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 鄉村世界里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可以將就,母親秉持這個通用的生活觀
小時候我總擔心母親丟了,或者被人冒名頂替。每次母親出門前我都盯著她牙上的一個小黑點看,看仔細了,要是母親走丟了,或者誰變了花樣來冒充她,我就找這個小黑點,找到小黑點就找到了母親,找不到她就不是我母親。那小黑點是兩顆牙齒之間極小的洞,笑的時候會露出來。
母親每年要去一兩次外婆家。外婆離我家也就四五十公里,但因為跨了省,讓我倍覺遙遠;即使不跨省,四五十公里也不是個小數目,走丟個人不成問題。所以我擔心。母親出門前我就盯著她牙上的小黑點看,努力記憶到最完整全面,一旦該回來時母親沒回來,我就到世界上去找她;如果回來的是另外一個人,就算她長得和母親像極,我也要看她牙上的小黑點在不在。
很多年后我常想起那個小黑點,我對它的信任竟如此確鑿和莫名其妙。那時候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擔心說破了,小黑點也可以被偽造;我確信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它,它是證明一個人是母親的最可靠、最隱秘的證據。
后來我年既長,事情完全調了個個兒,總在出門的是我,念書、工作、出差,到地球的另外一些地方去,而母親卻是常年待在了家里,小黑點陪著她也常年待在家里。她不必再賣對聯,去外婆家可以搭車,去和回都可以遵循嚴格的時間表,不必再經受安全和未知的考驗——我離我的村莊越來越遠,進入世界越來越深;我明白一個人的消失和被篡改與替換,不會那么偶然與輕易,甚至持此念頭都十分可笑;但是每次回家和出門,我依然都要盯著那個黑點看一看,然后頭腦里閃過小時候的那個念頭:這的確是母親。
與此同時,母親開始擔心我在外面的安全和生活。我在哪里讀書、工作和出差,她就開始關注哪里的天氣和新聞,一有風吹草動就給我電話,最近如何如何,要當心。過去,電視里所有絮絮叨叨的新聞節目她都要跳過去,現在養成了看新聞和天氣預報的習慣;我在國內她就關注國內,我在國外她就關注國外。我現在美國中部的一個小城市待幾天,她連白宮的新聞也順帶也關心上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像我小時候那樣,需要牙齒上的小黑點來確認一個人的身份,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母親總是比兒子擔心母親更擔心兒子;我同樣可以肯定,在母親的后半生里,我和姐姐將會占滿她幾乎全部的思維。
我長大,那個小黑點也跟著長,我念大學時黑點已經蔓延了母親的半顆牙齒,中間部分空了,成了齲齒。我不再需要通過一顆牙齒來確認自己的母親,我只是總看到它,每次回家都發現它好像長大了一點兒。我跟母親說,要不拔掉它換一顆。母親不換,不耽誤吃不耽誤喝,換它干嗎?鄉村世界里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可以將就,母親秉持這個通用的生活觀;我似乎也是,至少回到鄉村時,我覺得一切都可以不必太較真,過得去就行。于是每年看到黑點在長大,一年一年看到也就看到了,如此而已。
前兩年回家,突然發現母親變了:黑點不在了,換成一顆完好無損的牙齒。母親說,那顆牙從黑洞處斷掉,實在沒法再用,找牙醫拔了后補了新的。黑點不在,隱秘的證據就不在了,不過能換顆新的究竟是好事。只是牙醫技術欠佳,牙齒的大小和鑲嵌的位置與其他牙齒不那么和諧,它比黑點還醒目。我說,找個好牙醫換顆更好的吧;母親還是那句話,這樣挺好,不耽誤吃不耽誤喝,換它干嗎?能將就的她依然要將就。別的可以湊合,但這顆牙齒我不打算讓母親湊合。它的確不合適。我在想,哪一天在家待的時間足夠長,我帶母親去醫院;既然黑點不在了,應該由一顆和黑點一樣完美的牙齒來代替它。