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偉
從上海剛搬到北卡的第一年,有次我去兒子的學校接他回家,記得那天小學三年級部的孩子全在外面草坪上玩,我找到兒子帶他離開時,旁邊蕩秋千的一個小女孩看見了我們,便大聲地喊我兒子的名字。但兒子(聽到了)卻低頭疾走,沒有理睬她,結果那位女同學一面喊著一面就追來了,跑得太急,小女孩狠狠地摔了一跤,我趕緊上去把她扶起,不無歉意地把她交給(后面趕來的)她的媽媽。
回到車里,我批評了兒子不講禮貌沒有風度的行為,于是我們便開始了(父子之間第一次),關于女人的對話。我問他為什么對那位女同學不理不睬,兒子嘀咕著說:她老愛跟在我身邊,班上所有人都在笑我,煩死了。我問:為什么要煩她呢,她很可愛啊?兒子:她長得丑死了。我問:憑什么你覺得她丑呢?兒子:她黃頭發,頭發亂七八糟的。我說:人家金黃色的頭發是天生的,你從前沒有看慣而已,她頭發亂那是風吹的。兒子:她缺一顆門牙,難看死了。我說:這算什么理由,你還缺過兩顆門牙呢,無非現在長齊了,爸爸覺得你這個同學長大以后肯定很漂亮。兒子遲疑了一會兒,問:那你又有什么理由呢?我笑著把話題就此打住,告訴兒子他還小,過些年可以繼續這個話題的討論。當時心里在說,傻孩子,她以后是否漂亮你看下她媽媽那模樣,那還用猜嗎?
看來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早就有一套(對異性的)審美標準,哪怕是一個遠未成人的小學生。而這套審美標準的由來,在很大程度上還是要看他的認知水平和生長過程中的文化氛圍,就像我們社會對“人才”和一個人的“前途”的判斷,也有著我們根深蒂固的衡量尺度。
我女兒在高中畢業時說過幾件值得我沉思的事情。女兒就讀的是北卡一所比較不錯的高中,到了升大學的時候,她的很多同學在選擇大學這樣的“人生大事”上所做的決定是有點讓人費解的。其中一個同學(也是女兒的好友)被本州的杜克大學錄取,最后選了去南卡大學,是跟男朋友一起去的;一個非常優秀的男生被一所名牌高校錄取,但最后說服家人,去了佛羅里達南部的一個大學,說那個大學一直是自己的夢想;而女兒的小姊妹中有好幾個人沒有去東部三角區(那里集中了北卡最好的幾個大學)上學,而是選擇了北卡州西部山區的阿帕拉契州立大學。我仔細問女兒習幾個同學到底為什么選擇這里,她也答不上來,說有幾個家長曾經是這里畢業的,估計那幾個同學是受了父母影響。我之所以對女兒的同學選阿帕拉契州立大學很感興趣,是因為我本人去過幾次北卡東部的山區,那里風景秀麗,就像世外桃源,但那個地區的幾所高校排名是比較靠后的,曾經心中有個疑問:這種人煙稀少的山區高校怎么會招得到像樣的學生?從女兒同學的畢業去向上看,這似乎不是個問題,但是,為什么會這樣呢?
最近我收到北卡一所“寄宿”高中的來信,邀請我帶兒子去訪問。這所高中是北卡州立大學系統17個成員之一(另16所都是大學)。他們的校長(曾訪問過我實驗室)跟我詳細介紹過這個(類似于大學預科)中學的情況。他們是美國版的“重點高中”,而且是“官辦”的,運行經費全部來自于州政府,北卡本地的中學生有資格通過考試進入這個學校完成高中的最后兩年學業,擇優錄取,學費(和住宿費)全免。可想而知,這個學校的學生入學競爭非常激烈,可以說該校畢業生代表了北卡的最高水平(除此以外,北卡還有其他少數幾家私立和公立的優秀高中具備相似的質量)。我仔細看了下這個“重點高中”近5年來的高考錄取和入學統計數據,發現有不少(跟女兒的高中差不多的)異于我們常理的結果。5年來該校共畢業了1571名學生,申請的學校約300所,平均每人收到3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60名畢業生被哈佛大學錄取,但最終選擇哈佛的只有7名,被普林斯頓、哥大、康奈爾、斯坦福、賓州大學錄取的各有72、40、41、43、38人,實際去報到上學的人數分別是10、12、10、9、11人。被麻省理工和耶魯錄取的為62和61名,實際去了22、18名。錄取最多和選擇最多的兩所學校不難想象,是本州除杜克以外的兩大巨頭:北卡羅萊納大學教堂山分校和北卡羅萊納州立大學,前者錄取了928人,實際招到了632人,后者錄取了867人,實際去了342人。杜克錄取人數265名,實際去了73名。我特地看了下這些優秀畢業生中有沒有去位于山區的阿帕拉契州立大學和北卡羅萊納大學阿什維爾分校,結果也很有意思,兩個學校錄取85和61人,分別有22人和19人去了口我估計選擇位于北卡羅萊納金融城市(也是最大城市)夏洛特的北卡羅萊納大學夏洛特分校的會有不少人,結果是:錄取54,實際去了10人;位于大都市紐約的名校紐約大學,錄取52人,實際去了6人。從擇校比例和范圍來分析,看不出什么規律,能看出的一個特點是這批學生比較自主、隨性、平和,他們普遍喜歡本州的大學,沒有特別的欲望一定要上常春藤等名校,也沒有完全不考慮排名相對靠后的“偏僻”的高校。
從北卡兩個中學畢業生的擇校取向,我感覺到自己腦子里一些根深蒂固的觀念在經受著沖擊。其實教育本沒有那么復雜,教育的本質就是提供一個良好的認知環境和知識傳授過程,讓學生固有的人性特質得以健康地成長,成為一個人性健全的人。我想這些中學畢業生是幸福的,他們可以獨立、自由地按自己的意愿去嘗試人生并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而高校不就是要培養這樣一些(思想獨立和人性健全的)青年人嗎?一個由這樣的人組成的社會才可能是一個和諧的社會!
而我們國內的中學和大學教育,大多走在與常理相反的道路上,老師和家長都在狠勁地把學生們往“出人頭地”的方向推。我們借助各種指標,測量學校的排名、學歷、單位名聲、財產、官職,據此給每一個人定性,給每一個學生設計未來的人生。凡是不在我們“指標體系”里的東西,便被忽略不計了。而那些不在“指標體系”內的,恰恰可能是我們業已丟失的、讓我們的人生真正具有意義的東西……
末尾再交代一下:到北卡3年后,女兒問她弟弟那位金頭發的女同學怎么樣了,兒子不耐煩地說,班上女生沒有不是金頭發的,你如果說上次那個“摔跤”的女生的話,她早轉學走了,不過這一問我們意外地發現兒子審美的“指標體系”出現了大幅變化,因為賈同學用讓他老姐(也包括他老爸老媽)內心徹底崩潰的口吻說:金頭發的女孩的確比黑頭發的要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