代的醫療體制中占據了話語的制高點。
二、用得動
赤腳醫生就生活在村民中間,可以隨叫隨到,不分時間地點天氣狀況,加上良好的人脈關系,因而用得動。
赤腳醫生沒有受過系統的醫學教育,大病治不了,但是能解決村民常出現的一些頭痛身熱,擦損外傷等小病,由于時間、路程和經濟狀況的限制,村民的病不能悉數到大城市診治,所以赤腳醫生的存在大大地方便了群眾。不管深夜還是風雨交加的日子,只要有病人叫到,他們就會赴診,就會認真地為病人看病打針服藥。自己治得了的,就一心一意盡力去治。自己治不了的,就建議送醫院治,有時還親自陪著送去。赤腳醫生治病收費不高,只收回成本錢。有的赤腳醫生如果碰上困難戶和五保戶,就得倒貼成本了。另外,赤腳醫生醫術雖然不高,但服務態度特別的好。他們常背著一個印有紅十字的藥箱,穿著白大褂,挨家串戶走訪群眾。除了這些,赤腳醫生還肩負著當地農民的衛生防疫保健工作。尤其在疾病防疫時期,赤腳醫生的責任更大更辛苦,他們不但走家串戶,為村民免費注射麻疹疫苗、小兒麻痹疫苗、卡介疫苗,還得講解預防知識,通常一天吃不上一頓飯,睡不上一次安穩覺。因此,群眾十分敬重赤腳醫生,都認為他們是村里的大知識分子,是救命恩人。他們在村里的地位很高,甚至超過了村干部,群眾對他們是一種值得托付的信賴。
在表面受人愛戴的背后,是赤腳醫生付出的辛苦。他們沒有固定的薪金,有的是每月從大隊拿一些補貼,有的是以生產隊記工分代酬。
而這些微薄的補貼和工分,根本上解決不了他們的生活,因而,他們白天還得赤著腳參加生產隊勞動,夜晚還要挑燈自學醫學知識。由于貧窮落后,醫療設備也十分簡陋。但他們還是盡職盡責,滿腔熱情地為人民服務。
在中國農村,赤腳醫生在治療的過程中的這種“擬家庭化”的模式突破了傳統的醫患關系,整個診療過程是在一種親情、人情網絡中完成的,醫生用日常生活語言解釋病情,病家的參與和互動更大程度地幫助醫生診療,絲毫不亞于治愈疾病本身,甚至有可能占據的比重更大。更重要的是赤腳醫生與患者的醫患關系更像是鄉間淳樸的親戚宗族關系,這就維系了一種良好的人脈,人情的回報比利益的回報更重要。
三、留得住
建國后,國家一直在為改變最底層尤其是市鎮之外農民缺醫少藥的局面進行積極地探索。1965年之前也陸續出臺了各種方案并加以實行。尤其是臨時組建下鄉巡診的醫療隊最為常見。這些醫療隊有的來向自城市和縣城,有的出自鎮一級的衛生院或者聯合診所,有的則是以“土改”或“四清”工作隊的名義下鄉。即便醫療隊密度再大地穿梭巡醫,與居住過度分散的農民求醫的渴望相比,也無異于杯水車薪。醫生無法留在鄉下對農村的醫療保障來說是致命的缺陷,這些努力并未真正解決農村地區缺醫少藥的問題,而赤腳醫生的出現,恰好解決了這個醫生留不住的難題。赤腳醫生大多是本地農民,居住在鄉村里,他們的戶口在村里,家眷在村里,社會關系在村里,不會像巡回醫療隊那樣來去匆匆,因此是留得住的醫生。
赤腳醫生的鼎盛時期
20世紀70年代,赤腳醫生進入鼎盛時期,連西藏阿里地區的牧民都有了自己的赤腳醫生,紀錄片《北京醫療隊在阿里》真實地記錄了當時的情景。
從1965年到1980年,中國約有90%以上的生產大隊實行合作醫療,形成了集預防、醫療、保健功能于一身的三級(縣、鄉、村)衛生服務網絡,在這個網絡下,有51萬正規醫生、146萬赤腳醫生、236萬生產隊衛生員和63萬農村接生員。因此,赤腳醫生在村民的眼里愈加親切和溫暖,而能夠背起藥箱當赤腳醫生也成了當時農村青年追求的人生理想。
與此同時,1972年紀錄片《中國農村的赤腳醫生》的推出,在國際上引起了強烈反響。美國斯坦福大學幾位學者在中國拍攝的這部片子,真實地記錄了當時赤腳醫生就地取材、土法炮制針對農村常見病的藥物和小小銀針治大病的情形。這部52分鐘的紀錄片,把中國的赤腳醫生推向了世界,推動了全球的“中國赤腳醫生熱”。肩挎藥箱、頭戴斗笠、面孔黝黑、赤腳走在田埂上的形象成了“第三世界醫療界”的偶像。赤腳醫生的經驗也隨之邁出國門,走向世界,為世界衛生體系提供了生動的案例。
隨后幾年,國際上無論左中右的人士,無論懂醫的不懂醫的,一聽到“Barefootdoctors”這個詞,眼睛就發亮。國際社會的這種熱情有增無減。1974年,世界衛生會議在日內瓦召開,中國赤腳醫生第一人王桂珍作為中國赤腳醫生的代表參加了會議,并在大會上做了15分鐘的發言,她親身感受到了人們對中國赤腳醫生的關注和喜愛。
20世紀70年代末,世界衛生組織高級官員到中國農村實地考察,把中國農村的合作醫療稱為“發展中國家解決衛生經費的惟一典范”。聯合國婦女兒童基金會在1980年至1981年年報中稱:中國的“赤腳醫生”制度在落后的農村地區提供了初級護理,為不發達國家提高醫療衛生水平提供了樣板。赤腳醫生制度這個涵蓋數億人口,行之有效的服務體系被世界衛生組織和世界銀行譽為“以最少的投入獲得了最大的健康收益”的“中國模式”。
世界衛生組織專家張開寧說,病人最需要服務的時候,赤腳醫生會及時出現,即使這個服務不是最佳的,甚至還有錯誤,但它是溫情的,赤腳醫生是全球醫療衛生史上值得稱道的一段歷史。在那樣一個相對封閉的年代,中國赤腳醫生還是在國際舞臺上贏得了廣泛的贊譽,是被充分肯定的名詞。
赤腳醫生的落幕
隨著“文革”的結束,赤腳醫生這個群體也隨之逐步落幕。他們的淡出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將屬于集體的土地分給了各家各戶。中國農村土地的再分配,“工分計酬”方式的瓦解,使赤腳醫生體制遭受了沉重打擊。赤腳醫生服務村民的動力,固然有樸素的感情因素,但赤腳醫生的服務精神和回報心理更多的是因為其醫療行為被有意區別于一般的勞動形態,無形中被賦予了更高的價值評價。因此在鄉間,赤腳醫生可以拿到壯勞力的工分,但是隨著人民公社體制的瓦解,農業經營單位縮小到了家庭的規模,這種優勢就蕩然無存,沒有工分,導致赤腳醫生報酬的急劇下降,為了維持生活,赤腳醫生首先考慮的是生計問題,他們就必須放下藥箱,拿起鋤頭。
其次,政治地位的急劇下降。也使得這些曾經比大隊干部更體面的群體在心理上形成了落差,雖然普通村民對赤腳醫生的鄉土感情和道德評價并沒因此降低,但報酬上的不平等仍難維持赤腳醫生的尊嚴,終于使得赤腳醫生成為夕陽職業。
再次,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大量返鄉也導致了赤腳醫生的迅速淡出。赤腳醫生在20世紀70年代達到高峰,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知識青年下鄉,這些有文化有見識的青年有許多成為了赤腳醫生,但是到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出現知青返城現象,1977年恢復高考,他們又成為第一批考生,大量知識青年赤腳醫生的流失,加速了整個隊伍解體的步伐。”
最后,城市里迅速恢復了西醫在醫療體系中的主流地位,赤腳醫生的專業能力受到了懷疑,隨著公社解體和改革開放,赤腳醫生大多自己單干,很多人也放棄了中醫治療手段,逐步適應了市場經濟法則。
1985年初,衛生部做出停止使用赤腳醫生這一稱呼的決定,原來的赤腳醫生要進行考核,合格的將被認定為鄉村醫生,取得從醫資格后可以繼續行醫。1月25日,《人民日報》發表《不再使用“赤腳醫生”名稱,鞏固發展鄉村醫生隊伍》一文,至此“赤腳醫生”逐漸消失。根據2004年1月1日起實行的《鄉村醫生從業管理條例》,鄉村醫生經過相應的注冊及培訓考試后,以正式的名義執照開業。赤腳醫生的歷史自此結束了。
赤腳醫生是真正為窮人服務的天使,他們雖然沒有潔白的工作服,常常兩腳泥巴,一身粗布衣裳,但卻有最真最純最熱的為人民服務之心。而樸素實用的治療模式,滿足了當時農村大多數群眾的初級醫護需要。自赤腳醫生制度建立以來,他們一直是農村基層衛生事業的忠實守護者,他們長期以來肩負著我國農村衛生三級服務網的網底重任。他們用簡單、實用、廉價的治療技術解除了廣大農民的病痛,構筑起我國農村衛生事業的基礎性防線。
“赤腳醫生”已成為歷史。但是,田間地頭那個深棕色的藥箱,拉著家常在炕頭看病的情景,成為對于那個年代的一段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